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 轮台碧空如洗，能见度很好。

砂莉举目眺望，蓝天之上, “赤道天轨”和“子午天轨”的灯光缓缓流淌, 时隐时现, 在空蒙的晨光里宛若海市蜃楼。

两条天轨纵横相交, 把地球包裹在内。一条条太空电梯从天轨悬垂下来, 遥遥望去，像是天地之间几笔纤细的连线。

这让砂莉想起厉锋提过的浑天仪。

四年过去，“浑天仪”并没增添岁月的痕迹, 而她已脱胎换骨。

这四年里，她经历过恢宏雄壮的千团反击战, 目睹过十万遗骨汇成的死亡之河。曾率队坚守孤堡, 战至仅剩五人, 未让敌军进逼一步；也曾含着泪水，降下联盟的旗帜, 从珠穆朗玛要塞颓然后撤。

在血与火之中摸爬滚打过后，再度回归地球，才真正领悟到厉锋那句话的深义。

“多美啊，和平。”

尽管火星军已推进到月球一线，但身处防御网之后, 地球上的人们还没有切身感受到战争的威胁, 仍然按部就班地生活。

长街上, 老年人牵着毛茸茸的小狗悠闲地散步；早起上学的学生从公交机甲上下机, 嘻嘻哈哈地跑向校园；早餐摊上, 热腾腾的小笼包香气袅袅，老板娘爽朗的笑声从小摊上荡漾开去。

这片未被战火摧残的净土, 才是真正值得他们守卫的东西。

砂莉并不急着去见厉老头，便提前几站下车，在她并不熟悉的烟火气里慢慢步行，走到太空军总部时，已经迟到很久。

“厉元帅等你一个小时了。”骆副官沉声说。

“我以为你会夸奖我。”砂莉笑得人畜无害，“毕竟，我和您的元帅有血海深仇，是看在厉锋的面子上，才没有拔枪相向。”

骆副官心想，钉子还是那个钉子，只是比原来更会笑里藏刀了。

走进总部大楼，一路上，砂莉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如今她的发型是女兵的标准短发，颈后的编号自然遮不住了，她也没有洗掉，就那么大方坦然地亮出来。

砂莉的特殊身份，厉峥嵘虽没有刻意保密，但也没有刻意宣扬，总部很多人还没听说过。一见到居然有克隆人身着军装，难免诧异迷惑。

少数知情的人窃窃私语，“她就是‘幻影军团’的队长。”

“啊？她是那个‘幻影之刃’？我偶像居然是个克隆人？”

砂莉从睽睽众目中穿过，宠辱不惊。

如今，她再也不需要通过洗掉编号来掩盖自己的身份，也不必依靠拳头获得别人的尊重，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向旁人宣告她是个克隆人，是那个独一无二、战功赫赫的克隆人，因为她这些年的战绩足以让自然人自愧弗如、心悦诚服。

来到厉峥嵘的办公室外，正巧警卫队长推门出来，和她打了个照面。

砂莉脚步一顿，随即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士别四年，当刮目相看。恭喜升职啊，约翰逊中校。”

“中校”两个字，满满的嘲讽。

约翰逊默不作声，只是拉开房门，示意两人可以入内。

骆副官领着砂莉走进小书房，沏上茶，便静悄悄退了出去。

“我第一次见你，也是这么个古板的办公室。”砂莉背着手，笑眯眯地打量房间，“那时候带我进门的，还是厉锋呢。”

和苏伊士的那次会面相比，厉峥嵘好像没有任何改变。脊背笔挺如砥柱，似乎永远擎得起天来。

砂莉故意忘记行礼，厉峥嵘却也没有斥责，只指指椅子示意她坐，“事实证明，我当初的命令是正确的，你现在已经超过了他。”

“所以你利用完他，现在轮到我了是吗？”砂莉颇不见外地坐下，望着书桌后的老头，“说实话，每次见你都没好事，上次把我放逐，这次，让我猜猜……不会是，叫我去死吧？”

厉峥嵘不置可否，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份纸质文件，展开，放在她面前。

砂莉相信，这份不起眼的文件一定从诞生起，始终被他随身收藏，不离身，不归档，永不外泄。这才是绝密中的绝密。

文件没有标题，没有署名，但砂莉已经猜到，它是什么。

如今火星大军压境，在地球防御网外虎视眈眈。防御网是地球的最后一道屏障，恐怕也将是地火战争的最后一场战役，反攻、抑或灭国，在此一举。这个节骨眼上，厉峥嵘突然召她回来，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碎镜计划。

所以厉峥嵘拿出这份文件，她并不吃惊。

但看完之后，她发觉这不是厉锋的原版。内容明显是节选，删去了前因后果，只保留行动的目的、核心成员和方案。

“我挺好奇的，你身上背了那么多人命，不会做噩梦吗？”她抖了抖文件，“这任务明摆着有去无回啊。”

厉峥嵘盯着她，“但我知道，你不会拒绝。”

没错。

四年来，她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今天的会面。这个掌控了她和厉锋半生命运的计划，她一定要亲眼看看它的真面目。

虽然被看穿，但砂莉并不落下风，不慌不忙地说：“但你也知道，我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没有人敢跟我讨价还价。”

“凡事总有第一次。”

砂莉笑得天真无邪，“比如吧，您的警卫队长，我看着特别不顺眼。如果能听到他被撤职的消息，再顺便弄他个身败名裂什么的，我肯定高兴。我心情好，执行任务就更卖力，您说对不对？”

厉峥嵘居然出乎意料地点头，“如果你坚持的话，可以。”

砂莉挑眉，“是啊，反正儿子和苏伊士都牺牲过，一个亲信算什么呢。佩服。”

“还有吗？”

“有啊。”砂莉半真半假道：“如果我说，让你自尽，才肯出任务，你也答应吗？”

厉峥嵘缓缓道：“如果你能完成任务，我这条命，送给你。”

“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完成任务，我会来拿。”

她依然是笑着的，但眼眸里有刀锋似的光芒一闪而逝。那一瞬间，厉峥嵘深信，如果没有厉锋这把“锁”的话，她绝对敢当场拔枪要了他的命。

接下来，砂莉才跟他谈具体要求。

“我要一架机甲。”

厉峥嵘仿佛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一口应允，“可以。”

“第二，”她提笔在某个特遣队员的名字上，打了个叉，“他不能去。”

“他已经收到我的消息，择日就会启程。”

“他收到你的消息？”砂莉神色冷下来，“你不是一直跟我说，找不到他？”

厉峥嵘不答，只说：“他在月球，如果你愿意，可以去一趟。能说服他改变主意的话，我就同意。”

既然知道下落，砂莉自然非去不可。

厉峥嵘叫骆副官进来，安排她去月球的事。

砂莉站起身，“还有，厉锋……”

厉峥嵘会意，“最快明天上午。”

砂莉简洁地一点头，扬长而去。

骆副官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蹙眉道：“她是不是太无法无天了？”

“她有。”厉峥嵘声音沉缓，“只不过她的‘法’跟‘天’，不是你我。”

*

骆副官效率很高，一个小时后，砂莉便拿到通行证，登上前往月球的班机。

为了安全起见，骆副官给她安排了假身份，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到月球洽谈业务。砂莉也换上便装，用围巾将颈后的编号遮住。

入境处的工作人员看到她的目的地是危海，好心提醒说：“危海离敌占区很近，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去了。”

“很危险么？”

“三不管地带，乱得很，都是亡命徒。”

砂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地址。

不是说要忘掉过去、重新来过吗？为什么又选择这样一个水深火热的地方？

她道了谢，在租车处取到预订的机甲，驶往危海。

四年前，在云海大撤退一役中发现火星军对引力波通讯的依赖后，联盟关闭了大部分引力波基站，起初确实制约了火星军的空间折叠技术，打了好几场胜仗。然而火星军早有准备，很快将机载式基站推向战场，使空间折叠技术得以部分恢复。联盟无法破解困局，战线不断收缩，最终在一场惨败后，被火星军登陆月球。

如今，月球约有一半区域已沦为敌占区，战火频仍。危海就处于联统区与敌占区之间，各方势力交织渗透，帮派林立，鱼龙混杂。

砂莉一下机，就感到一种与地球截然不同的气息。城市里似乎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迷雾，天顶的灯光俯照下来，混沌不明，像冷冰冰的眼，紧紧黏在背后。

她戴上墨镜，快步走向码头。

厉峥嵘给的地址是个露天的仓库。仓库很小，晚上没有进出货，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围在一块斗地主，吆五喝六的。

没容砂莉走近，几人便警惕地站起身，将她围住，“找谁？”

砂莉看向他们身后。

一个栗色头发的男人蹲在一架货机上，正在焊补机翼。火花一明一灭，照见机首上的图案：两把弯刀拱卫的L。

她摘下墨镜，一指，“他。”

见是个美女，几人露出暧昧的笑，回头冲那男人喊：“哥！你情儿来了！”

男人戴着耳塞护目镜，没听见。

砂莉迈过货箱，径直走到机翼旁。

男人头也不抬地说：“你丫的红毛，捅这么大一窟窿！把我坐骑当变形金刚开啊？”

他拿手里夹着的烟卷往地上指了指，“拿根焊条！”

一根焊条递了过来。

他扭过头，蓦然呆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烟卷“啪嗒”掉在地上。

焊枪滋滋的火光下，砂莉的笑容如梦似幻。

“我找了你四年，卢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