苏蔓野猛地回神，很难不怀疑今晚发生的一切根本就只在他的计划之内。

她还没开口问，他就像是同她心有灵犀一般先回答。

“确实在掌控之中。”

“那你能猜中我要做什么吗？”她好奇地歪着头。

程烬玄摇头，“蔓蔓，很多时候，我只能觉察到你很讨厌我。”

她忽然间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愣住。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的确确对他怀有偏见，不加掩饰地表达着对他的厌恶之情。

尽管那时并不相熟，尽管她对于他的认识，都来自于世人的口舌。

她低着头，走了好一段路才说道：“对不起嘛……”

“蔓蔓，我没有生气。”程烬玄牵着她的手收紧一些，“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我能猜准你在想什么，我们就不会到今天。”

许多事情就还有回圜的余地。

不想继续说下去，她便转移话题。

“初遇的时候，你怎么看我的？旁人是不是也告诉你我不好？”

程烬玄笑道：“你的事，阿澜是说了一些。”

“说给我听听。”

“总是些性子乖张的话来来去去说，我懒得听，不过倒有一件事挺有意思的。”

程烬玄微微向上撇着眼睛在回忆，“他说尹夫子之前，尚书大人给你请了个上年纪的老嬷嬷，教你女红，不知什么事，你往她床上丢了好多活鱼，闹得鸡飞狗跳，听起来就是添油加醋的传言，我也不太信。”

“噢噢，这个！”苏蔓野一拍脑袋笑起来，“这个是真的，鱼还是我亲自下湖捞的。”

“我都说我不想做女红，她说我冥顽不灵，拿针扎我的手指，掐我的两股外侧，淤青好大一片，我越想越气，一大早就下湖捞鱼扔她，废了好大力气。”

苏蔓野笑眯眯地补充道，“她一时气不过，还想掐我，我大晚上扮鬼上身，吓得她天没亮就跑了。”

程烬玄耳边的发丝在风中飘摇，低低地咒骂一句，说，“真想早点遇见你。”

说着话，他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给守城的官兵看。

士兵们拿着红缨木枪，退到一旁，铁制的兵器发出叮叮相撞的声音。

苏蔓野正在好奇地左右乱看，直到手被人牵起，往石头凿出的阶梯上走去。

一路黑暗不见光，走出昏暗的阶梯后豁然开朗。

长长的城墙上空无一人，只有夏风在安静地吹拂着飘飞的幡旗。

夜幕低垂，犹如沉睡的巨兽蛰伏在大地上。

天空并非是纯粹的深黑色，而是如宝石般干净清澈的墨蓝色，星星多得像是雨点砸落下来，密密相依，明暗相偎。

远远的，天上像是裂开一小条缝隙，黑色的河水在河床上流淌。

一团依附的白色影子像是河岸上的牙石，苏蔓野指着那条小小的裂缝扭头问道：“程烬玄，那是不是就是银河？”

“是。”程烬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真漂亮。”

“我是第一次看见。”

苏蔓野倚着城墙上突起的石头，撑着下巴去看远山荒树上干枯枝桠的影子映着天幕，笑着与他说道，“我们今天真是好运气。”

“你在的话，运气就会很好。”

程烬玄走近几步，站在她的身旁。

她以为他要揽肩膀，便微微依偎过去，他却没有伸手，只是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天空。

“程烬玄，你说，星星是什么变的？”

苏蔓野伸手往上举着，像是去触碰星星。

“我不知道，”他在她的身旁撑着下巴，沉思，“我祖父去世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来，不明白死亡的意义，我娘就告诉我，祖父会变成一颗星星。”

“好多人都说，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

“我那时就想，星星，离我好远，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你娘肯定也很难过，她失去了唯一的父亲。”

苏蔓野抓了抓空无一物的手心，只有风从指缝里溜走。

“你好，祖父，我是尧之的妻子，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和尧之来这里看你。”

说完，她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绾到耳后。

“他一定能听见我的话。”

程烬玄的表情先是错愕，继而眼尾一圈淡淡的殷红。

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头。

许是她们站得太高，夜晚的风凉津津的。

“天空好像一个琉璃做的透明瓶子，”她指着星星同他说，“星星就像在瓶子里飞舞着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发光。”

程烬玄的个子比她高许多，微微侧身挡着不断吹来的风，“再过几日，我带你去城郊看萤火虫森林。”

“好。”她心中砰砰地跳着，胸膛里装满期待，“程烬玄，你很喜欢带我四处去玩吗？”

“嗯，”他看着她，月光下的眼睛更加蛊惑，“因为我想把你不快乐的童年补偿回来。”

寒玉轮一点一点地从树上沉下去，月光淌在地面，爬上他的眉梢，再从他的眉眼处倾泻而下。

苏蔓野看着他的脸，那双眼睛里是星河灿烂的璀璨，好像天上的银河顺着冷月的清晖流进他的双瞳，小小地涌起一簇火花，再碎裂成千万片闪光的星星。

“也……没有不快乐。”

“怎么会快乐，哪里都没有去过，什么都没有尝过，像一只囚鸟。”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像是安慰又像是疼惜。

“故作尖锐，实际连刺也是软的，明明自身苦厄，还是舍不得旁人同你一样。蔓蔓，有的时候我很想问你为什么记不住仇恨，我想替你把受过的苦都报回去。”

“但我又想，如果你真的如传闻中那样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今天你一定不在我身边。”

苏蔓野笑起来，低着头摇了摇，说道：“要是时时事事都要记住的话，我可能逢人就说，日子好苦呀，然后时间久了，别人就把我的痛苦当作笑料。”

程烬玄顿住，伸手过来轻轻摩挲她的手背，道，“和我说吧，蔓蔓。”

苏蔓野眯着眼睛，去看渐渐消散的银河，笑起来，“好呀。”

“苏爱卿。”

政事殿内，一柄高烛点亮角落，如水的月光从窗子外面流进大殿内。

一个身影端坐，一个身影跪伏。

“你生的好女儿。”

声音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