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边。”

孟祁昆在那个名叫白川的日本人引导下, 找到了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发呆的吴梓芽。他阻止了白川出声向吴梓芽打招呼的行为，客气地将她遣走了。

白川的离开将这偌大的天台留给了两人，可两人却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站着, 前面的人不知来者, 后面的人不忍出声。

吴梓芽很愁, 很苦。孟祁昆从她那被揉得乱糟糟的发型中看出来了, 更从她那拧成了死结眉头中看出来了。他知道她在愁着些什么, 他却也知道，自己只能用隐瞒来避免使她愁上加愁。

孟祁昆深吸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定定神, 悄悄来到了吴梓芽身后。“梓芽。”他轻声唤道。

“阿昆……”吴梓芽的脸上浮现出片刻的迷茫，“你怎么来了？”虚弱的感叹将雾一般的迷茫驱散。

“听你那些同事说, 你最近好像都身体不太舒服, 所以就来看看你。”

“身体……不舒服啊。”吴梓芽挤出了半个笑, “也是呢，心里不舒服也算是身体不舒服。看来, 我这个装病加消极怠工，谁都看得出来呢。我……我只是，只是在知道那些东西后，不明白该……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工作了。到底是科技创新还是为虎作伥，新科技的存在又到底……”

“到底是好是坏？”孟祁昆握住了吴梓芽那冰凉的手, “人, 总是害怕未知的东西。害怕着却又奢求着, 得到了却又后悔了。”

“未知……未知的技术, 未知的世界。”说着, 吴梓芽的手中不禁加上了力度，将孟祁昆的指节捏得发白, 可孟祁昆却并没有躲。“这个技术，这个课题，我当初……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些，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种状况，不敢想象，更是不愿想象，只是一心想着事业、想着成就，却从没考虑过科技本身是否会将这个世界颠覆。”

“这不是梓芽你的错。”孟祁昆深吸了一口气，“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新的东西总是会不断出现的，就算没有你，之后也会有其他的科学家。它们的出现不会等待人类做好准备，人类的对策永远都是在它们出现后，在无数个惨剧后，才会完善起来的。因为害怕而停止向前，这才是最大的错误。”

“可是……”吴梓芽抽出了自己的手，摇起了头，“他们不会停手的，只要没达到目的，他们就不会停手的。而他们的目的，只会是简简单单的回溯一个人吗？他们会进一步研究，用更多的无辜人的性命作为样品……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开了那个先河。如果我没有，如果没有我的话，就不会……”

“就算没有你，也迟早会有别人啊。你的老板、姜岭，还有千千万万同领域的科学家。”孟祁昆抓回了吴梓芽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正因为它是你发现的，正因为这一切是在你手中开始的，你就更应该向前看，去阻止他们，去将这个研究扭上正轨，让它成为社会的助力，而不是把自己埋在后悔里。”

“后悔……”吴梓芽抬起了头，今天的天很蓝，很蓝。“是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拒绝又有什么用呢？与其在这里闹着小情绪，还不如真的把东西接手过来，把主导权拿到手，让正规渠道上的研究快他们一步，好让正轨上的人们做好对策……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

“嗯，我懂，那种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感受。”孟祁昆将吴梓芽的另一只手也摁在了自己的胸前，“这很正常啊，是人面对困难时的正常躲避反应啊。我在遇到什么棘手案子的时候，也经常会想着，如果接了那个案子的人不是我，该多好。所以，没什么必要感到愧疚。”

“阿昆……”吴梓芽转身将目光停在了孟祁昆的脸上。

“梓芽。”孟祁昆倾身吻上了吴梓芽的额头，“好啦，不要再自己为难自己了，往前看、往前走，之后随机应变、见招拆招吧，如果事情超出了我们力所能及的范畴，那也自有范畴外的人接手，我们没必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嗯。”靠在了孟祁昆的怀里，汲取着这短暂的温暖。

“啊，对了，”孟祁昆突然后退了半步，“差点把今天来的目的忘了。”

他神神秘秘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红盒子，嘴角夹着笑，将盒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条小小的银项链。

吴梓芽的目光闪了一下，紧接着捂着嘴后退了半步。

孟祁昆得意地靠上前，将长长的手臂伸到吴梓芽颈后，替她挂上了项链。

“嗯，果真适合你，当时一眼就看上了。”他笑得很开心。

吴梓芽从耳根一路红到了脖颈，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用谢哈。”孟祁昆俏皮地在吴梓芽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然后红着耳根挥着手，跑下了天台。

自始至终，从戴项链到孟祁昆离开，吴梓芽都没能说出一句话。直至孟祁昆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那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东西，才如决堤大坝一般，倾泻而下。

“阿昆……”

幸福的，泪中的笑，笑中的泪。

——————

吱——

“吴梓芽”推开了那沉重的铁门。

被绑在床上的人一个激灵翻身面对来人，眼中那带着怒意的警惕在看清来人面目后，变为了让人心痛的惊愕和诧异。

“老，老大？”“孟祁昆”挣扎着向床边挪着，甚至忘记了被勒住的四肢传来的疼痛。

老大，好熟悉却又好遥远了的称呼啊。

“吴梓芽”苦笑着避开了床上那灼灼的目光。

“老大？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和爸妈在一起吗？他们也把你抓进来了？”“孟祁昆”激动地挥舞着被捆住的双手，“对了，姜岭，是姜岭！难道是姜岭把你也抓过来了吗？你们去墓地的那天，姜岭也跟踪过去了！他倒卖你们的研究，那□□估计也是他……”

“阿昆。”“吴梓芽”打断了那如炮珠般的话语，更是躲开了“孟祁昆”对“自己”的那真切的担心。

姜岭，多么熟悉而又遥远的一个名字。

去墓地的那一天，又是多么和谐的一天啊。没有两个“自己”的争锋相对，更没有两个“自己”的以命相搏，有的只是一个傻子和一个骗子，一个愿骗一个愿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很想让事情就顺着“孟祁昆”的认知继续下去，让时间停留在“孟祁昆”被无眼鱼囚禁的时候，让“自己”变回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

可惜，她必须打破这个梦，两个人的梦，两个复制品的梦。

因为不打破这梦就无法完成那个“任务”，不完成“任务”，两人的，甚至更多他们在意的人的性命就更加堪忧。

“吴梓芽”的脸上，浮起一个绝望而又残忍的笑容。

——————

孟祁昆又发作了。

他一送完项链就跑，也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又要发作了。

本来打算借着送项链的机会再好好陪陪梓芽呢，本来还打算和梓芽……

在遗憾与痛苦之中，他仿佛又来到了那个地方，又看到了那张脸，又被绑在了那张床上。又或者说，他是又进入到了另一个“他”的记忆里。

“所以，我是假的，复制出来的那个孟祁昆。”“自己”的声音中是满满的绝望。

“嗯……”“她”低头藏住了眼中的情绪。

“老大你是为了我才来这里的？为了这个研究，为了让我，让他恢复原状？”

“她”没有回答。

“他们用当初把我弄晕时留下的数据，做出了老大你口中的‘核’，然后用另一个我作为祭品，做出了现在的我。所以，我们两个之间只能存在一个？”

“祭品……”“她”动了动眉毛，“祭品这个说法用在你身上不太准确，祭品原本的含义是在于失去了原有的’核’，所以原本属于祭品的粒子会被人造的新’核’用去重新组合。”

“她”顿了顿，“而在你们身上，他的‘核’并没有被除去，所以你与他是同在的，你们在共用部分粒子的同时，还差遣着宇宙中其他还未有归宿的粒子。你与他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比你稳定。”

“她”转头看向身后，表情变了变，似乎是看见了些孟祁昆和“孟祁昆”都看不见的东西，“而他们，或者说我现在必须做成的，却是把你们俩……变回成一个人，一个既不是你，也不是他的人。部分回溯，他们是这样称呼的。”

“我……如果不合作呢？”

“我也不想合作。”“她”又露出了那无奈的笑，“然而我却别无选择。同样的，阿昆，你也别无选择。”

“……那你又何必告诉我。”

“因为……”“她”又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是同类啊。”

“而且，”“她”的目光回来了，回来后却变得不同了，“我不单单是在告诉‘你’，我也是在，告诉，你，”“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灵魂、穿透记忆，直直射在了孟祁昆的身上，“对吧，阿昆。”

要部分回溯，要将你们变成一个人。

是在告诉“他”，更是在告诉，你。

扑通，孟祁昆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