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9年春，云海城。

往日繁华烟消云散，寂静空旷的城市中，观光小火车孤独地穿城而过。如今的小火车已改为通勤班车，此时宵禁尚未解除，车厢中除了刚结束执勤的厉锋和几名士兵，别无他人。

蓝天白云早已不再，此刻笼罩在云海上方的，是战争的阴云。

两年一度的火星冲日即将来临，这一年地球的仲夏季，将是火星又一次大举进攻的绝佳时机。

年初，为加固第二道防线，联盟再次征调大批士兵，连雏鹰和云海大部分的守城部队都调去前线。不得已，聂中校只好命厉锋和约翰逊领队，带二年级学员兵往云海增防。

几分钟后，小火车抵达樱桃苑站，厉锋下车，快步拐进一条小径。道旁的樱桃花粉妆玉砌，一排排白色古典小楼掩映其间。

云海毕竟曾是度假胜地，住房条件比雏鹰好上不少，这些联排别墅就是分配给军官的住所。

厉锋走上台阶，打开门口的信箱。一看没有牛奶，他就笑了。

听到开门声，健身房里不请自来的客人放下哑铃，飞快跑到客厅。

“你怎么又偷偷跑过来？”厉锋笑道。

砂莉半开玩笑地说：“来视察你的生活作风。”

“喔？那辛苦首长了，视察结果怎么样啊？”

“唔，”砂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目前为止，还算满意。”

厉锋乐了，边往厨房走便说：“能耐了啊你？人小鬼大！还不去洗澡吃饭？迟到扣津贴别找我求情啊小丫头！”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小丫头，我18岁了，我是成年人！”

砂莉嘟嘟囔囔地抗议着，却不走，拿眼觑着厉锋的反应。

厉锋把牛奶放进空气炉，揶揄道：“成年人，你只剩14分钟了。”

砂莉站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沮丧。

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一个成年女人，他怎么就意识不到呢？

砂莉从不迟到，最近卡点上勤，完全是为了等厉锋回家，和他见上一面再走。

为了这个月订牛奶的津贴，她拿出了星际导弹的速度，用三分钟洗了个战斗澡，一手抓起早餐，一手抓起背包，发射出门。

冲下台阶时，没忘把信箱里的情书一扫而空。

真烦！居然还有女兵送巧克力！

“等等！”

二楼窗口，厉锋突然探出头来。

砂莉吓了一跳，以为暗中阻截厉锋婚姻大事的行动被发现了，着急忙慌地把情书和礼物一股脑往包里塞。

却听头顶的男人喊：“你姓名贴！接着！”

砂莉松了口气，也不回头，一扬手，脑后生眼般精准接住。

然后潇洒地挥挥手，叼着一袋早餐，溜之大吉。

厉锋趴在窗台边，目送着那个鸡飞狗跳的身影。朝霞初升，映出他唇边温熙的笑容。

其实，砂莉的那些“小动作”，他早就发现了。

不过，这样很好。毕竟现在的他，没有心思、也没有资格谈论感情。

*

砂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跳进侦察机，戴上头盔、接入驾驶系统时，刚刚好是7点整，一秒不差。

“祝贺啊，”僚机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小卢毫无诚意地拱了拱手，“你这压枪起跑的功力见长啦！”

砂莉十分淡定，“过奖。”

巡逻小队的另两名学员兵，不置一词。

和其他聊得热火朝天的小队不同，大概由于砂莉的存在，他们队内的公共频道，向来沉默寡言。

砂莉不在乎。反正，除了厉锋和小卢，她也懒得搭理其他自然人。

频道中传出队长的指令，“1521小队全体注意：梯形编队，出发！”

四架侦察机两两一组，振翅高飞。

进入云海外空后，两组背道而行，在各自负责的空域巡逻警戒。

等一组彻底离开视野，小卢才凑过来，在组间频道里说：“喂，你听说了吗？威尔居然通过了补给机驾驶员的考试！”

“关我什么事？”砂莉设定好路线，开启自动驾驶，才开始悠哉地享受厉锋的早餐。

“……就是有点感慨。他精神力不是受损了么，没想到还要上天，也挺执着的。”

“你站哪边的？”

“当然是你……嗨，咱们和他不是一边的嘛！”小卢顿了顿，说出重点，“还有啊，那个……他被分到咱们大队了。”

砂莉轻描淡写地说：“挺好啊。”

“啊？”

“他的理想不就是上天么。”

如今威尔实现了理想，厉锋就不必再为他的前途操碎了心。两全其美，挺好。

小卢出乎意料，“你不怕他给你使绊子啊？”

谁怕谁啊？

砂莉正要回答，侦察机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四级警告。

雷达图上，两人所在的区域边缘，一个橙色圆点急促闪烁，十分醒目。这表示有非授权机甲侵入该区域。

小卢紧张起来，“报告队长吧？”

“能判断机甲类型吗？”

“从雷达波上看，是联盟的侦察机。但我发送三次通讯请求，没有回应。”

砂莉略一思索，“先不要报告。警告级别不高，危险性不大。我们过去看看，是不是友机发生了故障。”

砂莉加速前行，到对方射程界线时，让小卢停下殿后，自己近前。

小卢：“小心点。”

他可没忘记在雏鹰那次惊心动魄的历险。

“知道。”

砂莉缓缓靠近，对方机身上的编号渐渐清晰。从编号上看，是隔壁区域的长机。

走错区了？

她开启灯光信号，以灯语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即便对方通讯设备故障，这么近的距离，驾驶员肉眼也该看得清。

但对方置若罔闻。

砂莉心下一沉。

难道驾驶员出事了？

两机距离越来越近，擦身而过时，她往驾驶舱望了一眼。

顿时目瞪口呆。

驾驶舱中，一男一女赤|裸地搂抱在一起，动作十分激烈。

大概是为了追求浪漫的效果，两人连舷窗的防窥视功能都没有使用，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呈现在砂莉眼前。

砂莉无意识地攥紧了座椅，心跳莫名加速。

仍在闪烁着的灯语照入窗内，男人终于被惊动，百忙中抬起头，向砂莉的方向望过来。

砂莉忽然觉得，这个面孔、和他那头标志性的五彩头发，有点眼熟。

随后，女人也撑起身，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大波浪长发如同金色瀑布一般倾泻在肩头。

砂莉忽然想起来了。

这个女人，就是她和小卢去年在海里遇到的美人鱼小姐。而她的男人，不用说，还是那位纨绔子弟。

两人显然看到了侦察机，却浑不在意，又旁若无人地投入到缠绵之中。

理智告诉砂莉，她应该有所行动，但她动不了手指，挪不开视线。

侦察机惯性向前，渐渐远离。

而留在砂莉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起伏的韵律中，女人微微昂起头，和男人动情地拥吻，颈部的曲线像天鹅一般优美。

她有点口干舌燥。

“外部呼叫！是否接通？”

频道中突然响起的通讯请求，惊醒了砂莉。

她吁了口气，平静一下心绪，才接通通讯，“1521小队第二编组长机，请报上番号。”

一名侦察机驾驶员出现在屏幕上，头盔遮住面部，听声音还算年轻，不超过三十岁。

“我……我是1977小队第一编组僚机……”

砂莉挑了挑眉，明白了。

“哦，邻居呀。”她笑了笑，“我说，你长机真让我大开眼界啊，谈情说爱都谈到我们区了。”

“1977”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不不，那不是我的长机……也不是……呃，我的意思是，机甲是长机没错，但你看见的那个男人，就，头发跟孔雀似的那个，不是我们队长。”

“你们队长呢？”

1977讪讪道：“应该在后舱吧。”

也对。驾驶舱都让给那对鸳鸯了，驾驶员可不得躲出去么。

砂莉心里已经有数了，却故意问：“你们这是搞的哪一出啊？”

1977答非所问地说：“抱歉啊，本来不会越界的，但他们……时间有点长，机甲只能按照之前设置的参数继续走，结果就……”

“那两人，”砂莉打断他，“是你们私自夹带的‘观光客’吧？”

“观光客”这个称谓，在太空兵的字典里，有特定的含义。

总有些喜欢猎奇的人，不满足于普通的太空旅游，想尽各种办法体验“小众”行程。这其中，偷偷乘坐真正的军用机甲游览太空，就是颇受欢迎的一种。

前些年，因为热度实在太高，屡禁不止，军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与火星开战后，军中早已严令禁止，如今几乎没有人再敢顶风作案了，1977这两位胆子真够大的。

见他不作声，砂莉说：“聊聊呗，干这个能拿多少钱？”

“……1万。”

砂莉意外。也不多啊！

“就为了这点钱，你们连军籍都可以不要啊？”

1977欲言又止。

“行吧，既然你不想聊，”砂莉把手按在公共频道通话键上，“那我只好公事公办了。”

“别！别报告！”1977慌了，“钱都给你，别上报行吗？要是我被开除，伤残补助就拿不到了啊！”

“伤残？”砂莉疑惑地打量他，“谁伤残？”

1977沉默下来。

好半晌，他才仿佛下定决心，抬起手，缓缓掀起面罩。

砂莉愣住。

他的左脸部，有大片光束枪造成的伤痕，一直延伸到耳根处。那里，戴着一个助听器。

而左耳，已经不见。

他是个伤兵，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