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所到之处，尸骨无存。更可怕的是，它不止一个。

在第一架联盟战机被吞没之后，好几个深渊接连出现，横亘在撤退队伍的中央，远远望去，仿佛几只乌黑的大嘴，吞掉了“银河”的五脏六腑。

厉锋下令，联盟军采用机动行军，引领平民躲开深渊。但命令层层传达需要时间，前方收到命令的战机已经紧急制动转向，后方不明情况的战机却仍在高速冲锋，一下打乱了阵型，相互推挤碰撞，不少机甲被自己人挤落深渊，死伤无数。

左琛的客机本来离深渊尚远，但不幸被爆炸余波击中，副发动机熄火，客机陡然倾斜，摇摇晃晃向深渊掉去。

没有安全带的乘客尖叫着被抛向一侧，竺承光的轮椅重重撞上舱壁，咣啷翻倒，倒扣在老人身上。

左琛立刻解开安全带，匍匐着爬到老人身边。

1977也从一旁滚过来，一边和左琛合力抬起轮椅，一边朝驾驶员大吼：“机甲失速了！快拉升！”

“拉不起来！”花衬衫带着哭腔吼回来，“只剩一个半发动机了！超载太多！拉不动！”

1977的助听器不知撞掉在哪了，没听清花衬衫说什么，但看见左琛忽然放下昏迷的竺承光，起身拔出舱门处的逃生斧。

他抡起逃生斧，三两下就把一个座椅的木腿砍断，同时高喊：“开舱门！扔出去！”

人们如梦方醒，纷纷过来帮忙。

座椅、饭桌、轮椅、行李、马桶……一件又一件物品被扔了出去。客机微微昂起了头，却仍然没能攀升。

深渊越来越近，而机上空空如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减重的东西了。

有人把目光投向了抱着孩子的美人鱼。

左琛一横手中斧，挡在她身前，“谁敢！”

那人放声大哭：“可我们就这么等死吗？”

他的哭声，引来一片绝望的哀泣。

1977坐在地上，低头看着怀里的老人。他脸上血迹斑斑，气若游丝。

分派给他的任务，是保护竺承光安全撤离。他不知道这个年迈体弱的老人研究的是什么，对联盟有多大贡献，但任务就是任务，每一个战士都应该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任务，不管用什么办法。

他爬起身，走到美人鱼身边，示意她跟自己交换一下。然后，他和左琛一起把地毯掀了起来。

地毯又薄又轻，谁都知道，扔出去也起不了作用。

左琛见他抱着地毯往舱门走，以为他要去扔，也没多想，便让花衬衫打开舱门。

内舱门徐徐打开，气闸室的低温让1977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扶着舱门，回头对左琛说：“麻烦你，把竺承光安全送进医院。”

对于这个每天只知道变着花样享乐的官二代，1977也不知道是否能够信赖，可他没别的人可以托付了。

“你什么意思？”

左琛觉得不对劲，伸手想去拉他，然而1977抢先一步跨出门去，反手关上了舱门。

左琛大惊失色，朝花衬衫喊：“快开门！”

花衬衫的手指悬在开门的按钮上方，犹豫了一下。随后，把心一横，按下了旁边那个按钮。

外舱门应声滑开，气流猛地把士兵卷上了天。

整个世界骤然寂静下来。

客机离他越来越远，似乎在向上爬升了。

狗日的，还真就差他一个。

1977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他那一万块外快还没拿到手。除此之外，他还非常担心，死了以后，政府会找借口昧掉他的补助金。

世道太乱，那帮官僚靠不住的。

他微微转头，把目光投向地球的方向。那日思夜念的淡蓝星光，而今，穿越万里遥迢，终于落入老兵的眸中。

狗日的，还是那么好看。

在他的上方，客机确实止住下滑的势头，开始跌跌撞撞地拉升。

左琛铁青着脸走到花衬衫身旁，拳头紧紧攥在身侧。

花衬衫从没见他这样，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立刻怂了，哆哆嗦嗦地哀求道：“琛哥，我、我也是为了大家啊，他是太空军，保护我们不是理所应当吗……”

左琛很想给他一拳，可此时此刻，逃离深渊才是当务之急。

他压下怒火，问：“能不能追上大部队？”

“部队……”花衬衫哭丧着脸，“你自己看看，太空军已经全完了啊！”

众人吃惊地向外张望。

原来他们已经滑落至深渊边缘，窗外，只有成群结队的敌机在脚下盘旋，而联盟的战机，仅剩下一片飘浮着的残骸。

太空军……曾经承诺誓死保卫他们的太空军，就这么全军覆没了吗？

那他们呢？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又该怎么办？

死一般的寂静里，好像是引力波基站的方向，陡然爆起一团白光，几乎撕裂了半边夜空。

众人都不敢置信，难道还有太空军在战斗？

每一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片刻之后，有人激动大喊：“太空军！太空军！”

就在那个吞噬了无数联盟军的深渊中央，四架机甲悍然破空而出，直击云霄！

十二道尾焰烈烈燃烧，和那团白光遥遥呼应，跃动在左琛眸中，自此一生，永未熄灭。

这四架机甲，正是1521。

砂莉没有死。在失控的一刹那，小卢、金仁俊和大卫同时射出缆索，将她牢牢拽住，一起冲出了深渊。

很多年后，回想今日，像她这样一个利己主义者，生死关头，却为何会选择牺牲自己、拯救战友，砂莉自己都想不通。

但她知道，这个选择，她从没后悔。

在冲出深渊的那一刻，时间立即恢复正常流动。

砂莉惊奇地发现，她以为在深渊中停留了很久，至少好几个小时的样子。而现实世界，才刚刚过去几分钟而已。

与外界中断的通讯也即时恢复，在繁杂混乱的指令、警报、数据信息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到几人的耳畔：

“我……是光荣的……地球联盟……”

频道中沉默了下。

“威尔的遗言，”小卢的眼角湿润了，“留给十五大队的。”

金仁俊：“十五大队还没有团灭。”

他们四个刚刚逃离险境，砂莉精神力受创，金仁俊和大卫受了伤，小卢也体力透支，四架侦察机全都伤痕累累。

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撤出战场，但，没有争辩，也无需商议，四个人心灵相通地选择了：决不后退。

因为这片天域，尚有一架平民客机未及脱险。

大卫用吟诵祷词的语调，把威尔的遗言补全，“我是光荣的地球联盟太空军军人……”

空中，四架侦察机从左琛眼前急掠而过，飞蛾扑火般冲向火星封锁线。

砂莉正在纳闷这句话有什么特殊含义，金仁俊接口：“我在此宣誓……”

小卢：“将永远以祖国和人民的利益为先……”

短兵相接，天地失色。

“谨记使命！恪守职责！”公共频道中，有别队士兵续上誓词。

那是十四大队。他们赶到封锁线时，恰好1521开火，双方分别从正面和侧翼发动了攻击。

“……犯我境者！虽远必诛！”

越来越多的喊声汇入进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几乎把隆隆炮火都盖了过去。

“侵我民者！虽悍必诛！”

这段誓词，宛若星星之火，点亮了1521，引燃了十四大队，又以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了整个云海舰队。

从每一个太空军所在的地方，从最孤立的炮口、从最激烈的厮杀、从最巍峨的山河、和那些以血肉为盾的忠魂的胸膛里，都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汇聚成山呼海啸的一句话：“永不违誓！至死不渝！”

“永不违誓！至死不渝！”

“永不违誓！至死不渝！”

……

入伍那天，砂莉没有宣读誓词。那时她觉得，这不过是个惺惺作态的仪式。

今天依然没有开口，但在誓词的结尾，她无声地启唇，续上了一句话：“宣誓人：砂莉。”

云海舰队绝地反击的时刻，到来了。

深渊迅速萎缩、消失，橙红战机失去超能力、威力骤减，云海舰队抓住机会，集中火力，雷霆出击，终于从西北方突出重围，成功撤离了雏鹰-云海战区。

严格来说，云海大撤退称不上真正的胜利。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地火战争中，它的确创造了一个不小的奇迹：

迄今为止，它是联盟最大规模、且唯一成功的平民撤退行动，有至少50%的平民幸存下来。

要知道，即便在巴拿马那样的军事要塞，平民的幸存率也不到20%。

多年以后，一名云海幸存者著书回忆这段历史，这样写道：“人们偏爱以‘奇迹’来描绘那场战役，但那样太取巧，也太单薄。只有我们这些亲历者才深切了解，所谓‘奇迹’，是那些最可敬的人，以命易命，为我们换取来的。”

50%平民幸存率的背后，是高达90%的官兵伤亡率。如果算上雏鹰和云海全体阵亡的留守部队，这个数字高得令人惊心。可以说，雏鹰-云海战区的太空军，几乎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才换来一半平民的安全转移。

无论如何，他们履行了誓言，完成了聂中校的重托。

聂中校，应当可以含笑九泉了。

云海舰队突出重围不久，雏鹰最后一片穹窿轰然坠落。

雏鹰的全貌，第一次以如此悲壮的形式，展现在砂莉眼前。

遥远的距离将楼宇、桥梁等等细节全都抹去，宇宙之间，只留下硕大无匹的银色十字星。它没有被炮火摧垮，反而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久久不熄，照亮了每一寸壮美河山。

那是太空军铮铮忠魂铸就的丰碑。

以丰碑为向，云海舰队为牺牲的战士和死亡的百姓，送了行。

为了尽可能多的运送百姓，太空军没有携带多少冷冻胶囊，只能将亡者送入宇宙。

年轻的躯体被一具一具推出机甲，有的脸上覆着一层血液凝成的薄霜，有的还维持着进击的姿势。

他们缓缓地飘浮着，渐渐与大部队拉开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与那个曾浴血奋战过的队伍，道了永别。

砂莉记得，厉锋曾经说过：“战友，是你的搭档，你的左膀右臂，你的炮筒你的雷达，是生死关头可以给你当盾牌的兄弟，是战场上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深深体会到这番话的含义。

从没有什么铜墙铁壁的阵型，所谓“铜墙铁壁”，都是血肉之躯筑起的长城。

朝着英雄离去的方向，她沉默地敬了一个军礼。这是她自入伍以来，敬过的最认真、最庄严的军礼。

在她身后，长长的舰队中，每一个机甲的窗口前，都有肃然敬礼的官兵。

在无声的誓言里，少年少女们完成了他们血染的毕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