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承光一觉醒来, 听说两个孩子平安归来，还把火星战机的核心部件抬到了他面前，兴奋得像个老小孩, 请厉锋充当他的助手, 立刻投入到对构造器的研究中。

临时团队效率很高, 当特遣队贴近魔鬼三角带时, 竺承光已得出初步结论。

砂莉被特意请去旁听。

她正在值班, 不明白为什么一定需要自己在场，但既然竺承光坚持，她便欣然前往。

“听说找到能源了是吗？”她坐在厉锋身旁。

厉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端详着她, “竺教授说还需要进一步验证，但我想, 是的。”

竺承光已经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 非常疲惫, 在等待砂莉的这短短几分钟里，他居然差点睡着, 幸好被说话声给惊醒了。

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会，才跟上之前的思路，“我和廖教授，我们之前都把关注点集中在传统能源上，从方向上就错了。”

他转动信号灯, 把一束光投在旁边的大脑上, “驾驶员的大脑是与构造器相连的, 两者之间还有一个启动控制模块。我们把启动控制模块拆开, 发现它的设计原理类似于精神力与机甲驾驶系统的相互作用。在驾驶系统中, 当精神力大于标准值时，系统才会向驾驶员敞开。同理, 在这里，当精神力大于某一个阈值时，启动控制模块才会被唤醒，带动构造器开始工作。”

砂莉讶然，“也就是说，精神力是启动构造器的开关？”

“可以说是开关，也可以说，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能源，只不过它与传统能源完全不同，可以理解为一种全新的能源。”

有一点砂莉想不通，“您不是说机甲想要实现空间折叠的话，需要巨大的能量吗？精神力的能量有这么高吗？”

厉锋说：“从构造器的运行记录来看，构造器启动之后，维持运行所需的能量，大部分来自于内部电池，不需要很高。关键是启动那一下，需要大流量的精神力去冲击。”

砂莉目光落在桌上。

启动控制模块与大脑的接口已被断开，重新外接了一个头盔，附带精神力连接口的那种。

她看向厉锋，“你已经试过了？”

“试过了，”他摇摇头，“但是不行。”

砂莉明白叫她过来干什么了。

如果连厉锋的精神力都不足以启动构造器，那也只有她可以一试了。

“我需要怎么做？”

竺承光和厉锋也都没有经验，只能靠她自己摸索。

砂莉戴上头盔、闭上眼的那一刻，厉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已经把启动控制模块与构造器完全分开，理论上来说，无论砂莉成功与否，都不会发生空间折叠，但这挡不住他的不安。

这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实验，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砂莉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自己。这只手沉稳、坚定，像无声的承诺，谁能不能从他手里把她带走。

她需要在短时间内把精神力提高到最高，如果能重现在雏鹰测试精神力那次的数据就最好了。她记得，那一次，是关于小四的回忆让她爆发。

她在记忆中找到了小四，但这一次浮现在脑海的画面，却不是死亡。

她们一起沿着轨道奔跑，在柳叶角的穹窿上大声呼唤，让管道的大风扬起发梢……

她们曾在装甲上写下共同的名字，曾在无线电里唱起同一个歌谣，曾把奖励的鸡蛋偷偷塞进对方的衣兜……

很多年来，她心中塞满仇恨，这让她和小四永远停留在了枪响的那一刻。而现在，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美好时光，一点一滴地，回来了。

原来那些她曾以为艰辛黑暗的日子，也是有过那么多明媚阳光的。

她想，那并不是因为她的记忆力变得更好了，而是因为，那只大手的主人，教会了她如何真正去爱。

“成功了！”竺承光激动地大喊。

砂莉睁开眼，面前的启动控制模块已经亮起绿灯，发出嗡嗡的运行声。

这就意味着，他们一只脚迈进了空间折叠的门槛。

而火星政府独独选中SR型克隆人制作“缸中之脑”的原因，也随着绿灯的亮起，被揭开了。

无论是偶然的运气使然，还是源自目标明确的科研成果，总之，至少在22年前——不，应该更早，火星就发现了空间折叠和精神力之间的联系，这应该是火星独立阵线敢于宣布脱离联盟的重要原因之一。

之所以没有立即发动战争，是因为火星需要时间来完善空间折叠技术，其中重要的一环，就是寻找大量的合格个体，来启动构造器。想必SR型克隆人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脱颖而出。

从她和小四的对比来看，应该不是所有SR型都如此强大，但只要多多培育，增大基数，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于是，数千万的SR型被选中，沦为启动构造器的工具，而为了使她们彻彻底底服从火星的统一指挥，火星的统治者们把自己的子民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大脑。

曾经俯首称臣的火星，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太阳系军事科技的佼佼者。这一切，居然是拜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克隆人所赐。

与其说这是上帝对“众生平等”的绝妙讽刺，砂莉倒认为，这是历史的必然。那些年，联盟忙于各洲之间的政治角力，大扩张时代的开拓和创新精神早已丢到九霄云外，科技发展止步不前，垂垂老矣，被火星超越是迟早的事。

退一步说，即便先于火星掌握空间折叠技术，联盟也不存在应用的可能。SR型克隆人在联盟寥寥无几，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群体的巨大潜力。即使发现了，自然人也绝不可能把国家命脉交到一群下等生物手中的。

而火星，独立自主的强烈渴望让他们茁壮生长，革命和革新风起云涌。他们具备孕育新生事物的土壤，凌绝科技之顶的种子遍地发芽。就像超新星，爆发是命中注定，等级与高压不是阻力，只是推手。

如果抛开敌我之别，抛开火星对SR型克隆人的摧残，砂莉会给对方竖大拇指。

当然，这些想法，她不会在厉锋面前流露出来的。

厉锋帮她摘下头盔，再三确认毫发无损，那颗没着没落的心才算落地。

本来砂莉跃跃欲试，想要立刻连接构造器进行实验，但竺承光制止了她。

“我得调试好参数，确保万无一失才能进行下一步哇。”他开玩笑说：“总不能让你一下‘折叠’到十万公里开外，或者十年以前对不对？”

厉锋动作忽然一顿。

砂莉还要回舰桥值班，她走后，房间内只剩厉锋一人。

竺承光说计算参数还需要好几个小时，让他也去休息。厉锋没应，反而重新坐了下来。

“竺教授，您刚才说，空间折叠可以让人回到十年前吗？”

竺承光笑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据廖教授的演算啊，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非常非常低。不用太担心，我会把风险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的。”

厉锋诚恳道谢，又说：“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如果说，空间折叠可以回到十年前，是不是也可以去到十年后呢？”

“噢，你能想到这一点，很不错。”竺承光兴致勃勃地说：“你说的问题，通俗地讲，就是科幻作品中的‘时间穿越者’。既然空间折叠技术能够实现空间上的穿越，那么能不能实现时间上的穿越呢？”

他卖关子似的停了一下，然后说：“从理论上说，能。”

厉锋心里怦怦乱跳。他有种预感，感觉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答案，已经近在咫尺了。

竺承光：“你知道‘闵可夫斯基时空’吗？”

“听过。闵可夫斯基时空，是三个空间维加一个时间维。”

“没错，赫谢洛夫方程已经证实空间的伸缩效应，既然空间和时间都是维度之一，那么在时间维度上，方程也同样适用。事实上，赫谢洛夫方程对闵可夫斯基时空的解，就在理论上提出过‘时间穿越’这种设想。你可以把时间维度也想象成一张纸，假如它发生了伸缩变形，对于那个世界的生命体来说，就有实现‘时间穿越’的可能。”

厉锋思索着问：“那么，有没有可能，穿到十年后，又立即穿回来呢？”

竺承光：“……”

这个问题着实偏离科学范畴了。

“你为什么对‘十年后’这么执着呢？”

既然向竺教授请教，厉锋就没打算隐瞒。他把火卫一战役看到的“未来”大致讲了一遍，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我为什么会看到那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后来又看不到了。是您刚才的话启发了我，我想，会不会是火星军攻击我们时，发生了时间折叠效应，让我穿越到未来了呢？”

从大脑皮层上，是无法看出竺承光的表情的。但从监护仪上，能看到脑电波波形一直处于高能状态。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厉锋“是”或“否”，在长久的思索之后，才慎重开口，“请原谅我知识有限，很难对你的问题做出确切的回答。赫谢洛夫方程只是提供了理论可能，它没有告诉我们，一旦成为现实，会经历什么。你看到的那些异象，也许是时间折叠，也许是其它的时间效应，也许是某个我们未知的科学。”

“我也无法回答今后是否还会重现，或者如何重现。毕竟，我们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我手头所有的构造器的参数，都是关于空间折叠的。这个宇宙还有很多未知，等待着我们去探索。但是这不要紧，它不影响我们向前。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这些未知，我们才有动力去寻找真相、去探索未来，不是吗？”

厉锋垂着头，望着身前一小块地方，静静地听着。

“如果提前知道了结局，”他在心里问自己，“你还会如此坚定地走下来吗？”

不知道。

他只知道，正因为一无所知，才能把极为渺茫的星光当作希望，催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竺承光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但他觉得，这个回答，超乎预期。

他由衷地说：“竺教授，谢谢您。”

竺承光没有回答。

厉锋抬起头，发现监护仪的屏幕已经黯淡下去。

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