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你们回来了啊？”

厉锋和砂莉刚返回舰桥, 就听卢卡斯用调侃的语气说：“这么快呀？不多待几个小时？”

金仁俊在旁边微笑地看着两人。

不必问，只要看厉锋的表情，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砂莉浑不在意, 厉锋倒是红了脸, “呃……竺教授醒了吗？”

“醒是醒了, 但意识好像……”卢卡斯做了个混乱的手势。

“我去看看。”

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急急忙忙从卢卡斯X光般的目光下飞快遁走了。

金仁俊举起手边的水杯, 向砂莉诚挚致意，“以水代酒，祝你们幸福。”

“嗯……谢谢。”

对金仁俊, 砂莉一直心存愧疚。当年她太任性自私，伤害了他, 可没想到如今他还愿意大方地送上祝福。

“金仁俊, 我……”

金仁俊似乎看出她的心思, 豁达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都知道。”

经过她身边时，他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像个大哥哥那样。

舰桥上只剩下自封的“宇宙最强二人组”。

“唉，想当年我还为你担心，真怕你误入歧途, 找个有妇之夫。”卢卡斯靠在驾驶座里, 半是调侃半是感慨, “谁知道一晃眼, 你就把王者拿下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啊？”

“以后？”砂莉在他身边坐下, “要能从火星活着回来，才谈得上‘以后’。这么奢侈的事, 没想过。”

卢卡斯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想还是可以想一想的，万一胜利了呢。”

“那你呢？如果战争结束了，你还继续干这行吗？”

“那要看琛哥还用不用得着我。如果用不着我了，我就带上这几年赚的钱，去橄榄镇养老。”

“橄榄镇？”

那个改变了两个人一生的地方，那个承载了那么多黑暗的地方，他居然还想回去吗？

“你忘了吗？”卢卡斯轻轻垂下眼睑，“在大厦的观景台上，我曾经和可可约定，等战争结束，要回橄榄镇找她，不见不散。”

几绺头发柔软地搭在他的额前，发梢边透出晶亮的眸光。这一刻的他，不再是玩世不恭的黑帮头目，仿佛又重新回归那个阳光的、理想主义的青葱少年。

“……可可曾经说过，她特别喜欢橄榄镇，喜欢那里的人，喜欢像盛放的鲜花一样的港口，还有矮矮的有坡顶的房子。”卢卡斯凝视着窗外，目光悠远，仿佛望见了某个遥远的小镇上鲜活的面容，“我早就想好了，将来我要买一栋小房子，矮矮的有坡顶的那种，窗户正对着港口，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那朵盛放的鲜花——如果它还在的话。我哪也不会再去了，就守着我的小房子，一直到老，叶落归根。”

他的声音并不悲伤，甚至不知因为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场景，让他眼底的笑容恬淡而温暖。但这样的笑容，却让砂莉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曾经以为，那对傻傻的少年和小小的少女，懵懂得简直不像恋爱的青春萌动，应该算不上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甚至，她还曾经以为，他跟着左琛，有一部分原因是，克莉丝汀也是可可型克隆人。

但是现在她知道，她错了。

他和可可的感情，并不输给这世界上任何一对深深相爱的情侣，并不因为年纪轻、相识短，而减损半分。

“你……你有想过，找回可可吗？”砂莉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可可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基因还在。”

卢卡斯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会那么做。对我来说，我的可可是我的可可，其他的可可是其他的可可，她们并不因为是同样型号的克隆人就能够互相取代，她们每一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独一无二的个体。我不会试图去克隆她，她在我心里就够了。”

静默的舰桥上，他的笑容显得孤单而寂寞。

“认识可可，”砂莉轻声问：“你后悔过吗？”

卢卡斯的笑容凝固了。

他偏过头去，许久许久，才低低地回答：“后悔。”

他抬起微红的双目，“后悔没能早点告诉她，我喜欢她。”

“如果我早知道会是今天这种结局，我会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去告诉她，我喜欢她。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如果我能早点对她说出这句话就好了。哪怕橄榄镇注定要发生那场灾难，哪怕我注定救不了她，至少她是知道我的心意的，至少我们曾经以情侣的身份在一起过，无论是一天还是一个小时。”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后悔的事。”

那一天，他们聊了很久。临走的时候，砂莉打开个人终端，找出一张旧照片，传给了卢卡斯。

那是在橄榄镇的建镇节那天，她、小卢、可可和厉锋的合影。年轻的四人并排站着，刚刚约定了未来，笑得格外明媚。

卢卡斯微笑着，用有点颤抖的手抚摸着照片，说：“谢谢，谢谢……”

从舰桥去竺承光房间的路上，砂莉走得飞快，几乎是一路小跑。一推开房门，她就给了厉锋一个迫不及待的拥抱。

“怎么了？”厉锋面红耳赤地往竺教授的方向瞥了一眼，还好他又睡着了。

砂莉喃喃地说：“我觉得我很幸运。”

虽然那句话迟到了那么久，但她还是等到了。也许时间无多，但至少余生不会追悔莫及。

“傻丫头。”厉锋笑着环抱住她，“应该是我幸运才是。”

*

竺教授这两天的情况令人忧心。听说砂莉成功把自己空间折叠了以后，那股子高兴的劲头确实让他清醒了一小会，但很快又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有时和厉锋说着说着话，就会忘记上一句的话题。

第三天早上，厉锋和卢卡斯正在商量路线，士兵突然来报，说竺教授醒了，请厉锋赶快过去。

厉锋本来以为这次和之前一样，也是半睡半醒的那种“醒”，没想到一见面，竺教授思维敏捷，口齿清晰，确实是真正的醒了。

厉锋悬了两天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根据上次砂莉的实验数据，竺教授很快计算好参数，指导厉锋重新调校了构造器，还嘱咐了许多注意事项，说：“尽管砂莉的精神力已经很高，构造器也已经尽量优化，但从我的计算上看，我们的实验已经触到了天花板，空间折叠的重量和距离都不可能大幅度提高了，只能维持在100公斤和50米范围内。由此可见，砂莉的猜想是有道理的，精神力和空间折叠之间的关系，可能还有一些东西，是我们还不掌握的。可惜啊，我帮不了你们更多了。”

这话让厉锋莫名觉得难过，他刚想开口，竺教授的监护仪屏幕摇了几下，仿佛他摆了摆手似的，“你之前问我的问题，这几天我想了很久，我想，真正让你耿耿于怀的，其实是第二个问题吧。”

厉锋愣了一下，才回想起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从人类诞生开始，占卜、预言就如影随形，小到个人、大到国家，掌控未来可以说是每一个个体和组织的终极追求。可是没人想过，当未来真正降临在自己头上，滋味并没那么美妙，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承受它的残酷。”

“少校，请允许我以一名普通公民的身份向你致敬——不不，请让我说完。感谢你为之做出的努力，你没有被‘未来’压垮，八年来不屈不挠地试图改变历史的轨道。从我个人自私的角度来说，我很庆幸、也很感激，看到未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

这是九年来，厉锋听到的第一句“感谢”。尽管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获得嘉奖，但这句感谢还是令他心潮澎湃。

也更加惭愧。

“竺教授，其实我没能改变历史。就算这次行动，我也不知道对联盟是否真的有用。我所造成的，只有无谓的牺牲而已。”

“谁能说你看到的那个‘未来’，就是唯一的未来呢？说不定在‘我们’这个宇宙的时间线上，火星一两年就拿下了地球，是由于你的努力，联盟才坚持了六年之久。未来，就好像试卷里的选择题，只是诸多选择中的一种而已，而你因为窥得先机，可以提前删去一个错误答案，剩下的选择里，成功的几率不就更大了吗？”竺承光笑说：“这样想，是不是就不觉得是种惩罚了呢？”

厉锋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我如何知道，剩下的选择里，哪一个是正确的呢？”他困惑道。

竺承光和蔼地说：“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或者说，没有选择是绝对正确、或者绝对错误的，每一个选择都可能触发不同的连锁反应，结局可能南辕北辙，也可能殊途同归。如果你举棋不定，不妨遵从自己的内心。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肉|体力量是有限的，而精神永无止境。”

“愿你们平安返航，孩子。”

也许是因为使用机械合成音的缘故，竺承光的声音始终稳定、淡然，所以厉锋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直到，在说完这句话后，老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监护仪的信号灯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屏幕上以往跳动不停的曲线渐渐变缓、最终拉成一条条无情的直线，麦克风彻底寂静下来。

厉锋呆呆地站在黯淡的房间里，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竺教授走了。

他为联盟燃尽了最后一抹余晖，平静地走了。

特遣队将竺教授的大脑放入冷冻胶囊，把联盟的旗帜覆盖在他身上，然后封存了他的房间。

如果旗舰不被炸毁的话，希望有一天，后来人能够重新打开这扇房门，接回死而后已的老教授。

竺承光最后的话坚定了厉锋的选择，他找到卢卡斯，确定了特遣队之后的路线。

星图上，在魔鬼三角带的边缘地带，有一大片区域被圈出，那是驶出三角带的出口。其中，12点钟方向距离火星最近，只有五六天的路程，而3点钟方向最远，时间要多出两三倍来。

在选择哪条路线的问题上，卢卡斯和厉锋有了分歧。

通常来说应该选择最近的路线，不过卢卡斯认为，火星军一定会在12点方向守株待兔。他建议选3点方向，那里最偏远，火星军最疏于防范。砂莉和金仁俊等人也赞同他的判断。

但厉锋坚决反对。

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但厉锋没法解释。他没法对卢卡斯和砂莉说，我讲给你们的故事，那不是真正的结局，这个3点方向才是特遣队的终点，你们的葬身之地。

在他看见的“未来”里，他们曾做出同样的判断，选择了3点方向，却遭遇火星军的突然袭击，所有队员，除了结局不明的他，全体阵亡。

以前他说不出口，现在也一样。他没法亲口宣判战友的死期，他做不到。

他不知道这片区域，哪一个是正确答案，但他知道的是，3点，绝对是错误的哪一个。

就像竺承光说的，上天已经帮他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剩下的，要看他们自己了。

厉锋在1点钟附近画了个圈。这里是海湾地貌，即便有埋伏，留给特遣队的作战面也更为宽广。

卢卡斯盯着厉锋看了一会，问：“确定了？”

“是。”

厉锋还想解释几句，但卢卡斯没有问他原因，立刻执行了这个命令。

旗舰快速转向，驶往那个非生即死的出口。

厉锋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席上，望着前方渐渐消散的迷雾。

这一次，他要看看，特遣队的命运有没有机会绝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