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默默僵持几秒后，敌机出其不意地动了。

移动的幅度很小，从屏幕看，敌机只是微微晃了一晃，但砂莉的炮口立即亮起红光。

刚才的亲切感并没有让她丧失理智，她的十字准星始终牢牢锁定着对方，一旦敌机稍有异动，她立刻就会开炮。

然而就在她发射之前，敌机突然不见了。

三人俱是一惊。

无论是雷达还是肉眼观察，方才敌机所在的位置，此刻的确已经空空荡荡。

白日见鬼一般。

即使最先进的隐形战机，也只能对雷达等侦察设备实现隐形，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下凭空消失！

“沉住气，小心对方有诈。”

厉锋不是第一次经历这诡异一幕，并不像两个孩子那么震惊，见危机暂时解除，便吩咐砂莉，“保持平行编队，返回基地。”

“收到。”

砂莉准备调头，没想到刚一转向，训练机毫无预兆地一顿。

似乎被什么力量扯了一下似的，客机忽然开始坠落，缆索顿时绷紧，砂莉和厉锋的机甲也身不由己地随之下沉。

客机的主发动机毁坏，副发动机熄火，驾驶员死亡，根本不可能启动。两人十分诧异，但顾不上细想，默契地同时加速。

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功率加到最大，然而客机拉力之大，两机合力居然都无法抗衡，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坠落。

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深渊，正等着将他们撕成碎片。

这种摧枯拉朽的引力，厉锋只在近距离飞掠大星体时感受过。比如，当机甲与地球距离过近，万一未能进入正确的飞行轨道，就可能被引力捕获，坠毁在地球表面。

一股寒意攀上脊背。

他不知道这股引力源自何方，是天体轨道异常，还是人造黑洞，但他敏锐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因为这种感觉，和火卫一那时候太相像了。

“砂莉，”他当机立断，“脱离客机！”

解锁指令一发出，厉锋立即后撤，却不料巨大的反弹力几乎把教练机扽一跟头。

固定锚居然没能脱离客机！

那边，砂莉已收回缆索，发现厉锋情况不对，急问：“怎么了？”

厉锋怀疑是客机的牵引孔损坏，卡住了缆索，但这会没时间排查故障，他立刻下令，“朝缆索开炮。”

砂莉瞄准缆索，连发三炮。

然而，由于经验不足，匆忙中她忘记计算缆索下坠的速度，导致失了准头，三发光束炮都从缆索上方掠过，没能击中目标。

再想开炮，驾驶台已亮起“能源不足”的警报。

砂莉呆若木鸡。

解锁失败，那么唯一能摆脱客机的方法，只剩下利用光束炮熔断缆索，而她、而她居然打偏了……

冷汗唰地下来了。

厉锋见她的炮口黯淡下来，就猜到怎么回事了。

“砂莉，”他平静地说：“你和小卢先撤。”

按照预定的生命轨迹，他还没到死亡的时刻。但既然战争能够脱轨，死亡大概也能够提前。他已经为祖国竭尽所能，该做的都做了，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们。

只是可惜，原本以为，可以陪砂莉走上一程。

砂莉却没有撤。

不仅没撤，反而再次放出缆索，重新固定住客机。

“砂莉！”厉锋愕然，“听我的！回去！”

“不用说了，我不会听的。”砂莉声音十分冷静，“小卢，我帮厉锋拖延时间，你返回基地求援。”

小卢犹豫了下。

他不知道这是砂莉为了不连累他而撒的慌，还是真的需要他回去求援。返回基地，一来一回需要很长时间，他们等得起吗？

但如果不返回基地，他一个人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连不上线……”小卢懊恼地捶着脑袋，“要是带着制氧装备就好了，我就能出舱，启动客机。”

砂莉醍醐灌顶。

对呀！启动客机！

客机的主发动机虽然损坏，副发动机却还完好。作为中型机甲，它的动力比训练机要大得多，如果启动客机，说不定可以与那股不明引力相抗衡！

虽然三人不能出舱，但砂莉知道，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启动客机，那就是远程遥控。

她还从来没有成功过，但此刻，她必须做到！

她闭上眼，全神贯注。

精神力沿着网络铺展开去，现实世界渐渐隐退，新的世界徐徐展开。无形的引力波在脚下汇聚成河，她踏浪逐波，大江东去，直抵深渊。

另一边，厉锋竭尽全力抵抗着引力，教练机垂死咆哮，缆索发出绞紧的声响。

虚拟世界里，怒海惊涛。

砂莉高高立于浪尖之上，衣袂飘飘。

她知道，这是精神力构建出的世界。此前的训练中，她曾见过各种不同的世界，但没有一个像今天这么逼真，有如实质。

远处灯塔的光微弱飘摇，那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风吼海啸，掀起万丈波涛，要将她吞吃入腹，但砂莉岿然不动。

她曾经距离小四只有几步之遥，仅仅几步，便可以救下她。

那时候，她失败了。但是现在，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一刻，心底忽然生出无穷的勇气与力量。她无师自通般，扬手在空中一划，一柄长刀破空而出，落在掌心，寒光咄咄。

现实世界里，小卢终于艰难地连上了线，急忙向客机移动。

然而只是眨眼间，客机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下半截消失在了虚空。

小卢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客机是从下到上逐渐消失的，先是尾翼、接着是机身……仿佛下方有个隐形巨兽，张着无底洞般的大口，一口一口把客机吞下去了。

客机消失的速度很快，小卢突然意识到，几秒钟后，就轮到厉锋！

没有人知道，消失之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教官！”他声音都劈了。

这惶急的喊声仿佛传到了砂莉耳中，她知道情势危急，足尖一点浪花，高高跃起，长刀举过头顶——

为了厉锋！

长刀狠狠斩下，在海面上劈出一道闪电。海水一分为二，中央露出一条笔直的坦途。灯塔之光霍地暴涨，刺破滔天浊浪，沿着坦途落于眼前。

景象陡然一变，视角切换到另一个方位，陌生的驾驶台在面前一应排开。

成功了！她侵入了客机的驾驶系统！

关键时刻，两台副发动机终于启动，客机发出绝地反击的咆哮，坠落的势头终于停止。

刹那之间，客机全部显形，又恢复了原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小卢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在客机启动的那一瞬间，精神力突然遭到暴击，像被人狠狠砍了一刀，当场昏厥。

厉锋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没有昏厥，也被砍得不轻，直接掉了线。

支援部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惨状：一个昏厥，一个掉线，最后那个，脱力般瘫在椅子里，气若游丝。

士兵们面面相觑。

只有一架残废了的客机，怎么把师徒三个弄成这样？活似打了一场大仗？

砂莉体力透支，精神力却反常地亢奋。注射镇静剂后，濒临过载的精神力才慢慢回落至正常水平。

由于镇静剂的作用，回到基地时，砂莉已经昏昏欲睡了。厉锋没让其他人动手，亲自把她背下训练机。

小姑娘眼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止不住地咯咯笑。

“我做到了……”她咕咕哝哝地说：“我说过要保护你，我做到了……”

厉锋脚步顿住。

转头看去，小脑袋歪在他肩头，睡着了。

尽管如此，两只手仍不忘紧紧地搂着他，是一种守护的姿势。

*

之后几天，雏鹰派出侦察机，把附近天域翻了个遍，也没发现火星军的踪迹。

若不是教练机上的监控录像，恐怕没人相信那架敌机真的出现过。

不过“师徒冒险小分队”也不算无功而返：客机上，居然真的还有一名幸存者。他虽然受了伤，但由于三人及时的救援，送到医院后，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为了表彰砂莉和小卢的英勇表现，基地决定给他们颁发蔷薇奖章，这可是二等兵的最高荣誉了。

厉锋带着这个好消息，去医院探望砂莉。

砂莉没有大碍，只是初次使用精神力进行远程遥控，用法不当，过度疲劳，在医院住了两天，已经复原。可她享受厉锋那种又担忧又自责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的眼神，所以既然医生没让她出院，她也乐得多待几天。

“这次能全身而退，是你运气好。”厉锋坐在病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开展教育，“但是记住，下不为例。你是军人，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哎，抽屉里不是有个自动削皮器吗？”

“有是有……”砂莉托着下巴，忽闪着大眼睛说：“可我喜欢吃刀削的。”

才怪。她喜欢看他为她忙前忙后而已。

厉锋还当真了，认命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越来越挑食了？”

他从来没削过苹果皮，砂莉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直想笑。

“笑什么？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照你的意思，我应该丢下你不管？让你和客机一起消失？我可做不出来。”

“身为军人，有时候必须做出痛苦的抉择。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是为拯救更多的生命。”

砂莉撇嘴，“那如果咱俩调个个儿，难道你会丢下我自己逃命吗？”

这是句玩笑话，却不知触动了厉锋哪根神经，他手一抖，刀尖差点戳到自己。

这个问题，其实他早已经做出过回答。

当她与祖国不能两全的时候，他选择的，是后者。一和一百亿人口，根本无需考量。

如果现在让他重新选择，他相信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砂莉，”他垂下眼睑，慢慢地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你自己。自私一点，心肠狠一点，不要对别人太好。”

尤其是我，他默默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