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莉的劣迹迅速传遍整个训练营，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听说了她因为军装和发型而同班长开战的事。正当大家纷纷赌她会不会被开除的时候，砂莉循规蹈矩地身着作战服出现在了食堂。

“幸好教官网开一面，允许你不剪头发。”小卢端着餐盘坐她对面，“你以后收敛点吧，万一真被开除怎么办？”

“随便。”砂莉满不在乎，“又不是我想参军，是厉老头求我来的。”

“……”

“牛逼！”小卢竖起大拇指。

两人正说着话，周围忽然一静，方才叽叽喳喳的女兵们集体收声，齐刷刷望向门口，眼里都能放出光来。

小卢扭头一看，立刻激动地拿胳膊肘杵砂莉，“快看快看！厉教官！酷啊！”

砂莉假装不甚在意地瞄了一眼。

厉锋站在门口，正向里张望。作战服笔挺熨帖，淋漓尽致地衬托出男人肩宽腰窄、身高腿长的完美身材，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就引发女兵们一阵窃窃私语：

“哇，新来的教官吗？帅呆了！”

“哎呀好希望是我们这期的啊！”

“喂喂，有人知道他宿舍号吗？”

嘁，砂莉心想，有什么好激动的，我昨天就看过了。

女兵们的骚动，厉锋浑然不觉。他看见砂莉，便径直走来。

女兵们的目光又唰地一下聚焦到砂莉这桌。

砂莉傲娇地扭过头。

小卢以为她还在生厉锋的气，急忙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教官坐这！”

厉锋却绕过他，坐到砂莉身边。

小卢：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我替你请了一天假，”厉锋对砂莉说：“吃完饭跟我去个地方。”

砂莉立刻三下五除二地结束早餐，推开餐盘，见色忘友地跟厉锋走了。

小卢：再也不想跟他们俩一块吃饭了……

砂莉没问厉锋去哪，放心大胆地跳上食堂外的机甲。机甲载着两人，飞过太空城中央的棱柱，降落在一家外表普通的工厂门口。

砂莉不明所以地看向厉锋。

厉锋拉开舱门，跳下机甲，“你不是想洗掉编号吗？这里就是克隆人培育场。”

克隆人颈后的编号并非一般纹身，而是载有身份信息的微米级荧光芯片。芯片是培育场在克隆人出槽时植入肌肤的，也只有培育场才能去除。

昨天晚上，砂莉提出这个要求时，厉锋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她还以为没戏了。毕竟，只有极其少数的自然人会帮克隆人提出申请，通常还是因为他们收养了克隆人婴儿，或者对情人爱得痴狂。而且，并不是每一份申请都能如愿得到批准，据说通过率还不到1%。

她原本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仅仅一个晚上，厉锋就神速地拿到了批准单。

进门之前，他问：“你想好了吗？”

“还用想吗？”

这可是她梦寐以求十六年的事了。

厉锋牵着女孩的手，将她送进培育场的芯片车间。

在机械语音的引导下，她将头发束起，露出编号，平趴在操作床上。

后颈上一阵凉意，这是机械手在消毒、进行术前准备。

几分钟后，语音提示：“即将进行局部麻醉，请确认。”

只需回答一个简单的“是”，这个耻辱的印记就能轻松抹去，从此再不会有人用那种侮辱性的目光看她了。

但不知为什么，昨晚厉锋说的那番话，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昨天深夜，厉锋将她放在训练场边的旋转训练仪上，一边为她按摩小腿一边问：“你觉得，洗掉编号会让人对你有所改观吗？”

砂莉坐在旋转训练仪的悬浮椅上，觑着他的神色，“你是不是不想帮我？”

“如果你坚持这么做，我会考虑。但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嘁，砂莉撇撇嘴，还不是嫌麻烦。如果是那个情人提出来的，他肯定一口答应。

她眼中的讥诮，厉锋看出来了，但没解释，也不在意。

“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改变的，即便洗掉编号，疤痕还在。你是克隆人，无论有没有编号，你的身份都不会有所不同。就好像受过的伤，无论怎么逃避掩饰，伤了就是伤了，除了面对它、接受它、战胜它，别无选择。”

他的声音低低的，好像是说给她听又好像不是。

“编号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不管003还是004还是砂莉，都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关键是，在你心里，你认为你是谁，你想成为怎样的人，你认为它是荣耀还是耻辱。机器虽然可以洗得掉皮肤上的印记，但心里的编号，只有你自己能够洗掉。”

砂莉似懂非懂，“你是说，因为有疤痕，还是会被自然人瞧不起？”

夜间的太空城，温控系统运行在低温档位，厉锋紧了紧她的外套，“掩饰外表并不能让你和自然人平起平坐，依靠拳头也不能让你获得尊重，只会让别人更不屑一顾。”

砂莉不忿，“那我就得忍气吞声吗？”

“我是说，靠实力。”厉锋扶着女孩的双肩，认真地讲给她听，“靠实力，让别人心悦诚服。”

实力？什么样的实力？难道拳头不算实力吗？

“即将进行局部麻醉，请确认。”语音第三遍重复。

砂莉依旧没有回答。

厉锋的声音在耳畔萦绕：“在你心里，你认为你是谁，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是谁？我想成为怎样的人？

“即将进行……哔！”

砂莉忽地翻身坐起，摁掉了扬声器。

车间外，厉锋刚打开个人终端，准备看看巴拿马的最新战况，却见自动门突然滑开，机器人领着砂莉走了出来。

“这么快？”问出这句话，厉锋才注意到砂莉颈后的编号仍在。

“你想明白了？”他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其实砂莉不太明白。但昨晚的那些话，她记在了心里。

她是一个克隆人，没有身份，没有自我，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厉锋问的那些问题，她以前听都没听过。

但现在，她想试着好好思考一下了。

这周末，91期训练营报到完毕，砂莉迎来了她人生中第一场开学典礼。

与之前和平时期的典礼不同，作为战时开训的第一批新兵，91期的典礼没有在礼堂举办，而是安排在港口。

因为今天，既是新一期的开学典礼，同时也是85和86两期的毕业典礼。

实际上，86期并未全部完成三年的训练，但战事吃紧，前线急需兵源，典礼过后，他们将立即登机，开赴巴拿马要塞。

“和平”这个字眼，在他们年轻的人生里，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

士兵们整装待发，肃立于空中作战平台之上，正聆听总统的抵抗宣言。

巨大的悬浮屏幕上，新任总统神情肃穆，慷慨陈词，“……联盟热爱和平，但从不惧怕战争！恳请联盟上下、全体国民，摒弃罅隙，戮力同心，共抗外敌！我代表地球联盟政府，在此郑重声明：哪怕战至一兵一卒，联盟也绝不议和！绝不分裂！绝不投降！誓与侵略者血战到底！”

士兵热血沸腾，山呼海啸：“血战到底！”

平台上下声震中天。

砂莉站在第三层平台上，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无奈地撇了撇嘴。

“这老男人是谁？”等声浪过去，她低声问小卢。

小卢正斗志昂扬，冷不丁被这个无知问题噎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总统啊！新当选的，这你都不知道？”

砂莉翻个白眼，“我有必要知道？”

“……”

小卢给她普及常识，“听说他以前是太空军的上将，上个月，厉元帅还陪着来苏伊士拉过票。”

说到苏伊士，小卢的声音有点沉。

砂莉故意岔开话题，“跟厉老头关系很好？”

“联盟军都拥护他啊。”

“哦，那我讨厌他。”

“……为什么？”

因为，厉老头喜欢的，厉锋肯定不喜欢啊。

她第二十四次偷偷踮起脚，越过前头威尔的肩膀，眺望主席台上的教官席。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但她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厉锋。

即便在一众制式统一的作战服当中，他也是非常惹眼的那一个。

厉锋没看砂莉，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聂中校身上。

“雏鹰训练基地，自2241年落成，共举办过91期训练营，培养出20多万联盟军战斗人才。”聂中校站在主席台前，环视着一张张稚嫩的面孔，缓声道：“但，迄今为止，你们是雏鹰、甚至是联盟历史上，第一批参加卫国战争的毕业生。我想问问诸位，你们是否知道，雏鹰存在的意义？或者说，三年严酷的训练，是为了什么？”

士兵齐声：“保家卫国！护我河山！”

这些豪言壮语，厉锋曾经也喊过无数次。那时候，他和这些年轻人同样满腔热血，但当真正踏入战场，他才明白，什么壮怀激烈、视死如归，只需一发炮弹，顷刻间便会将其粉碎。

聂中校摆摆手，“马上就要上战场，今天不搞喊口号那一套，我想给你们看一个机甲模拟对战的视频。模拟对战你们很熟悉了，但这个有点不一样。”

教官们都很意外，这个战前动员挺新鲜。

厉锋却仿佛预感到什么，神色不那么淡定了。

全息屏幕上，总统的影像被漆黑的太空所代替。对战双方出现的那一刻，场上一片低呼。

红方有10架战斗机甲，呈C字型将蓝方包围，而蓝方……只有1架。

单机模拟对战通常是1对1，也有1对多的情况，但最多1对3，比例过于悬殊就没有对战意义了，完全秒杀啊！

聂中校插话，“假如这是在真正的战场上，红方是火星军，蓝方就是你，请大家想一想，你该怎么办？”

小卢垮着脸，“那我只有自杀殉国了，免得被俘。”

砂莉还没说话，威尔突然开口，“红方的布阵，好像是火卫一战役啊！”

副班长：“怎么看出来的？”

“我在我爸那看过火卫一战役的还原图。当时火星军就是10架战机，以仅仅轻微损伤一架战机的代价，全歼了联盟军一个96机甲的大队。”

砂莉本来漫不经心，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如果这是火卫一战役的重现，那么仅存的最后一架蓝机，会不会就是……

她抬眼望向厉锋，可惜激烈的炮火阻隔了视线。

屏幕上，红方先发制人，迅速散开形成立体网阵，将蓝机兜在网中。空中烈焰喷薄，几乎封死了蓝机的所有退路。

但是砂莉知道，如果蓝机的驾驶员是厉锋，这张火网困不住他。

果然，只见那个蓝色影子在烈焰中跳了几跳，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冲出了火网。“厉锋”驾驶战机明显比货机得心应手，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

为免误伤己方战机，红方不敢合围，只以半包抄的队形，在后方紧紧追赶。光束炮如影随形，蓝机险象环生。

小卢诧异道：“它为什么不逃？”

蓝机的速度和灵活性明显占优，在红方未形成合围的情况下，它完全有机会逃离战场。遇见这种绝对打不赢的仗，不该是保命要紧吗？

奇怪的是，蓝机非但不逃，反而越飞越近，只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内左弯右绕，像是牵着敌机的鼻子玩贪吃蛇。

“毫无章法。”威尔嗤笑，“它再快，双拳也难敌四手，总有燃料用尽或者精神力跟不上的时候。又不是打游戏，炫技有用吗？”

砂莉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蓝机的轨迹，眉头紧蹙，似乎在思索什么。

毕竟只有一个人在操控，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红方部分战机渐渐掉队，“贪吃蛇”的队形开始混乱，从半包抄变成首尾相接、最后无路可走、挤成一团。

砂莉猛然醒悟，“它要同归于尽！”

红方也意识到处境不妙，外围机甲立即后撤。机会稍纵即逝，蓝机毫不犹豫，鬼魅般钻进红方阵营中央，向着红方旗舰俯冲过去。

红方旗舰下意识反击，四发导弹呼啸击出。

蓝机完全不避不闪，朝着导弹迎头而上。

砂莉忍不住惊呼出声。

随着逼真的爆炸音效，蓝机炸成千万朵焰火，排山倒海，霎时吞噬了红方阵营。

10架红机，无一脱逃。

这只是一场模拟，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聂中校的话，所有人都从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中，感到了几分悲壮。

如果那位驾驶员能活着，该有多好啊！哪怕逃跑也没关系啊！

爆炸的声响在空中久久不绝，而全场鸦雀无声，似乎在为蓝机的驾驶员默哀。

“看！”小卢突然不顾军纪，兴奋地指给砂莉看，“看那里！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