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无常叫浩子喊来冉彪，带着一众副将、兵长在城上恭候。一只四翼四爪、蛇头龙尾的翼螭载着冉巴伍降落城墙，两个随从士兵的鲲鹏也紧跟着落下。

冉巴伍捋了捋袍子，托着他的大肚腩来到冉彪面前，上下打量，眯着笑眼。

“多日不见，变化不小啊。”

见冉彪不吱声，冉巴伍又道：“冉彪兄弟，我可是一直牵挂着你呢。只是东海事多，这不，我一得空立马就专程过来看你了。”

“多谢大安泰惦记。”冉彪面无表情道。

“呵呵，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很好，你没让我失望。”冉巴伍知道这孩子在军中没少受欺负，附耳小声说道。

“你要知道，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谁理所应当要关照你。如果连自家军营中的这些小事都处理不好，如果受到点挫折便一蹶不振——你说，那我又为何要帮你，而你，对我又有何用呢？”

冉巴伍的目光从冉彪的疤脸游移到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上，一字一顿道：“我还不如，杀了你，一了百了。”

冉彪眉头舒展，神色凛然。

是啊，冉巴伍说的不错。

自己早已不是什么尊贵的少主，凭什么和他置气呢？虽然是冉巴伍将自己带到了鲜涂，可想要在这儿活下去，就要靠自己的本事。

冉巴伍点到即止，不再啰嗦，转过身来冲着大家高声道：“这三个月以来，有谁欺负你了吗？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冉贵闻声吓得双腿直抖，冉无常心里也有点打鼓，虽说他明面上一直都对冉彪礼遇有加、照顾周到，但冉贵那段插曲委实失策，也不知冉彪会不会迁怒自己。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冉彪居然十分大度，朗声回道：“没有。大家都对我很好。”

冉巴伍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觉得这孩子甚是聪明，笑道：“哦？这样啊，那就好。”

冉彪年纪虽小，心思却透。

今日如果靠冉巴伍的权威打压了那些蛮兵，只会让自己在军中树敌更多。杀掉冉宽是逼不得已，只是为了震慑他们。将来若要报仇，也必须由他自己亲手来做。

冉巴伍又道：“军营训练艰苦，你也体验了一段时日。那么，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呢是我带你去大咸山，帮你在蛇都谋个闲职，可保你一生轻松无忧；二呢是继续留在军中，那将来的前途，就是祸福难料。”

“大安泰何必反复试探。我自然要留在军中！”

“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冉巴伍哈哈大笑，招呼左右：“抱过来！”

两个随从一起抱着只通体黢黑的小翼螭上来，冉巴伍道：“这只翼螭是我那飞骑由哩麻的后代，送你了！以后，他就是你的战骑了。”

冉巴伍此言一出，群众哗然，个个都羡慕不已，纷纷用鲜涂语交头接耳地议论。

要知道，翼螭是何等珍贵的战骑！在鲜涂，许多将军经常是因为要上前线才会配有战骑，甚至有时还得轮流使用，不能私有。像冉无常这种主管练兵的小将军，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一只翼螭。

冉巴伍叮嘱道：“这种东西必须从小养，你越多花时间对他好，他将来越能忠心护主。尤其你的身体特殊，上了战场能否活命，也许就全靠他了。明白了吗？”

“明白。多谢大安泰！”冉彪深深一拜。冉巴伍此举令他大为意外，心中着实感激。

“继续勤加练习。等你的战骑长大点了，你便可以学骑射。到时候，我让无常将军再给你找个擅长骑射的师父。”

“是。”

“今日，我就是专程来给我这小兄弟送礼物的。之所以让无常把你们这些兵长都叫来，就是要让你们明白明白。”冉巴伍揣起双手放在肚子前，“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兄弟都既往不咎了。但是以后，谁要是敢欺负我兄弟，我就把他碎尸万段，剁成肉泥！”

“是、是。”一众副将、兵长都连连称是。

冉无常到这儿才算是看明白了，大安泰可不是敷衍，也绝非心血来潮，而是当真重视这个毛小子——可是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呢？

“行啦。都散了吧。我和我兄弟单独聊会儿。”

“是！”

“请我去你的营帐坐坐吧？”冉巴伍笑眯眯对冉彪道。

“好。”

冉彪拄着鹿角杖，走得极慢。当然如果是和先前的他自己相比，速度已是快了许多。冉巴伍不急不忙，徐徐跟在他身后五步的距离，默默盯着他那瘦小残缺的背影。

从后面这么看过去，那一拐一拐艰难前行的样子，着实可怜又可敬。

“大安泰，请进。”

帘子撩起，冉彪像个主家一般招呼冉巴伍，说得很自然。可这话刚一出口，自己顿时面色僵凝了一下。

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回想躺在上申山藤屋中的日子，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可以站起来自由地行走，走出那座山，走到烟火世间去交朋友。然后把朋友们带到虎狼岩，带进自己的房间里，热情地说上一句“请进”。

第46章 亲手弑光堕永夜

没想到如今顺口说了出来，竟是在这种情景之下。

浩子正躺在床上小寐，听见这话立刻一个激灵翻身而起，局促紧张地立在床边。

“达克哈拉大安泰！”他用余光瞟向冉彪，似乎在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把大安泰带了来！

冉彪看了浩子一眼，动了动眉毛，另一半疤脸毫无变化。

“呦，无常还安排了一个小兄弟照顾你啊。”

“是，小的叫浩子。彪子刚来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一起的，后来分开了……最近又回到这个帐子了。”浩子一番词不达意，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问你话了吗？”冉巴伍瞪了一眼这个莽撞的蛇族小子。

“啊？没、没……”浩子顿时慌张，垂下头去。

冉巴伍环视小营帐中，布幔厚实，床榻温暖，生活用具一应俱全。炉中炭火正旺，上面还煨着肉汤，肉香四溢。

“看来无常对你不错啊，你应该好好感谢他。”

“无常将军……对我确实不错。不过还是多亏了浩子，如果没有他的照顾，恐怕我早就死了。”冉彪的眼神投向浩子，两个孩子相视一笑，浩子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许多。

“哦？看来你们的关系很好喽。”冉巴伍瞥向浩子的眼神很不友好。

“是。浩子是我的朋友。”

“朋友？”冉巴伍一愣，眉头卷起，“这也难怪。整日同吃同寝待在一起，自然关系要好了。”随即对着浩子和颜悦色道，“你家是哪儿的？家中还有谁在？”

“回大安泰，我家是温里丘的，爹娘都病死了，我也没什么亲戚了。所以……所以冉心娘娘就安排我来当兵。”

“冉心娘娘？”

“是。哦，她是……我、我家算是冉心娘娘的一门远亲。”

“原来如此。”

冉巴伍心里想着“那也没什么背景”，嘴上却惊呼：“哎呀，原来你是冉心娘娘的亲戚啊。怪不得我看你小子骨骼清奇，你一定是资质非凡啊。”

浩子被冉巴伍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无措。

“呃，不、不是。大安泰谬赞了。其实我笨得很啊…我学什么都不如彪子学得快。”

“哦？是嘛。可是，最起码你手脚俱全啊。”冉巴伍挑眉斜睨冉彪，“我可以为你请来全鲜涂最好的师父。假以时日，你又怎么会比不过一个残疾孩子呢？”

冉彪心中如遭雷击，蓦地剧痛炸开。

“我、我……”浩子也是一懵，茫然看了看冉彪，不明白大安泰为何突然这样说话。

冉巴伍又道：“哎，别谦虚嘛。你现在会点什么功夫，耍来给我看看。军中新兵都要学的、最基础的咸山蛇拳，你总会吧？”

浩子木然点点头。

“好。那就来吧。”冉巴伍说罢坐了下来，当真要观看一个无名小卒打拳。

浩子不敢违逆，只好打起拳来。一套拳打下来，拳头不实，出手无力，气势不足，下盘不稳，真真可谓是一无是处。

冉彪忍不住轻嗤一声，可冉巴伍却连连鼓掌，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果然是资质非凡！”

浩子听了居然有些信以为真，喜道：“真的吗？”

“真的啊。我骗你做什么！你别看自己现在打得不好，但是你前途无量啊，未来别说是当将军、当额首，甚至接替我大安泰的位子，都未尝不可啊。”

浩子心中逐渐有些飘然，憨笑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是啊。”冉巴伍肯定道，突然回头一喊，“给我把那只翼螭抱过来。”

帐外那两个随从抱着那只幼年翼螭进来，冉巴伍热情地对浩子道：“瞧，这只翼螭就送给你了！它可是我那只战骑的后代。”

“啊？这……这太珍贵了……”

“哎，快收下。珍贵的战骑当然要配最优秀的将士！等它长大一些了，我就给你找个擅长骑射的师父，专门教你。”

“是……多谢大安泰！”

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并没留意到冉彪的脸色早已阴森悚怖。

“哎呀，不对。”冉巴伍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我刚才当着许多兵长的面，说把这只翼螭送给冉彪了的。这可如何是好……”

浩子呆呆看了冉彪一眼，冉彪似乎很不高兴，欢欣逐渐化作失落，勉强笑道：“那……那就给彪子吧。他更需要这只翼螭。”

“哦。你的意思是，因为他是个残疾，所以要把本该属于你的翼螭让给他吗？”

“不是、不是……”

“不是？那你还是想要这只翼螭的，对吧。要不这样吧，这只翼螭，对外呢就说成是冉彪的，实际上呢，它是你的。”

“不、不，大安泰，这只翼螭我不要了，给彪子吧。”

“你这孩子，真是善良得令我感动。没关系啊，反正你俩住在一起，是好朋友嘛。你养只翼螭，就和他养也没什么区别。”冉巴伍回头侧目，“冉彪兄弟，你觉得怎么样？”

背后安静无声。

冉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双眼冒着蓝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翼螭。

“啧啧，看来冉彪兄弟不太乐意呢。”冉巴伍笑着转过头来，“这样吧！既然最珍贵的战骑只有最优秀的将士才配得上，公平起见，你俩比试一场。谁赢了，我就把翼螭给谁。”

冉巴伍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浩子懵道：“大安泰不是叫我们比试吗？为何要出去？”

“我不用看过程，我只看结果。待会儿谁先从这个营帐中走出来，翼螭就是谁的。”冉巴伍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

那两个随从抱着翼螭出去，另外两个随从又拿着两把蛇钺进来，分别递给冉彪和浩子，随即也出去了。

帐中只剩下这对好朋友。

冉巴伍立在帐外，摸了摸自己的大肚腩，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但这世上残忍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冉彪必须成为将来扎进蒙斯汉心脏里的一把利器。任重道远，须百炼成金。

须臾，冉彪一手拄杖，另一手拖着蛇钺走出营帐。

钺尖蓝血淋漓，流了一路。

冉巴伍抬手撩开帐帘一角，只见浩子躺在血泊之中，一条腿被砍掉了，胸口有个血窟窿，应该是致命伤。

“这只翼螭，是我的了吗。”冉彪面无表情，语气冰冷。

“是你的了。”冉巴伍满意道。

他挥手示意那两个随从将翼螭留下，走过来拍了拍冉彪的肩膀。

“你记住，吞象堡里没有你的朋友，只有你的对手。”说罢便离开了。

冉彪兀自盯着冉巴伍他们离开的方向发呆，身子一动不动。

回想着方才浩子临死前惊惧的样子，以及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只翼螭，不是你不要了才给我，而是它本来就是我的！”

他又想起搭救自己的那个老巫祝曾说过的，自己的枯血症就是由于多胞胎在母体中抢夺生存资源造成的。自己天生弱小，于是便成为了同胞的攻击目标。精血都被哥哥、姐姐吸干了，又汲纳了他们的毒废之气凝于血中。

自己承受了一切痛苦，而哥哥、姐姐却因他的好处，身体得以比普通婴儿更加健硕。

为什么？凭什么？

他再也不要做弱小的、被掠夺的那一个，而要做强大的、掠夺旁者的那一个。

良久，回头望向帐内。

炉子上的肉汤还冒着热气，那是浩子今天新给他熬的汤。丝丝血红爬进冉彪冰蓝色的眸子中，这对眼神从此更加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