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蓝天白云下，一片很大很细也很温暖的沙滩。

大海很蓝，温度不高不低刚刚好，沙滩上有很多度假的人们，插着五颜六色的遮阳伞，还有孩子们在沙砾堆砌的城堡后面互相嬉戏打闹，远远近近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就是在这样宁静祥和，一切都很美好的梦境里，国师欢快地奔跑着。

一开始，梦境的视角还比较低，即便对孩子们都必须仰视，就像是出自宠物狗的眼睛。

但渐渐的，视角越来越高，和成年人齐平，就好像在奔跑中不断变化，越长越高。

最后，国师跑到了海边，任由清凉的海水和细腻的沙砾淹没了自己的双脚。

而在镜子般闪闪发亮的海水里，它看到了一个人类的倒影。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有着普普通通的眉眼和神情，并不算特别潇洒和帅气。

但，对国师来说，这就够了。

它看着海中的倒影，笑了起来。

海中的倒影亦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和它一起笑。

海水不断舔舐着沙滩，涟漪将它的倒影一次次撕碎。

它却耐心等待着，碎片一次次拼凑起来，重新变成人类的样子，直到涨潮，直到落日，直到永远。

楚歌退出国师的梦境。

正好看到国师的灵魂碎片，变成了星星点点如萤火虫般昏暗而摇曳的光点。

这些光点还勉强维持着国师最模糊的形态，但眼看在几分钟之后，就要片片凋零，彻底湮灭了。

楚歌心里，五味杂陈，下意识叫起来：“等等，国师！”

“……嗯？”

国师即将烟消云散的灵魂，吃力地搅动着涟漪。

“‘国师’只是病毒博士强加给你的任务，并不是你的名字。”

楚歌道，“我很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

国师沉默了半天，惨笑道，“我没有名字，在天人实验室里，病毒博士给过我一个编号，但那应该算不上真正的名字吧？”

“那就取一个，现在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楚歌倔强道，“那是你作为一个智慧生命，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

“取一个，名字？”

国师迟疑道，“我也，我也可以有名字的么，我犯了这么多的错。”

“人人都有名字，就算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拖出去枪毙十次都便宜他的人间渣滓，也有自己的名字，你当然也可以有，应该有！”

楚歌道，“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取名字的话，我帮你啊，根据我们幸福社区派出所的统计，现在新生儿最流行的名字，要么是子轩，要么是梓涵，姓的话，稍微麻烦点，这样，昔日有大妖悟空以种族为姓氏，取了‘猢狲’的孙字为姓，叫‘孙悟空’，而你是犬妖出身，就姓‘苟’吧，‘苟子轩’或者‘苟梓涵’，都很不错，朗朗上口，寓意又好，又能彰显自己的血统，你就二选一吧，好不好？”

“……楚歌，谢谢你的好意，还是算了，我自己来吧。”

国师用尽最后的智慧之火，沉吟片刻，忽然微笑起来，“郭师，这就是我的名字，郭师。”

“郭师？”

楚歌微微一怔，道，“这不还是‘国师’么，会不会太随便，一点都不好听，和‘苟子轩’或者‘苟梓涵’根本没得比嘛！”

“没办法，我已经听惯‘国师’这个名字了。”

国师——郭师道，“不管你信不信，虽然病毒博士让我‘创造鼠族’是居心叵测的阴谋，但点化鼠族，建立长牙王国，看着一群群原本浑浑噩噩、愚昧无知的小老鼠，渐渐学会人类的语言，人类的规矩，人类的道理，甚至拥有了人类般的情感，组成了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文明，的确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不管我究竟是欺骗了鼠族也好，还是欺骗了自己也罢，那都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甚至不止一次希望，病毒博士和他的天人实验室，要是因为地底灾祸而毁于一旦该多好，那样的话，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长牙王国的存在，我就可以继续沉溺在梦境中，永远不用醒来了。

“所以，郭师这个名字很好，谢谢你，楚歌，提醒了我还要为自己想一个名字，现在，我再没有半点遗憾了。”

“好，那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叫你‘郭师’！”

楚歌斩钉截铁道，“我会告诉所有人，你有名字，你既不仅仅是病毒博士的一枚棋子，也不止是只有一串编号的实验体，更不是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不管是人是狗，是死是活，是善是恶，你都是郭师！”

“……谢谢，谢谢你，楚歌。”

郭师脸上浮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在灵魂湮灭之前的最后一息，他的形态仿佛真的从犬妖变成人形。

看着自己灵魂的变化，他又惊又喜，犹豫片刻，像是下定决心，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有一件事，原本不想说的，但看在你帮我想名字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小心白夜，他的灵魂有古怪！”

“不是吧？”

楚歌目瞪口呆地说，“我这么不计前嫌，掏心掏肺地帮你，眼看你就要魂飞魄散，还提醒你想个名字，免得日后你那些鼠子鼠孙想给你烧纸都不知道烧给谁，你就这样回报我，死到临头还要挑拨离间？你不是这么狗改不了吃屎吧！”

“是真的。”

代表着郭师灵魂碎片的萤火，正在一颗颗黯淡和熄灭，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刚才就和你说过，白夜的灵魂深不可测，我一接近就生出心惊肉跳的感觉，所以，我才没选择他而选择了你。

“但仔细想想，他应该还没从离魂症的状态中彻底挣脱出来，灵魂应该极度虚弱才对，为什么会这么强呢？”

“对啊。”

楚歌皱眉，“为什么呢？”

“原因多种多样。”

郭师道，“或许，白夜受到了病毒博士灵魂自爆的最强劲冲击，被病毒博士的情感、信念和思维逻辑深度侵蚀，甚至他的灵魂和病毒博士的灵魂彻底融合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什么？”

楚歌悚然一惊，“这么诡异的事情都有可能？”

“或许，他就是那种天赋异禀，万里挑一的人。”

郭师不顾楚歌的疑问，继续道，“所谓‘离魂症’，是人类身份和异类身份不断纠结，摇摆而产生的困惑，但如果心志坚毅如铁，丝毫不纠结和困惑的话，自然不会受离魂症的困扰，比方说，如果白夜100%确定自己是一名鼠族，并且很明确自己要如何为鼠族而战的话，他的灵魂，也有可能如战刀般坚韧而犀利。

“问题来了，倘若白夜100%确定自己是一名鼠族，为什么，他要和你们一起，为了人类的利益并肩作战呢？或者说，在击败了病毒博士和我这样的‘大魔头’之后，身为鼠族的白夜，下一步准备干什么呢？”

“你少在这儿妖言惑众！”

楚歌怒道，“我现在后悔帮你想名字了，无论‘苟子轩’还是‘苟梓涵’，你不配用这么好的名字！”

“看，这就是我刚才不愿意告诉你这件事的原因。”

郭师苦笑道，“我原本的确没打算说，反正我就要一命呜呼，你们是死是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看在你是个好人的份上，才提醒你一句，信不信由你。

“反正，和幽暗地域中的蛇虫鼠蚁相比，人类的心思，才是真正晦暗难明的东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而满载而归的黄雀，也可能被猎人一枪打下来，问题来了，楚歌，你觉得自己是螳螂，是黄雀，还是猎人，白夜，又是什么呢？

“无所谓了，即便白夜真有他的想法，只要他依旧忠于鼠族，是长牙王国的不死将军，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我期待着……”

郭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到最后，无论楚歌如何激发震惊能量，都再听不到一星半点。

伴随着最后一缕灵魂之火的熄灭，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虫统统消失不见，郭师，一个不知道是人还是狗的智慧生命，和他的命运，战斗到了魂飞魄散的最后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