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锋睡得极不安稳。

他孤身一人，飘浮在太空战场的废墟中。火星和联盟战机的残骸汇成一片红蓝相间的海洋，将他团团包围。

没有人给他指令，但他仿佛早已知晓接下来的剧情，缓缓转动僵硬的身体，果然在身后看到那双金黄的眼瞳。

两人的情况都很糟糕，蓝白作战服上硝烟未散，女军官脸上血迹斑斑。

但隔着头盔，女军官仍向他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然后倾身过来，轻轻握住肩膀，将他推向背后的战机。

不不不！

莫名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厉锋异常抗拒，但在梦里，他身不由己，随着惯性飘进舱门。

快上来！你上来！

他在心里嘶吼，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女军官笑着，抬手敬礼，“为了地球，活下去。”

不——

战机骤然启动，撞开碎片疾驰而去，女军官的身影飞速缩小。将将消失之时，她所在之处突然爆出耀眼的亮光。

砂莉！不要！

那一大片战机残骸，轰然引爆，在漆黑夜空中燃烧成最炽热的星云。

“砂莉——”

厉锋猛然惊醒，蓦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你叫我？”

床边的女孩错愕地盯着他。

厉锋愣住。

眼前是一张与梦里极其相似的脸孔，只是轮廓稍显稚嫩，头发也尚未剪短。

那一刻，连他都恍惚不明，她和她，她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砂莉说这里是柳叶角的医院，“你伤口感染了，重新清过创，医生说……”

她交待的医嘱，厉锋完全没听进去，他的心思仍未从梦境中抽离。

方才的情景不是第一次梦见了，但直到刚刚，他才恍然惊觉，原来砂莉的死亡，是他一手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提出的计划，如果不是他去柳叶角寻人，那么砂莉是不是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是不是就不会走上战场？虽然他言之凿凿，参军是为了砂莉着想，但又何尝不是他，亲手将她一步步推向了死亡呢？

“你怎么了？”砂莉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哪里不舒服吗？”

厉锋回神，简短道：“没有。”

伤口疼痛难忍，但跟他以前的遭遇比起来，不值一提。

砂莉狐疑地盯了他一会，才说：“刚才卫兵传话，说柳叶角的指挥官想见你。”

厉锋一凛。

“放心，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砂莉老成持重地拍拍他的肩膀，“识大体顾大局，我懂。”

厉锋不敢轻信。她为了小四不惜实施暗杀，这会又装若无其事？可还没容他开口，砂莉已经飞快地闪人了。

柳叶角对元帅的儿子照顾周到，走廊上安排了好几道岗哨。卫兵认识砂莉，见她不仅死里逃生，还衣锦还乡，目光都十分地难以言喻。她不想和这帮家伙大眼瞪小眼，便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刚才她没有追问，并不代表没看出厉锋的反常。

虽然他喊的是她的名字，但他看她的眼神，和平时完全不同，充满了愧疚、恐惧、痛苦。让她想起两人初见时，他那个复杂的表情，像是透过眼前的她，望见了遥远光年外的另一个人。

砂莉抬起头，撩起遮住半边眼睛的斜刘海，望着镜中的面孔。

她的基因本体应该是个混血，虽然有着金黄眼瞳，但脸孔偏东方化，轮廓锐利，极具辨识度，很少有人会把这张脸与他人混为一谈。

他梦见的，究竟是她？还是另一个女人？

*

病房内。

“上尉是上周调离的柳叶角，”暂代指挥官职务的是名年轻中尉，与传说中的“深蓝飓风”面对面说话，有些紧张，笔管条直地背着双手，“只说是人事调动，具体原因我们也不清楚。”

刚才他一进门，厉锋就笑了。难怪砂莉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原来她已经知道凶手调离了。

鬼灵精。

他见中尉有点拘谨，便和蔼地请他坐下。

中尉道谢，打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苏伊士爆炸之后，厉元帅发来一封加密信函，内容是：请您抵达柳叶角后，与他联系。”

“元帅？”厉锋惊讶。

“是。”中尉将悬浮屏推到他面前，“当时我也很诧异，因为并没收到您将抵达柳叶角的消息。没想到没过多久，你们的求援信号就到了。”

细想想，厉锋觉得也在情理之中。他能想到的撤退路线，厉峥嵘不可能想不到。如果向他的个人终端发送消息，恐怕被火星军定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通过军方加密频道，将消息发给柳叶角。

不过，厉峥嵘就不担心他逃不出苏伊士吗？不想知道他的死活吗？

“他有没有说，如果我没到这，怎么办？”

“有。”中尉如实汇报，“如果十天后仍未抵达，就不必等待了。”

厉锋静默了会，自失一笑。

也对，如果十天后仍未抵达，就代表他已经死了。

“走吧，”他掀被下床，“带我去通讯处。”

两人走到医院门口，一个半大孩子炮弹般地弹了进来，要不是中尉闪得快，差点被撞飞出去。

“小卢！”厉锋一把揪住他。

士兵气喘吁吁地追进来，“哎哟，你可真能跑！跟我回去！”

小卢抱着厉锋的胳膊不撒手，“我不回地球！我要参军！我要给我爸爸报仇！”

砂莉正好从洗手间出来，闻言惊讶地挑了挑眉。嚯，长志气了！

不过他不是当兵的料，厉锋肯定不会同意的。

果然，厉锋把他拉到一旁，耐心劝导，“你还小，联盟军是不招收未成年人的。而且你想想，你爸爸已经牺牲了，如果你也上战场，你妈妈该有多伤心？”

“我……我没有妈妈，”小卢垂下头，声如蚊蚋，“我是那个……培育槽……出生的……”

砂莉怔住。

谁能想到，小卢居然是莫雷用自己的精子和捐献的卵子孕育的孩子。

厉锋也愣了愣，“那你还有其他亲人吗？爷爷奶奶？兄弟姐妹？”

小卢慢慢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犹疑地看向砂莉，“朋友算吗？”

朋友……

砂莉前16年的字典里，没有“朋友”这种东西。但这一刻，当小卢看向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烘热了。

这就是朋友的感觉吗？

“答应他，”砂莉开口，“让他参军。”

厉锋蹙眉。孤儿并不意味着理所当然的牺牲。

“告诉叔叔，”他和善地俯下|身，与小卢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卢卡斯·莫雷。”

“嗯，卢卡……什么？”厉锋突然反应过来，吃惊道：“你叫卢卡斯·莫雷？”

在场的人莫名其妙。“卢卡斯·莫雷”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如雷贯耳的名人。

厉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盯着小卢的脸辨认了好一会。之前泥啊泪啊的看不清，这会洗干净了再看，五官确实和记忆里的卢卡斯有几分相似，但气质上却完全不同。

他要找的卢卡斯，应该洒脱、不羁、桀骜不驯。

难道卢卡斯也和砂莉一样，性格脱轨了？

而且，卢卡斯的爸爸，不应该是联盟的军人啊？

厉锋让小卢先去病房稍等，自己和中尉匆匆去了通讯处。中尉开启加密频道后，自觉地退出房间。

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厉锋打开个人终端，调出一个图片文件夹。

文件夹中浩浩荡荡存着上万张手绘图，简笔画水平，还是抽象派的。

虽然绘画者的水平一言难尽，但每张图片都配有详细的文字注释，按照备注的日期严谨排序。

厉锋迅速翻到一张标题为“特遣队出发”的图片，内容是一列机甲编队，旗舰机首画了一个双刀拱卫的L。

他没记错，卢卡斯不是正规军。

通讯频道中“嘟嘟”的等候音停了，传出厉峥嵘疲惫的声音。

他没有寒暄，甚至似乎连厉锋是否受伤都不关心，直入主题，“联盟已对火星正式宣战，你的报告得到了证实。”

话很简短，但厉锋突然抑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他没有精神错乱，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也不是逃兵，他从没有背弃祖国。

时隔两年，联盟终于通过厉峥嵘之口，为他平了反。尽管只是私下的认可，可对他来说，这个认可，比生命还要重要。

但，他最好的两年，最意气风发的青春，已经一去不返了。

两人没有开启视频通话，厉峥嵘却仿佛感受得到儿子的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少见地温和了些，“但你要记住，你掌握的情况依然是最高机密，联盟无法公开给你正名。”

也就是说，厉锋必须仍然背负着污名，无论生还是死，不能解释，不能辩驳。

可是他毫不迟疑地应允了。

又问：“巴拿马战况如何？”

“已经击退五轮袭击，联盟军全面收复巴拿马。”

厉锋大喜过望，“联盟军顶住了？”

厉峥嵘缓声道：“火星军提前袭击苏伊士，以及联盟军取得巴拿马战役的胜利，都说明，未来不是不可改变的。这其中，你提供的情报，发挥了巨大作用。”

在原本的战争进程里，虽然巴拿马的核发动机有过升级，火星军不能像毁灭苏伊士那样如法炮制，但在六天的拉锯战后，仍是夺下联盟军最后一块阵地，完全占领要塞。随后，火星军便以巴拿马为跳板，长驱直入。

可以说，苏伊士只是开战的号角，而巴拿马的失守，才是整场战争的关键转折点。

厉锋清楚地记得，今天就是巴拿马战役的最后一天。但战局居然一百八十度大逆转，联盟军守住了巴拿马！

那么，火星军就不可能越过巴拿马攻打地球，是不是说战争结束，指日可待？

“还有件事，”他报告说：“咱们一直在寻找的卢卡斯·莫雷，我遇到一个比较相似的，但不是特别确定。”

“说说。”

厉锋说外貌和年龄符合，“可他和他爸爸都不是走私团的人，他爸爸还是联盟军军官，牺牲在苏伊士了。他现在申请参军，要接收吗？”

厉峥嵘微一沉吟，“带他去雏鹰基地，无论是不是他，目前留在身边最安全。我这边也会继续在走私团里寻找同名同姓的人。不必瞻前顾后，影响不一定都是负面的。”

厉峥嵘一锤定音，两个孩子的少年时代，自此结束了。

几天后，厉锋伤势有所好转，柳叶角也安排好客机，准备将苏伊士的幸存者送往各自的目的地。

平民登机那天，小卢去港口送行，把能量条送给了可可。

这是风神号上最后一条能量条。可可不舍得吃，留给了小卢，小卢也不舍得吃，又赠还了她。

虽然现在有吃有喝，能量条无足轻重了，但在他心里，这份礼物，特别特别珍贵，无可取代。

没有通行证的克隆人是不能进入地球的。可可将在中途某个太空城下机，随后转往哪里，他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别，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他站在人造的微风里，向着缓缓远去的机甲，用力地挥着手，挥了很久很久。

他身后不远处，砂莉背着手，在厉锋面前无聊地踱来踱去。

如果说小卢的伤春悲秋来源于少年维特之烦恼，她还能理解。可厉锋也杵在这，像个望夫石一样，她就不明白了，少校究竟在惆怅什么？

最后一批平民也开始登机，厉锋忽然转过头，“砂莉，你想不想——”

厉锋想问，她想不想离开柳叶角。不是去雏鹰，而是和这些平民一起，去一个自由的、和平的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尽管他知晓命运的轨道，但那只不过是一种猜测，在未曾变成现实之前，未来仍旧不可预料。巴拿马虽然守住了，不代表砂莉一定能够摆脱悲剧的结局。

这架客机，可能是她唯一逃离死亡的机会。

那一瞬间，他的确犹豫了。但话没说完，理智就迅速压倒了情感。

厉锋，他告诉自己，你不是普通百姓，你是联盟军，祖国永远高于一切。

砂莉见他话说一半又顿住，便问：“想什么？”

厉锋临时改口，问她想不想多待几天，回宿舍收拾一下旧物。

“我回去过了，”砂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都没了。他们把我和小四的东西清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留下。”

厉锋很想为她多做点什么，“那要不，我请中尉把小四的电子档案拷贝……”

“不，小四没有消失，她在这里。”砂莉指指自己的脸，“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凶手不在了，柳叶角就没有她流连的价值了。

等学成归来，无论天涯海角，她都要为小四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