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住的旅舍离城中心远得很。

他们一直沉默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苏蔓野带着他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梯，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

甫一开门那股臭气便扑面而来。

程烬玄的眉头霎时皱起，脸色极是难看，屋内狭小阴暗，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苏蔓野走进去，拍拍角落的床榻，开口道，“屋子里没有坐的地方，你就坐这里吧。”

说完，她转身去收拾东西。

身后，他低沉着声音开口，“你住这种寒酸地方？”

苏蔓野不理会他刻意的嘲讽，仍旧蹲下收拾东西。

“回答我。”

“你走后，程家断了我的月供，这三年，我手里一无所有，就连这间屋子，也是吃力。”

“……”

“不用可怜我，我习惯了，生活就是慢性凌迟，只要忍着就还能过下去。”

程烬玄霎时间眼中狂风暴雨，却隐忍不发，继续去打量着她。

她也瘦了许多，头发枯黄，眉眼间有深重的疲倦，挥之不去。

这三年，她肯定很不好过。

他突然注意到她的掌心的痕迹，拿起她的手一看，是个不大不小的疤。

眉头霎时皱起：“手，怎么回事？”

听见他问话，苏蔓野抬头看了一眼：“不小心弄的，没事儿。”

程烬玄不信她的鬼话，读书人最爱护的就是手。

“说。”

她本不想说，可一抬头就看见他的眼睛，不知怎得，她觉得那只浑浊的左眼威慑力更甚。

因为看不到情绪，反而恐怖而神秘。

“你离开第一年的时候，大年初四，你家亲戚来串门。”

“他们在前院用膳，我在侧门扫昨夜留下的爆竹纸……”

“等等。”程烬玄打断她的话，“扫地？”

苏蔓野背对着他，把衣裳折好放进包裹，“是。”

他加重语气：“这是下人的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干。”

“你厌恶我，老爷大夫人也厌恶我，管事一向是个知眼色的，你走的第二个月，我就和予欢予喜一起用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也不必养着我，所以我多做些杂活重活，算是交换。”

程烬玄看着她的背影，沉默。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从前在菡萏园时总做这些，得心应手。

既然他不说话，她便接下去解释。

“不知是哪家的小孩，见我扫地，将燃炮裹了糖纸，塞我手里，说请我吃糖。”

“我接过来，燃炮就在我手心爆炸，把手给炸伤，倒不是什么大事，一个疤而已。”

“不是握笔的手，还可以写字。”

程烬玄的眼睛压下来：“该死。”

她倒不在意，“孩子么，贪玩些。”

“他用哪只手递给你的？”

程烬玄面色森冷，苏蔓野一回头吓得浑身冰凉。

她小声道：“不记得了。”

“那就全打断。”

苏蔓野以为他不过是说着玩，走到一边，将行囊背上。

“走吧，我东西收拾好了。”

再遇到那幼童时，她没想到的是，他真的会对小孩下手。

出去前，旅舍的小二拦住她的去路，“哎，你还没退呐，今儿就算不住，也得把账结了。”

“我在这压了五两银子，你将尾账结了，多的还我。”

苏蔓野看见程烬玄前脚已经迈出去，便急火火地回复道。

可那店小二偏偏趾高气扬起来，“我们掌柜的说，你在这儿住两夜，就是五两，结什么尾账？”

“当时只说的二百文，哪儿来的五两？”

这黑店摆明是欺负她孤身一人，漫天要价。

那小厮话音未落，程烬玄去而复返，声音低沉，“怎么了？”

“这儿的账结完就好。”

程烬玄瞧她一眼，转头对着店小二开口道，“叫掌柜出来。”

那店小二面上满是不屑，撅撅嘴，“咱掌柜的正忙，也不是……”

“王守财是吧。”

程烬玄拽着她离开，声音连起伏也没有。

“限他三天内给我滚回老家，不然倾家荡产，死无全尸。”

一路上烟雨朦胧，在城墙下的一处偏远私宅停下。

那宅子不大，灰墙青瓦，一片残败，门口连个红灯笼也没有。

“阿澜。”他开口唤道。

里院很快推开了门，出来正是阿澜，“少爷，差不多收拾好了，少夫人，许久不见。”

难为阿澜还认得她。

他比离开时长高不少，少年的五官长开了，倒觉得有些陌生。

缩在程烬玄身后点点脑袋算是打招呼，程烬玄越过阿澜将她往里头带。

“你和我住。”

苏蔓野见这处宅子偏远，不像是他住的地方，猜测是他金屋藏娇的窝。

不想就要和离前还要帮他处理风流债，她经过大门时，忍不住开口。

“我想住耳房。”

“为什么？”

“我不想看见别人。”

程烬玄回过头看她一眼，又越过她去看身后紧跟着的阿澜。

点点头算是妥协，“阿澜，搬出去。”

阿澜张大嘴巴表示震惊，不明白苏蔓野为什么不想看见他。

“夫人？你你你……为什么不想看见阿澜……”快哭了的表情。

“不是，不是。”苏蔓野忙甩头，表情愧疚，“不是你。”

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里屋走。

房门陈旧，推开门，装饰倒是整洁，物件齐全。

一看便是有人常住于此。

苏蔓野不想和他绕弯弯，直说，“我不愿意处理你的情事。”

程烬玄的背影顿了顿，回过身看她，表情坦荡。

“你没有这个机会。”

她的嘴巴刚张开，还没发出声音，程烬玄就打断她的话，“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搬了张干净的木头椅子在角落让她坐下，自顾自地拿着她的包裹收拾起来。

几件从苏家带来的素色衣裳，一些简单的配饰。

他甫一拉开，从里头叮叮当当掉出一些银两。

程烬玄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只是默默地弯下身去把碎银捡起来。

苏蔓野坐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尽量装作莫不在意地开口，“这是我给你的和离钱。”

“侮辱我？”程烬玄的声音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