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祭日的混战结束了，但对于洛轮港的影响却远远没有结束，伤痛的阴霾依旧笼罩整个城市。幸免于难的百姓们一遍又一遍的冲洗着血染的街道，丧葬的队伍一支随着一支，不断的将死于混战的尸体运送出城。医馆中的跌打损伤患者络绎不绝，创伤药已经成为全城的稀缺物资。有些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伤者，很快又作为尸体，加入了丧葬的队伍中。

民生、治安、经济……一项项繁杂的事务不得放松半刻，再加上渎职城守黄良军被滨州边将盛岚的副将邵福带走审讯后，城守职务暂时空缺，所有的事务都压在陆景华一个人身上。可他却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衙门中的监狱早就关押不下那些在海祭日中带头作乱的旺生门教徒。陆景华让各帮派腾出了几间大仓库，作为这些犯人的临时收容所。他下令让衙役们加紧一个个排查这些犯人在这次事件中的身份，看看是否还有类似张功这样的旺生门在洛轮港的隐秘领导者。对于只是被旺生门教义迷惑的教徒，他也不作过多关押，及时释放，用来缓解百姓的怨道。

釜钓帮这边，杜萧失了何享，如同断臂，各项事务的处理也同样使他顾及不暇。其他四个帮派，除了沣渔帮只是死了个二当家朱蒙，大当家彭继还能够维持自家帮派的正常运作之外，清流帮大当家肖永鑫依旧在逃、铁闸帮大当家、大锤帮大当家、二当家都死在了海祭混战之中。这三个帮派都面临着群龙无首、底下的人争着想往大当家的位置上坐的混乱局面，帮派事务几近瘫痪。

陆景华似乎清楚的认识到了他们的痛处，提出了趁此机会大力整顿洛轮港的格局，帮派事务由官府逐步介入，仅保留釜钓帮和沣渔帮的部分自主权利。杜萧和彭继此时就算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无法拒绝。仅靠他们两个现在的实力，想要吃下哪怕五成的洛轮港渔、货业，都有些力不从心。这么一算，张功、肖永鑫和周奎等一众人等妄图利用帮派和旺生门势力，吞并釜钓帮和沣渔帮的企图，却是帮了官府和陆景华的大忙。好在岳步云这位老伙计暂时还留在洛轮港，在他的疏导与分担之下，杜萧渐渐开始接受洛轮港的利益版图被重新洗牌的现实。

周自行对于岳步云在洛轮港以如此的形象出现，是极其意外的。平日里看起来略有富态、行动迟缓的老者，居然是以为弓法如此犀利的射手。就连岳晓雨，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有如此一面。他们曾经必然在洛轮港有一段不为岳晓雨所知的故事，这些故事一定还牵扯着岳晓雨已经亡故的母亲和兄长。恐怕也正是岳步云不允许岳晓雨来洛轮港的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巨大困惑这几天一直萦绕着周自行。旺生门的力量竟然已经渗透在洛轮港的各个帮派之中，并且在海祭事件中起到了绝对的推波助澜作用。教徒对旺生门的绝对崇拜与信仰，形成了一股可怕的力量。这力量可以让信徒们背叛伙伴、背叛家人，甚至心甘情愿的奉献自己生命。这甚至比赤晴氏族暗眼智巫长领导下的智巫会，更加具有巫邪的气息。除了延年汤的诱惑，到底还有什么能让教徒们为之如此疯狂?

左思右想之下，周自行决定找岳步云和杜萧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事情。他刚走出自己的客房，就听得隔壁岳晓雨发着脾气，而岳步云好声好气的还在哄着她吃饭的声音。再一抬头，发现杜萧站在门口摇头叹气。

“杜大当家，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杜萧皱着眉头，嘴角下撇，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往事……云兄保护晓雨，保护的太周全，太久了。”

周自行立马明白了，一定是岳步云把他们家曾经在洛轮港的事情都告诉了岳晓雨。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往事太难以让岳晓雨接受，才让她发出如此脾气。

“岳老和杜大当家都是一身好功夫啊。”周自行赞叹道。

杜萧那日为救女儿，双刀血战，不知道砍翻了多少旺生门教徒。这两人一定都是年轻时在血火之中杀出生路的狠人，他们的形象，一定不仅仅是周自行现在看到的这么一两个而已。

“不及当年了。”杜萧自从女儿被周自行救下之后，对他说话的语气早已没有刚见面时候的那般冷峻，“倒是周师父，年纪轻轻，也是个勇武之人。这次还真是全靠你还有晓雨了.”

他们正说着，岳步云从岳晓雨的房间里退出来，掩上了门，摇头叹息着向他们走来。

杜萧快步迎上去，关切道:“都和她说了吗?”

岳步云早已换下了弓手的那套精干行装，穿回了他平日里的衣服，耸拉着眼皮，轻叹道:“都说了，她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

“确实，想当年这些事情，我们也是咬碎了牙吞进肚里，在慢慢接受的现实。”杜萧低下头，似乎脑海里正在回忆着往事。

周自行见俩个老者如此，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掉头就走吧，似乎显得毫无礼数，上前关心一下吧，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多此一举，会冒犯了他们。

第一百一十五章 血仇（上）

岳步云看出了周子兴的窘迫，握拳拜道:“小女安危，多谢周师父的照顾了。”

“哪里哪里，擅自带岳小姐来此，都是小僧的主意，请岳老千万不要责怪了岳小姐，还有发财船长，都是……”

周师父千万别这样，自家的女儿自己最清楚了，怎么会怪到你呢，更别说发财了，我知道他啊，不是被逼的就是被骗的。”岳步云笑着摆摆手，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看空旷的天空，“晓雨身上的那股子疯劲，和她娘确实几分相似。”

杜萧听罢，微微苦笑，喃喃道:“确实相似，确实相似……”

周自行越来越感受到他们俩人的苦涩，也越来越对曾经的往事有些许好奇。他欲言又止，不知道从何问起。

“萧仔，周师父一个人救过了我们两个人的女儿，也是咱们共同的恩人了。咱们的那些事情，也不必要向周师父隐瞒了吧。”岳步云识人阅意极其精准，马上判断出周自行的想法。

杜萧略作犹豫，思索片刻，“走，咱们客堂里说话。”

他们三人一起回到会客堂中。杜萧拉着岳步云请他坐在主座之上。而岳步云连连摆手，坐在了周自行身旁的客座。杜萧只好自己坐在主座。

家仆为他们沏上热茶，便被杜萧打发了下去。他关上客堂的门，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岳步云饮了一口茶，这八九成开水的温度，把他烫的直咧嘴，好几次想开口，又像是把话咽了回去，好半天才叹息道:“哎，这话到了嘴边上，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其实岳步云不久之前才和岳晓雨说完这些往事，按说不至于不知道从何提起。周自行立马察觉到那是他们父女俩在聊自家的事情，自然没有什么顾虑，现在可是对着他这个“外人”提起，他赶紧起身道:“岳老，这些事情其实如若不便告知，绝不勉强的。您和岳小姐安全、杜大当家这边帮派诸事顺利就好。真的不用在意小僧……”

岳步云面露愧疚，赶紧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周师父请坐。”

杜萧接过了话题，道:“既然云兄的事情无从说起，那杜某先给周师父介绍一下洛轮港的情况吧。”

他稍作停顿，得到岳步云的示意后，就继续说道:“洛轮港一向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经历这么多年了，也许从我们很久远的祖辈开始，这里就是个帮派林立的地方。官府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从来不能够真正介入到港内的任何实际事务中他说着，不自觉的攥紧了一下拳头，指关节被挤压的“咔咔”直响。

周自行对帮派与官府的格局，也有些耳闻，他明白杜萧帮派的生意、势力都在这次冲突之后，会被陆景华削弱。他的心中自然是不悦。他趁着杜萧说话的间隔，突然插话道:“杜大当家，有些话小僧说了可能有些不妥，如果冒犯了，请您也别太在意。”

杜萧和岳步云有些意外，毕竟是他们准备给周自行介绍情况，没想到话题还没说开，周自行倒是先有了想法。

“周师父但说无妨。”杜萧伸掌示意道。

“各帮派现状凌乱，听闻陆城尉已经安排官府的人开始陆续接管帮派的渔业、货业。从杜大当家角度来说自然是不好拒绝。可是陆城尉这么做，利益受影响的可不仅仅是杜大当家您一个人，您气度宽宏，不去计较，其他人未必能够承受。而他们，却会把自己蒙受的利益损失，算在您杜大当家身上。”

“那依周师父的意思呢?应该如何做?”杜萧的语气有些冰冷。周自行所说的话，道出了杜萧的心声。他有些意外区区一个禅隐僧，为什么会考虑到这个层面的问题。他哪里想得到，这些尔虞我诈、权力争斗的事情，周自行早在南境虎邦，都已经亲身经历了一遭。

周自行似乎意识到，杜萧这般人物，当惯了一帮之主，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不喜欢他人提出意见。他刚才那么一说，有些说教的味道，杜萧当然是不太喜欢，赶紧解释道:“不敢不敢，小僧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应对计策，不过是想提醒杜大当家，旺生门和其他帮派既然能在海祭日作出那般乱，难保日后不会有人以此为由找杜大当家的麻烦。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杜大当家一定要保重自己。”

“周师父提醒的极是!”岳步云点头认可，“萧仔，你可一定要注意安全。肖永鑫还不知道现在逃哪里去了。张功、周奎那帮人的死忠余党，也不排除要找你寻仇的。不可大意。”

岳步云的话，比周自行更有力度，杜萧也更能听的进去。他冷峻面庞上居然缓缓露出了一丝无奈，如炬如刀的目光略微闪烁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如初，道:“所言极是，杜某一定注意。”

“其实他们介入，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岳步云笑了笑，继续道:“尚离澜枫将军扶持桂帝执政之后，无论霸州还是滨州、新政之下，治理的当，百姓生活也比曾经更加安稳。洇龙大运河的复修眼看就要重新启动了，咱们滨州商团对他们也是大力的支持。洛轮港不是法外之地，纳入官府的治理，也是理所应当。萧仔啊，咱们是应该想想怎么全身而退了。”

杜萧看岳步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迷离，可能是没有料到岳步云能够替官府说话。周自行也不敢插话，静静的看着他们俩人的反应。

过了好一会，杜萧深深叹了口气，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像是想要冲淡他面庞上的苦涩微笑，待他放下茶盏，才慢慢说道:“是要考虑考虑了。放一放确实不一定是坏事。陆城尉虽然想要收紧对渔货业的控制，对我们这些老帮派是有些影响。不过从与他一直以来的交道，还有海祭日，也包括那天他与我俩的深谈，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愿意为民着想，为民出力的好官，真交给他，也算是放心了”

岳步云点点头，道:“嗨！说好要给周师父聊聊往事的。怎么扯到这个话题上了。”

“不要紧，不要紧。”周自行倒是有些许尴尬，连忙摆手道，担心是自己把话题引向了大家都不想探讨的领域去了。

岳步云有品了一口茶，早已没有方才那般滚烫了，说道:“这往事，得从木丸九六六年说起。其实我的本名叫云笙，岳步云是后来定居贸河城改的名字。”

“难怪杜大当家一直称呼您云兄而不是岳兄？但又为何改名呢？”周自行问道。

“这真的是说来话长。我算是个釜钓帮倒插的赘婿。”岳步云自嘲道，“入赘前后三十来年，真是目睹了洛轮港的一步步变化。那时候与现今五大帮派的格局不同，那时候共有三个渔帮和三个货帮。渔帮中，釜钓帮势力最大。而货帮之中，比当时的大锤帮、铁闸帮更为强大的，是一个名为铜履帮大帮派。虽然洛轮港祖上就立下了规矩，渔货两业互不交织，各有各明确的势力与利益范围，根本不存在混帮这么一说。而实际上，在各个渔帮、货帮之间，早就有些胆大妄为的人私底下相互染指彼此生意，打破互不干扰竞争的规矩的情况比比皆是。甚至时有发生一些闹对立、抢地盘的事件。只不过各帮派大当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是为本帮争输赢的、没有触及根本利益的，他们都是假装不知道。偶尔惩罚几个越界经营的手下人，也都是演给他人看的明罚暗褒的伎俩。”

“官府难道就不管管吗?难道他们在洛轮港的地位这么低下?”周自行在方才杜萧描述官府在洛轮港的地位时候就有些不解。

杜萧解释道:“那时候洛轮港官府的力量远比帮派的力量要小的多，近乎摆设。虽然滨州定宁侯一直有心想要抓回洛轮港的权力，却派一个人来，就被众帮派挤兑走一个。直到后来再也没有力量也没有胆量去介入帮派的事务。”

“那各帮派是不是都安插人到官府里面去了?”周自行继续问道。

“各帮派对官府的位置都盯得死死的，没有人愿意打破这个平衡。”岳步云接过了问题解释道，他说的极为平静，“在这一点上各帮派还是极为团结一致的，既不让外人介入，又不让彼此出头。就这样一致维持了很多年。直到我们釜钓帮吞并了铜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