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军团并没有转危为安。

借着卢卡斯为他们创造的机会, 十二架战机一鼓作气突围成功，很快脱离战区，将火星军远远抛在了身后。

以幻影军团的速度, 甩开两三个航程的距离, 照理说, 火星军是绝不可能追得上了。

然而, 还没容他们喘一口气, 担任前锋的四架战机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被拦腰折断！

如同几只脆弱易碎的纸飞机，土崩瓦解了。

深渊！

恐怖的黑色巨口, 又一次毛骨悚然地在众人面前亮出了它的利齿。

“散开！”砂莉大喊：“快散开！”

但为时已晚。

一架战机身不由己被深渊捕获，落入无尽的虚空；另一架来不及转向, 被从深渊中涌出的橙红战机迎面击中。

眨眼间, 幻影军团折损一半。

这支火星军应该是驻守他处的一支中队, 被紧急调来阻截特遣队。照此推测，其它火星军很快会相继赶来, 如果幻影军团不能速战速决，等火星援军赶到，前后夹击，将再也没有机会逃脱了。

但他们只剩六架战机，弹药也不多了。

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但在砂莉一生的战斗生涯里, 它是最煎熬、最惨烈、最漫长、最不堪回首的一场战斗。

每一个兄弟, 都拼了命地挡在她面前。炮弹打光了, 用机甲撞, 机甲损毁了，用光束枪, 枪没了，就抱住对方的燃料舱，同归于尽。

有个人中途就被光束炮洞穿了，但推进器依然忠实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将他向敌机燃料舱的方向推去。

从砂莉舷窗外经过时，她看到那人左手抱着一颗手|雷，是准备把自己当作人体炸弹的。

而右手，食指伸出，点在眉心，是没来得及画完的一个十字。

那是大卫。

这一次，上帝没能保佑他。

砂莉目光转向通讯频道，发现整个特遣队，只剩下她、厉锋和金仁俊三个人了。

火星军似乎知道1号机是关键人物，集中火力围着她打。砂莉燃料所剩无及，难以维持高级的飞行技巧，堪堪躲过一发炮弹，下一波攻击又接踵而至。

光束交织成死亡之网，将她前后左右的退路完全封死，灼目的白光在眼前无限放大。

但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

间不容发之际，一架蓝色战机几乎以从天而降的姿态，挡在她的面前。

机身后半部瞬时炸裂，在天女散花般飞溅开来的机甲碎片中，驾驶员倏地弹出机舱。

半截机头继续前行，砰地撞上了左前方的敌机。

与此同时，砂莉借着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把战机后仰了一个可怕的大角度，一炮轰掉后方的敌机，清出一片可供弹射的安全空间，在光束炮击中战机的前一刻，如离弦之箭般射入太空。

随着脚下白光骤现又消失，周边的一切突然寂静下来。

砂莉稳住身形，向四周张望，原来战斗结束了。

厉锋击落了最后一架敌机，虽然代价惨重，但他们胜利了。

“金仁俊！你的推进器坏了吗？”砂莉发现金仁俊没有停下身形，反而在不正常地向外飘移。

金仁俊没有回答。

厉锋也察觉到不对，穿戴好舱外设备，游出驾驶舱。

砂莉操纵推进器，追了上去，拉住金仁俊的胳膊，“嘿！你——”

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见，金仁俊的面罩上，出现了几道致命的裂纹。

——弹射出舱时，他没能躲过飞溅的碎片。

他无声地躺在面罩下，闭着眼睛，面容安详。

一只戴着太空服手套的手伸过来，握住砂莉的手，轻轻把她拉了下来。

四面八方都是碎片、残骸、尸体、泄漏的燃料和血液的球形液滴，联盟的、火星的，混在一起，不分你我，像海水一样，包裹着金仁俊、大卫，还有其他的兄弟们，缓缓地、随波逐流似的，将他们推向遥远的深空。

她应该跟他道个歉，但他没让她说出口。她一直都想找机会问问，他那句“我知道，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知道的是什么呢？

现在，她明白了。

这么多年来，她以为是自己领导着幻影军团，领导着金仁俊和大卫，领导着那些兄弟们在战斗。然而她错了。其实是他们一直保护着她，在厉锋缺席的日子里，他们代替厉锋，尽职尽责地保护着她。

并不是因为金仁俊对他余情未了，只是因为，那是厉峥嵘交给他们的任务，是他们的使命。

“得走了，”厉锋说：“火星军马上就会追上来。”

深蓝飓风尾翼被削掉了，失去了姿态控制发动机，无法调整方向，等同于报废。两人只好寄希望于幻影之刃。

砂莉返回驾驶舱，检查了一遍，说：“燃料不足了，但还能飞。上来吧。”

厉锋没有答话。

他的目光落在机身侧面，那里被光束炮轰穿了一个洞。

虽然还能驾驶，但舱内空气必然漏光了。他们不得不全程使用应急制氧装备，也就是身上背着的这套。

这套装备可供单人使用4天，而从这里到火星，至少需要9天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他和砂莉，两个人都去的话，是绝对坚持不到火星的。

但如果把两个人的装备集中给一个人用，那就很有希望了。

厉锋想起他看到的那个“未来”。无论他如何想方设法地绕行，最终还是躲不开注定的宿命。

二选一，是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砂莉……”他扬起头，望着心爱的女孩。

砂莉探头出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默了默。

她当然知道舱内气压已降至真空，只是不想这么早说放弃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离开这再说，说不定路上能遇到补给站什么的。”

厉锋很清楚，这一路没有补给站、中转站、太空城，什么都不会有。

“好。”他笑了笑，折回机尾，“你回去掌舵，我推你一把，这样可以省点燃料。”

砂莉不疑有他，给他敞着舱门，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随后感觉战机晃了一下，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左偏航30度……10度……好，稳住。”

在砂莉的指挥下，厉锋利用自身推进器的能量帮战机大略调整了方向，并推动战机加速。

砂莉感觉方向和速度都差不多了，又一次唤他，“可以了，你上来吧。”

机尾处，推进器的气流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战机在不断加速，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砂莉突然感觉不妙，她一把扯开安全带，几乎是飞扑到了机尾的弹洞处。

“厉锋！”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舱外，伸手去抓厉锋，声嘶力竭，“上来！给我上来！”

但是厉锋早有防备，就在她伸出手的时候，他迅速摘掉腰间的制氧装备，刚好塞进她的手里，“拿好。”

推进器的气流耗尽了，他借着递送制氧设备的动作，用力一推，把砂莉推进了机舱，而他自己则停在了原地。

“我不会一个人走的！”砂莉立即返回驾驶舱，准备调头。

“听着，砂莉，听我说。”厉锋温声道：“你很清楚，我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留下来断后，这是为了让另一个人能够继续走下去，去执行碎镜计划的最后一部分。身为军人，有时候必须做出痛苦的抉择，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是为了这个计划，为了我们共同的地球。”

砂莉哽咽道：“那让我留下来。”

但她攥着操纵杆，攥得手背上青筋暴跳，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调头的决定。

燃料仅剩2%，如果现在减速、调头，回去救援厉锋，就不足以支持到火星。要么，她和他都留下，一起死在火星军的炮口下；要么……

要么，她只能一个人走。

“我们两个人里，你的精神力比我强大，你逃出过深渊，你能够使用构造器，能侵入精神力的网络，能和火星的大脑驾驶员对话。砂莉，我没有看到碎镜计划的结局，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成功，但假如，假如有一个人能够走到终点，我想，那个人只能是你。”

幻影之刃已经快要驶出战圈，而厉锋仍然停留在残骸的海洋里，越来越远。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非常艰难。”耳机里的声音开始模糊了，这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要永别。“可是砂莉，你不是一个人。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所以无论多么艰难，多么孤单，无论能不能成功，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坚持活着，坚持到最后一刻，这是我们作为一名战士，应该坚守的使命。”

“对不起。这一次，容我自私一回，我把责任交给你了。”

如果她只是“砂莉”，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爱人身边，不管他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大义凛然。

可惜，她不是。

就如厉锋所说，她是一名战士，而她的生命，是无数个像卢卡斯、厉锋这样的战士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

她无法再像四年前那样任性自私，轻易地背叛战友的重托。

所以，尽管泪水洇湿了面罩，尽管她感觉胸腔疼得像要炸开，可是她依然颤抖着，放开了操纵杆。

“答应我，”她说：“你也要坚持到最后，等我来接你。”

这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罢了。没有制氧设备，太空服内的氧气只能维持二十分钟。

但是厉锋依然说：“好的。”

语气那么坚定，就仿佛真的能够实现一样。

砂莉再一次爬到机尾，厉锋已经非常非常遥远，视野里只剩一个小小的亮点。

“厉锋，等我接你。”

她一遍又一遍大声地重复着这个虚无缥缈的约定，厉锋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允诺，“好的，好的。”

直到耳机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个小小的亮点，连同那片残骸的海洋，都消失在茫茫宇宙。

但她知道，厉锋所在的坐标，已经像定海神针一样，牢牢地、深深地扎在她的心上，永远都不会忘怀。

她又进行了一次方向的调整，将速度加到最大后，关闭了发动机，依靠惯性航行。翻找出战机上储备的能量条和饮用水，按照9天的时间分成若干小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把氧气和温度降至可耐受的最低程度，尽量减少消耗。

做完这一切，她把装着微卫星的背包牢牢系在身上，然后安静地躺在座椅上，朝着前方驶去。

目标：火星。

她没有做任何战斗的准备。弹药耗尽，装甲损毁，燃料仅余1%，哪怕只遇上一架敌机，她都只有引颈受戮的份。

但也许是厉锋替她挡下了追兵，也许是单一战机的目标太小、不便追踪，这一路上，她没再碰到任何火星军。

由于动力不足，战机的速度比预想中要慢，原定9天的路程并没能按时到达。第9天时，食物耗尽；第10天时，太空服能量所剩无几，温度骤降，眉毛上都结了霜花，更要命的是，氧气含量也降至临界值以下。

起初，她冷得发抖、呼吸困难、头痛欲裂，但是慢慢地，这些难以忍受的痛苦都渐渐消失了，她感觉到阳光从头顶洒落，暖融融的，那么惬意。

睡吧，睡吧，有个声音对她说，你已经走得够远了，现在，是可以休息的时候了。

好啊，她想。

她真的太累了，她恐怕坚持不到终点了。即便抵达终点，她一个濒死之人，还能做什么呢？而且，而且……厉锋，他已经不在了。

是的，不在了。

他只有一架残破的战机，挡不住火星军的。

她想去接他了，她说过会去接他的。

她想就这么睡过去，但是耳畔似乎有什么声音挥之不去，刚开始音量很小，后来渐渐大起来，越来越大，到最后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太空军是联盟的长城，而你们，雏鹰训练营的每一位士兵，就是这长城的砖石。无论将来遇到多么险恶的战况，望诸位莫要轻言放弃，须想尽一切办法，保全己身。有诸位在，联盟就在。”

她想起来了，这是开学典礼上，聂中校的赠言。

她以为她会过耳即忘，但其实，过去六年里所有的耳濡目染，都早已潜移默化地融入她的血液，成为绝地求生的本能。

须想尽一切办法，保全己身……

保全己身……

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第11天的早上，她昏迷了一夜。

她已经飞到火星近地轨道的上方，红色星球巨大的轮廓掠夺了大半个视野。环绕着火星，居然也修建了一纵一横两条天轨，天轨之外，是星罗棋布的堡垒组成的防御网，其间机甲穿梭，戒备森严。

火星的一切都像在模仿地球，仿佛一个是本体，另一个是它的克隆。

尚未驶近防御网，火星军便发现了她的身影，数架战机盘旋升空，意图阻截。

她的身体十分虚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要靠座椅的力量才能把上半身抬起来。

她进行了最后一次方向调整，压低机首，让战机像一支利箭那样对准火星的心脏，直插下去。

这次方向调整用光了所有燃料，没办法再减速了。照这个速度下去，她会一头撞在火星地表，机毁人亡。不过，也可能还没到地表，就在大气中燃烧成灰烬了。

但无所谓。

她想，火星军不会让她有机会感受火星大气的，他们会在她飞临防御网之前，就把她轰出天外。

她不怕死，但她不想死在这里，半途而废。她要全力以赴地活着，活下去，坚持到最后一刻。只有活着，才有反戈一击的时机。

砂莉打开信号灯，用通用灯语反复地打出四个字：“我是SR。”

这十天的旅程中，她把之前所有未解的疑惑都翻来覆去回想了好多遍。比如，镰刀湾上大胡子为什么要救她？他偷拍的关于她的视频，原本是要给谁看？进入魔鬼三角带之前，火星军的围攻明明一度占据上风，为什么却偏偏不下死手？

她心里有个不甚确定的猜测：

也许火星正在寻找她。

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必须赌一赌。

如果火星确实正在找她，他们看到灯语，或许会停止开炮，并在她撞上地面之前，放出捕捞网，将她擒获。

这是唯一有可能活下来的方法。

风驰电掣，战机疾速坠落。红色星球在眼前飞快铺展开来，她能清晰地看到奥林匹斯山，如同魔鬼的眼睛。

敌机分左右包抄过来，炮口亮起红光。

砂莉对自己的赌注，毫无把握。

如果她赌错了，火星并没在找她，或者火星只想要她死，那么，从瞄准到击中仅需要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即便赌对了，敌机也可能没有携带捕捞网，或者捕捞行动失误，没能救下她。

而她既无力反击，也无法自救。

她平静地闭上眼睛，把生死交给了对手。

决定生存还是死亡的那两秒钟如此漫长，漫长得仿佛经过了一个光年。

然后，砂莉感觉到一片炫目的白光笼罩了她。尽管闭着眼，仍然能感受到它越来越强烈的亮度，那代表着光束炮的距离已无比接近了。

这就是她的结局了，砂莉想。

但是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出现。

战机剧烈震荡了下，仿佛迎面撞上了什么庞然大物。由于之前使用过紧急弹射功能，座椅的安全带已失效，砂莉被撞翻在地板上，力道太猛，几乎摔晕过去。但她已没有力气固定住自己的身体，只是尽量地蜷缩起来，把微卫星紧紧地护在自己怀中。

接下来是猛烈的颠簸、加速减速、人声脚步声，随后眼前骤然大亮，她怀里一空，装着微卫星的背包离她而去。

她本能地用双手死死抓住，有人去抠她的手指都抠不开。

刺目的亮光中，一个无比熟悉的面孔俯到她的眼前。

“砂莉。”她这样唤她。

那音色也无比熟悉，话音起时，仿佛带着命运的回响。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隐退了，只剩下面前这双久违的金黄眼眸。

砂莉梦呓一般，“小四……”

小四，小四，我终于又再见到你了……

她心头一松，放了手，彻底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