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不知女军官与厉锋是什么关系，但他并未在脸上表现出好奇。

“看她身后。”他用目光示意厉锋。

女军官身后，挂着一幅橄榄镇地图，纸质的，与盖伊的办公室陈列一模一样。

“你在哪里？”厉锋诧异。

“橄榄镇。”女军官直入主题，“我有办法带你们入城。”

*

一个小时后。

舱门处，士兵全副武装，列队待发。

小卢端着光束枪，回头跟队尾的砂莉耳语：“听说是厉少校在橄榄镇的内应。”

“别扯了。”厉锋在她这没有秘密，如果真有内应，她怎么不知道？

前方忽然一阵骚动。

“看外头看外头！”

“嚯！不要命了？”

两人向窗外望去。

橄榄镇的穹窿上，一扇方形小门无声无息掀开，居然从里头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戴着头盔，身穿作战服，看身材是个女人。除了制氧装备，她身上既没带推进器，也没带任何固定工具，仅仅凭着一只单手，险伶伶地挂在穹窿的悬吊杆上，在太空中轻轻晃动，看得人心惊胆战。

“不是说开闸门吗？”小卢咋舌，“怎么玩起太空杂技了？”

砂莉若有所思，等着女军官下一步的动作。

女军官攀附在穹窿外壁，稳住身形后，看准方向，轻轻一跃。

失重环境下，不需多大力气，便轻飘飘向前飞去。经过下一个悬吊杆时，她探手一抓，稳稳停住。

“我猜，”这时砂莉开口：“她是打算从维修口进入港口。”

在柳叶角时，砂莉也干过穹窿的维修工。穹窿外壁散布有许多维修口，方便维修工进出，港口上方也有。熟悉太空城建筑结构的人，只要找到对应的维修口，就能潜入港口，打开闸门。

听上去似乎简单，实际难如登天。

橄榄镇虽然没有武装，却有监控设备，安装在穹窿外壁。若使用推进器，容易暴露行踪，只能徒手。

然而，橄榄镇形如一颗横置的橄榄，两端略窄，中央浑圆，难以站立。再加上它的重力系统是旋转式的，整座城市围绕中轴线一刻不停地顺时针转动，人在穹窿根本无法立足，更别说进行太空行走了。稍有不慎，就会被离心力甩入太空，永无归期。

砂莉暗暗为她捏着一把汗。

漆黑的穹窿上，那个身影像一只轻灵的羚羊，不断跃起、落下，始终逆时针前进，每一跳都落在监控盲区，并保证自己待在太空城的上方，同时还能维持不慢的速度。

不久，她顺利到达末端，高高扬起手臂微晃了下，提醒厉锋准备入城，随后便消失在维修口中。

在士兵们的喝彩声里，砂莉低声评价，“不错。”

小卢不由侧目，揶揄道：“难得，居然能从你嘴里听到好评。”

橄榄镇末端，闸门缓缓开启，远远望去，像橄榄的果实上绽开一朵六瓣的花。

旗舰立即加速，在女军官的灯光指引下，成功对接轨道。

经过她身边时，士兵们都好奇地张望，想看看女英雄长什么样子。

这么近的距离下，砂莉忽然觉得，女军官的背影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旗舰驶入第二道闸门，前方忽然灯光大亮，自卫队冲进港口，高声喝问：“怎么回事？谁在里……卧槽！”

队长迎面碰上这架庞然大物，一愣之下，当即拔枪，对准现场正挥舞信号灯的女军官，“别动！”

旗舰尚未停稳，左右舱门霍然打开，两队太空军顺梯滑下，几十支枪口互相对峙，剑拔弩张。

“都别开枪！”联盟带队军官喊道：“我们是联盟太空军，自己人！”

身后，机甲一架接一架降落，士兵接替了女军官的位置。

这时，接到消息的盖伊匆匆赶到，一看现场形势，气得脸色铁青。

“骆上尉！”他目光威严，落在女军官身上。

骆芸穿过太空军，走到双方中间，摘下头盔。

砂莉脸色唰地变了。

盖伊重重一顿拐杖，“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橄榄镇的人？”

“我很抱歉。”骆芸神色平静，“但我首先是一名军人。”

“盖伊镇长，”厉锋走上前来，“我们能否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他们在说些什么，砂莉毫不关心。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骆芸侧脸，仇恨排山倒海，淹没理智。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身处何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

杀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三人身上，没人注意到，人群中，砂莉在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

她从队尾潜行到第二排，这个位置，既有一定的隐蔽性，又可一枪命中。

枪口缓缓抬起，指向骆芸的头颅。

就在这时，厉锋忽然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好巧不巧地，挡住了骆芸。

砂莉呆住。

她忽然发现，她忽略了一个事实：厉锋和骆芸，其实早就相识。

不，还不止相识这么简单。骆芸甘冒生命危险帮他打开闸门，他们的关系应该非常密切。

厉锋肯定早就知道，她暗杀的那个“上尉”，她一直在寻找的仇人，就是骆芸。

可他为什么不说？

此时，骆芸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转头看来。

四目相对。

隔着面罩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她认出了那双金黄眼眸。

然而，她并没有显得多么震惊，仿佛早有预料。

如果砂莉稍微移动半步，依然能击毙骆芸。但不知为何，她放下了枪。

迎着骆芸的目光，她抬起手，一点一点掀起面罩，将杀气腾腾的面孔呈现在仇人面前。

她没有出声，但骆芸读懂了这个动作的含义，这是一个宣誓：

我回来了。

我一定会杀死你。

骆芸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另一边，厉锋与盖伊的谈判已经结束。对于盖伊来说，由镇民组建的自卫队根本无法与正规军抗衡，眼下木已成舟，他不得不让步。

舰队全面进驻橄榄镇。

橄榄镇面积不大，一下涌入三倍于原住民数量的外来人口，厉锋担心小镇居民会产生抵抗行为。

没想到，镇民出奇地配合。在盖伊的指挥下，全镇居民全力以赴投入难民的安置工作中，很多人自发把珍贵的食物和自家的住房让出来，还有不少人自愿成为临时护工，帮助医生照料伤者。

在经历战火、死亡、饥饿和长久的颠沛流离之后，站在这样热情温暖的一片土地上，云海的幸存者们，很多人相拥而泣。

次日，在橄榄镇的公共墓园，举行了一场简单的葬礼。

流浪途中伤重不治的军民，被从冷冻胶囊中抬出火化，长眠在这个宁静的小镇上。

墓地不大，葬礼朴实无华，但来此送别的人很多。有的是死者的亲朋，更多的人素不相识。他们自发地排成长队，在墓碑前献上一支白花。

砂莉也来了，在葬礼结束以后。她没有近前，只是站在青松下，远远地望了一眼。

小卢从志愿者那领了两支白花，问她要不要过去献花。

砂莉摇摇头，“悼念并不能让他们安息，报仇才能。”

小卢觉得，有时候，砂莉流露出的近乎于陨石般坚硬决绝的气质，完全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女应有的柔软模样。

他正想劝说几句，余光却瞥见有人从墓园里头匆匆跑来，身穿军装，正是厉锋。

咦？这会人都散尽了，他怎么还没走？

砂莉一见是他，扭头就走。

厉锋急忙紧跑几步，拦住她的去路，“我知道你肯定会来这的。”

砂莉扭头便往回走。

小卢一看这冷战的架势，便明白了。

“那什么，”他把砂莉往路边的长凳上一按，“我去替你献个花，你就坐这，聊聊天，啊，好好聊聊。”

走之前，小卢冲厉锋挤了挤眼。

砂莉怎么可能任人摆布，小卢一走，她便腾地起身。

“听我说。”厉锋伸手拉她。

砂莉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冷冷道：“除非把我枪毙，否则别拦着我！”

她抬手想格开男人，却听厉锋说：“谢谢你。”

砂莉动作一顿。

谢？谢什么？

“我知道，”厉锋望着小姑娘，“你没开枪，是为了我。”

砂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厉锋说的没错。在港口，她最终选择放下枪，的确是为了他。

他是元帅的儿子，身份敏感，又多次明里暗里地袒护她，如果她在众目睽睽下枪杀骆芸，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恐怕会将矛头转向厉锋。他好不容易才摆脱牢笼，不能再被她连累，重上军事法庭了。

这些心事，她没打算告诉厉锋，没想到，他竟然懂得。

砂莉哼了一声，往旁走了两步，在长凳最末端坐下。

不走了，就是有所缓和的意思。

厉锋也随之坐下，但没有刻意靠近。

“砂莉，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砂莉知道他要说什么，没好气地答：“不能！”

没容厉锋开口，她疾风骤雨地说：“我说过，小四的仇我一定要血债血偿，天涯海角都会杀了她。我不需要你帮忙，我只问你：如果我要杀她，你站哪边？”

厉锋望着女孩的身影。她坐得笔直，像一把入魔的刀。

刚见到骆芸时，他只顾筹备入城的事，一时没记起骆芸和砂莉的恩怨。直到在港口看到砂莉举枪，他猛然意识到，骆芸的出现，似乎让砂莉心里蛰伏的那只凶兽，再次苏醒了。

但他绝不能让它破笼而出。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动手，”他说：“我会很难过。”

砂莉怒气冲冲，“你为她难过？她比我还重要吗？她跟你什么关系？”

“她是骆副官的女儿，我们是十几年的同学和战友。可是我难过，不是为她，是为你。”

砂莉一愣。

厉锋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不是柳叶角的维修工了，你是联盟的军人，她是你的上级，也是你的战友。你还记得我的话吗，联盟的军人，不能把枪口指向自己的战友。”

“你已经经历过战争，我想，你明白这枚十字星领章代表着什么。这些年来，我亲眼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蜕变，从被人排挤到受人敬重，是你用热血和拼搏换来的，我为你骄傲。仅仅因为私仇，就轻易放弃信仰，放弃誓言，放弃你曾经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值得吗？”

砂莉低着头，没有反驳。

见她有所松动，厉锋又说：“而且，我也不想看见你出事。你不知道，从云海撤退时，你的机甲从我眼前消失那一刻，我感觉……我……嗯……我好像要疯了。”

厉锋耳根微微发烫，有些窘迫地别过脸，好像不敢看她。

“如果你对骆芸不利，厉峥嵘不会再放过你了。对你来说，小四很重要，但对我来说，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所以，哪怕为了我，你能答应，和骆芸和平相处吗？”

其它的话，砂莉未必听得进去，但这句：“你比任何人都重要”，像书里讲的春风，吹得她心里繁花千树。

“和平相处？这我可答应不了。”她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

厉锋微微皱眉，想再说什么，砂莉抬手，握拳在领章上轻轻一扣，“但我可以答应你，只要十字星还在我身上一天，我就不会动手。”

骆芸一定要死，不过，可以不是现在。

因为她也想让他知道，对她来说，小四很重要，但，他比任何人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