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是骆芸。

砂莉一看见她, 仿佛小孩子怕被抢走心爱的玩具，马上反手挽住厉锋。厉锋有些尴尬，默默地躲开了。

砂莉怔了怔。

骆芸懒得理这些小心机, 大步走到厉锋身边, 附耳说了句话。

厉锋喜出望外, 马上对砂莉说有急事要办, 跟骆芸走了。

砂莉并没有无理取闹, 她像一个懂事乖巧的女朋友那样，将他送到楼下，目送两人离去。

因为厉锋不喜欢她尖锐狠戾的面孔, 所以在他面前，她尽量藏起利爪, 可是那并不代表她可以不在意。

骆芸一出现, 厉锋就赶忙松开了她, 那神情甚至是有些慌乱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在他心里, 她才是第一位的，可是自从骆芸出现，一切似乎都变了样。

砂莉心中的波澜，厉锋并不知晓。

此时他正在骆芸居住的旅馆，接听厉峥嵘的电话。电话是二十分钟前打来的, 厉峥嵘说已收到他和骆芸前些天发去的报告, 并告诉两人, 政变已经平息。

这是一个十分官方的通知, 但得知厉峥嵘平安无事的时候, 厉锋的喉头还是禁不住哽了一下。

以他对厉峥嵘的了解，厉元帅绝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就像他对自己、对砂莉无孔不入的控制那样, 无论何时他都备有后手，谁也不知道他的B计划、甚至B计划的B计划，什么时候出手，执行必杀一击。

所以，早前厉锋就怀疑过，厉峥嵘返回地球，表面上是接受调查，实则可能要助总统一臂之力。

如今果然逆转翻盘。

只是不知这场血雨腥风里，又有多少人命倒在暗夜之中。

厉峥嵘言简意赅，说他会根据竺承光的判断拟订新的作战计划。另外，已就近派出两支舰队，一支随行保护竺承光，一支前往橄榄镇救援云海舰队。

“但我要提醒你们，如果叛军的确掌握空间折叠技术，那么橄榄镇随时都可能遭到偷袭，你和骆芸要做好准备。”

厉峥嵘的话让厉锋想起盖伊。为什么他们都认为火星军有袭击橄榄镇的可能？对方的目标只是雏鹰和云海而已，追击残兵败将有意义吗？

他不由看了一眼骆芸。如果与云海舰队无关，那就是与骆芸有关了。她执行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还有，”厉峥嵘话锋一转，“你的报告，对砂莉的表现有夸大之嫌。”

厉锋辩解道：“我是实事求……”

“我要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真正的任务。”厉峥嵘严厉地打断他，“你不是她的导师，更不是她的监护人！如果任由任何愧疚、爱护、甚至其它的感情不加限制地滋长，这是极端危险的！”

其它的感情？厉锋茫然地想：什么其它的感情？

话说到这个地步，厉峥嵘认为他应该能想明白了，便让他好自为之，然后把电话交给了骆副官。

厉锋想着他们父女肯定想说几句体己话，便准备离开房间，不料骆芸一接过电话，就开门见山地要求，“让海洋和我通电话。”

厉锋诧异地停住脚步。

江海洋身为厉峥嵘心腹的准女婿，的确有可能在政变中遭受排挤，骆芸担心他，无可厚非。可是骆芸和她爸的关系还不错，不应该是这种交易式的语气。

骆副官解释了什么，而骆芸开始焦灼，“你说实话，究竟是来不了还是出事了？”

第三次被拒后，她终于失去往日的冷静，大发雷霆，“别搪塞我！你们把他怎么了！他出事了！我知道！”

厉锋满面震惊。

电话那端沉默了，大概是在请示厉峥嵘。

几分钟后，骆副官做出让步。

“芸芸，”他用安抚的口吻说：“我瞒着你，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担心。海洋确实受了点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等他醒了，我让他立刻给你回电。”

为了让骆芸相信，骆副官给她念了诊断书，说伤势不重。

“我没必要骗你，而且还是厉元帅把海洋救下来的。我们被软禁后，海洋将割地卖国的证据公之于众，惹怒了主和派，回家的途中遇到袭击，多亏厉元帅的人及时出手，不然他凶多吉少。”

说这么多，无非是证明：江海洋还有用，厉峥嵘会尽力保证他的安全。

骆芸心里翻江倒海。

相隔万里，她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你们都是军人，海洋为国家尽忠职守，我相信，”骆副官刻意加重语气，“你也不会让爸爸失望。”

潜台词是：江海洋仍在我们控制之中，你好自为之。

挂断电话，骆芸脱力般倒在椅上，双手掩面。

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她的脆弱无助，可是微微颤抖的双肩泄露了情绪。

厉锋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他怕自己发出任何声响，都令这个独自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痛苦的女人，更觉难堪。

但是骆芸平复地比他想象中快。

厉锋见她抬起头，拭干泪水，才轻声问：“是厉峥嵘吗？”

虽然没有听到详情，但他大致猜到，江海洋的受伤、骆芸三缄其口的任务，都与厉峥嵘有脱不开的关系。

旅馆房间狭小，沉闷的夜里，愈发压抑。

骆芸站起身，“出去说吧。”

楼下有个破旧的健身场，四面开阔，空无一人，在这里说话反而比房间更安全。

两人面对面坐在漆色斑驳的微型跑道上。视野的尽头，穹窿向上卷起，圈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桶，将人密密实实裹在其中。

骆芸双肘支在膝上，将江海洋受伤的前因后果缓缓道来。

“我爸爸的话只是一面之词，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她给厉锋分析，“海洋和我的关系不是秘密，他进中央情报局，也是厉峥嵘安排的。政变发生后，主和派怎么可能还让他继续待在这种要害部门呢？怎么可能还让他接近核心机密呢？那么，他是如何获得割地卖国的情报的？我认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铤而走险，主动窃取。我爸说是‘遇袭’，究竟是主和派的报复，还是行动中的伤亡？恐怕只有他们才知道了。”

厉锋骇然，“你是说，厉峥嵘胁迫他去做‘间谍’？以你为……‘人质’？”

“人质”两个字，单单从口中念出来，都令他脊背生寒。

骆芸是骆副官的亲生女儿啊！是厉峥嵘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啊！

骆芸看了他一眼，目光分明是说：“厉峥嵘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该比我更清楚吗？”

到此时，厉锋才终于想明白，厉峥嵘绝地反击的这一战，是如何打响的。一切早有预案，包括江海洋这把隐藏在风暴中心的枪。

“厉峥嵘的这个局，早在两年前，你来到橄榄镇，就已经布好了，对吗？”

“政变的事，厉元帅是否预见，我不清楚，但海洋的确是他牵制我的手段之一。”骆芸话中，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应该猜到了，我来橄榄镇是执行特殊任务。”

她紧紧盯着厉锋，语气有些奇异，“我和两名专家，奉元帅口令，来橄榄镇培育SR型克隆人。”

“什么？”这完全出乎厉锋预料，他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上世纪头几批SR型投放市场后，由于性格不稳定，被判定有危险因素，从此就不再生产。现在整个联盟，只有橄榄镇封冻着最初的DNA样本……”

“不不，我是问，为什么突然要培育SR型克隆人？”

骆芸诧异地打量着他，“厉元帅没有说……但我认为，最清楚原因的人，应该是你吧。”

厉锋脑中一团乱麻。

除了砂莉超强的精神力，他想不出其它理由。

难道砂莉的天赋不是个例，而是SR型的共同特征？但厉峥嵘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忽然想起，柳叶角上，曾经还有一名SR型克隆人：小四。可他记得砂莉说过，小四的精神力平平，并没有超强的天赋。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些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正要询问，骆芸悠悠开口，“厉锋，不瞒你说，自从我接到这个命令，我一直都有不好的预感。你知道吗，其实我离开柳叶角的那天，本来应该是我和海洋举办婚礼的日子。”

厉锋默默闭上了嘴。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我不姓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或许连孩子都有了。”骆芸眼中泛起泪花，“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别这么说，一定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厉锋靠过去，抚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骆芸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情绪，“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和砂莉变成我和海洋的翻版。我们都想守护彼此，但实际上，在战争面前，在强权面前，我们都太渺小了，到最后，反而可能成为彼此的枷锁。”

这番话宛如平地惊雷，一下把厉锋下面的话炸到九霄云外。

他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半晌尴尬道：“你误会了，我、我只把砂莉当学生而已。”

“是这样吗？”骆芸轻声反问。

她深深地看着他，好像能看透他自以为是的躯壳，望进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心底。

是这样吗？

理智告诉厉锋，他应该答“是”，但是在骆芸的目光下，他居然发现自己心慌意乱，说不出口。

为了说话方便，骆芸本来是倾身向前、靠近厉锋的，这时突然坐直了身子，和他拉开了距离。

同时，她的目光越过厉锋肩头，望向身后。

厉锋立刻回头。

场外，稀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不知已经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