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莉走了。

小卢望着空荡荡的洞口，心里也像被炸开了一个大洞。

他不怪砂莉，但这无法抵挡死亡的恐惧和绝望，甚至比砂莉出现之前更加绝望透顶。

他也曾试图拽着线缆往上爬，但他臂力不足，而巨大的恐惧也透支了他的体力。

试了三次，全都失败。

他精疲力尽地松了手，掉回原处。

再也爬不动了，就这样吧。

砂莉，你快跑吧！一定要活下去啊！

可是、可是他也不想死啊！他才16岁，高中还没毕业，游戏还没成王，他不想死，呜呜……真的不想死啊……

“喂！别哭了！”

熟悉的声音乍然在头顶响起。

小卢急忙揉揉泪眼，勾头一看，砂莉！

她没有丢下他！

小卢感觉整个胸腔都热烫起来，烫得几乎要爆炸了。

砂莉并没有离开，而是跑到那堆纸箱处，解下一根尼龙绳。此刻，她趴在洞口边沿，把尼龙绳一端垂下洞口，“抓住！”

小卢喜出望外，振作起来，拽住绳子，在手腕上打个死结，“好了！”

砂莉开始往上拉。

她把尼龙绳系在腰上，用全身的力量往前爬，小卢也在下头抓着线缆拼命往上爬。尼龙绳绷得紧紧的，勒得砂莉喘不过气，但终于开始移动。

小卢升一寸，停一下，虽然缓慢，但两人的努力没有白费，他慢慢地接近洞口。

他用力伸出手臂，刚刚够到洞口时，头顶突然炸开一片白光，光束炮再次击中顶棚，残废的仓库连同地面齐齐发出垂死的震颤，小卢失手抓空了，惊呼着掉了下去。

砂莉猝不及防，猛地被拖坠下去，后背擦着地板飞快滑过，眨眼间便要跌出洞口！

千钧一发之际，她急中生智，拼命张开手臂，在滑过羚羊号那一刹那，手疾眼快地用力一扑，竟幸运地摸到了货机的外舱壁。

然而光滑的舱壁上无处抓持，指甲刮着金属一路向后，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外壳上顷刻出现两行鲜红的血线。

但她咬紧牙关，死不放手，终于在坠落洞口前一秒，攥住了舱门上的把手。

坠落立止。

双脚已经滑出洞口，堪堪停在了边缘。

劫后余生，砂莉长出了一口气，双手紧了紧，握牢门把手。

“小卢！你怎么样？”

一喊出声，才发现声音都是颤的。

小卢带着哭腔说：“电线开了……我脚上的电线松开了！”

喵的，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了。

现在他们两个，全靠砂莉这一双手撑着了。

“砂莉！”

“闭嘴！我不走！”

砂莉实在腾不出力气安慰他了。她满手是血，还要撑起两个人的重量，手臂已痛到麻木，完全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硬扛。

“不是，”小卢惊叫，“看你头上！”

砂莉艰难地转过头，往上看去。

刚才，顶棚被光束炮击中的地方出现了裂痕，一块钢板从顶棚剥离，耷拉下来，不偏不倚，恰恰就在她的正上方。

钢板有好几米长，此刻只有一小段铁皮仍与顶棚相连，随时都会砸下。

砂莉感觉空气都凝滞了。

无论她松不松手，她和小卢都必死无疑，或早或晚而已。

而如果她解开腰上的尼龙绳，那么就有可能躲开这块钢板。

小卢在下面喊她快跑，她也知道她没有理由不选择离开，但她一边在心里大骂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另一边，却更加攥紧了把手。

等待着死亡的时间，漫长得像停滞了一般。

顶棚再度受到攻击，哐当当一阵剧颤，那段游丝般连接着顶棚的铁皮抖动了几下，终于承受不住钢板的重量，啪地折断。

钢板轰然坠落！

砂莉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大瞪着双眼，眼睁睁看着钢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占据她的整个视野。

然而迎接她的并不是死亡。

电光石火间，一个黑影横扑过来，展臂搂住她，身形毫不停顿，急速翻滚，悬之又悬地与钢板擦身而过。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个瞬间，定格在她惊愕的眼眸：钢板仅仅悬在他背部上方几厘米处，钢板之下，是他因着动作、微微扬起的发梢。而他用身体将她严严实实护住，像是替她扛住了死神。

钢板掉落的速度实在太快，厉锋终究没能完全躲开，被边缘刮到后腰，他拼着一口气，生扛了下来。

幸亏背包替他挡了一下，尽管如此，砂莉也明显感觉到他浑身一震。

万万想不到，厉锋会找过来，并且救了她，又一次。

厉锋是循着定位找过来的，他知道上了这丫头的当，但此刻无暇责备，扫一眼见她没受重伤，拉着她便要离开。

“小卢还在下面！”

厉锋回身一看，急忙拽住尼龙绳，把小卢救了上来。

他捡块小铁片，唰唰两下割开两人的尼龙绳，“还能走吗？得赶紧离开这！”

小卢犹豫，“可我爸爸……”

“你得活着才能见你爸！”

砂莉不由分说拉起小卢，厉锋拉着砂莉，三人刚跑到第二层，地板就坍塌了。厉锋一手搂着一个，纵身一跃，顺着倾斜的地板滑到了街道。

街道已经沦为人间地狱。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活着的人在废墟间仓惶奔逃，哭声喊声惊叫声，混着恐怖的炮声，轰炸耳膜。

这是真正的战争，残酷、血淋淋的战争。

厉锋：“得快去港口！”

两个孩子哪见过这种场面，腿都软了，站也站不起来。

厉锋甩掉负累的背包，翻身跃起。这动作扯到后背的伤口，他狠狠蹙了下眉。

砂莉注意到他起身的动作有些迟滞，这才发现他背后，接近腰部的位置，外衣被撕开一个大口，里头皮肉外翻，血液浸透了一大片衬衫。

但厉锋无暇处理伤口，背对着两个孩子单膝跪地，拍拍自己的肩膀，“上来！”

砂莉看看小卢。他俩都不胖，但加起来也有两百斤了，厉锋又受了伤，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我们能跑。”也不知从哪生出了力量，砂莉忽然爬起身，顺带拽起小卢。

小卢虽然腿肚子直打颤，但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厉锋赞许地看着两个孩子，“别怕，跟紧我。”

三个人手拉着手，撒腿狂奔。

炮火连天，不时有炮弹落下，在或近或远处爆开火光。

厉锋边跑边观察炮弹的落点，尽量沿着上一轮轰炸的路径前进。通常同一个坐标不会进行重复轰炸，选择轰炸过后的区域，生存率反而更高。

但这场景实在惊心动魄。三个人追着炸弹的去路，在各个弹坑间穿梭跳跃，简直是在和死神玩捉迷藏。

而厉锋毫不慌乱，甚至在逃命途中，还一心二用地从路边一具士兵的残尸上，摘下了一挺光束枪。

他刚把枪背在肩头，见迎面跑来几人，是往防空洞方向去的，便打手势让他们调头，“苏伊士守不住了！去港口！”

几个人犹疑地停下脚步。

在普通民众的观念中，遇到战事或者灾难，第一首选当然是防空洞。再说，苏伊士怎么可能会守不住？

厉锋没时间苦口婆心，三言两语交待完情况，转身便走。途中，只要遇到往防空洞去的民众，他便会喊大家快去港口。有的人一意孤行，有的人加入了队伍，无论他们听不听劝，厉锋都不会停下脚步。他知道，这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他的职责是保护砂莉。

港口情况并不乐观，大部分机甲已面目全非，军用轨道损毁惨重，民用轨道也只剩少数几条能用。

厉锋目光一扫，锁定了目标。那是一架风神号货运机甲，大概袭击发生前刚上轨道，这会正停在轨道起点，幸运地未被击毁，正战战兢兢准备启动。

不幸的是，轨道旁，几十米高的塔吊被炮弹击中，沉重的塔尖逐渐侧弯，朝着风神号直直砸下。机上的人一片尖叫。

厉锋端起光束枪，瞄准塔尖钢缆，白光激射，精准命中。

一侧的钢缆断裂，塔尖顿时偏离路线，伴随着令人心颤的巨响，重重栽倒在隔壁的轨道上。

机上的人死里逃生，这才注意到厉锋的队伍。机主赶忙打开舱门，“快上来！”

大家慌慌张张地爬上风神号，驾驶员开始加速。

“等一下！”小卢忽然指着窗外说：“还有人！”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刚跑进港口闸门，两条羊角辫拍打着肩膀。

是可可！

蛇头不知是死了，还是自己逃命去了，就剩女孩一个。女孩正奋力奔跑，红裙子在白茫茫的硝烟中时隐时现。

砂莉拉开舱门，高喊：“这边！”

女孩听见喊声，调头飞奔过来。她也看到风神号即将起飞，更加快了速度，即便炮弹落在身边也毫不理会。小小的红色身影，透着异乎顽强的生命力。

但她仅凭双腿，自然赶不上机甲的速度，距离越来越远。这时，人群中又有人火上浇油，“克隆人！她是克隆人！”

这下捅了马蜂窝，众人群起呼应，要求立即起飞。

砂莉和小卢焦急万分，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可可不慎跌倒了。

火光映照下，她仰起小脸，直直地望着风神号的方向，满面都是泪水。

她也知道，她跑不到了，货机不会等她。

“我去接她！”厉锋把枪一扔，纵身跳下，“机甲别停！我马上回来！”

没等砂莉阻拦，他已经冲入炮火之中。

砂莉愕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居然，为了一个克隆人、一个毫不相干的克隆人，不惜豁出性命？

即便是她自己，到最后，也许都会选择置之不理。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无可非议。但他仍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炮火中那猎豹般的身影，灼热了她的目光。

厉锋冲到可可近前，一把捞起她，返身狂奔。

货机仍在滑行，速度越来越快。

厉锋风驰电掣。

快呀！砂莉焦灼地守在门边，时刻准备接应。

货机已滑至轨道中途，即将起飞。

驾驶员回头询问：“起不起飞？”

砂莉：“再等一下！”

机主正犹豫不决，突听众人一阵惊呼。他往外一看，一颗炮弹在厉锋极近处爆炸，厉锋就地一滚，翻入附近弹坑。

新一轮轰炸接踵而至，好一会，厉锋和可可都未再露头。

他是被炮火压制？还是……死了？

砂莉紧张地攥着门框，血迹斑斑的指甲掐进肉里，都毫无所觉。

机主眼见厉锋绝对追不上了，斩钉截铁地一挥手，“走！”

砂莉怒不可遏，“是他救了你们！你们要恩将仇报？”

生死面前，谁不为自己考虑？几个人推开砂莉和小卢，不由分说关上了舱门。

小卢据理力争，砂莉却霍然起身，到控制台前，一言不发，照驾驶员就是一拳。

她力气不大，但驾驶员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她揍到了地上。

不待他反应过来，砂莉一把拉下了驾驶台的手刹。

机甲瞬时减速，堪堪停在轨道末端。

众人炸了锅，蜂拥而上，拉扯中有人看见砂莉颈后的编号，“她也是克隆人！”

小卢愣了下，忽然明白她为什么甘冒风险去营救可可的妹妹了。

那边群情激愤，“把她扔下去！”

“自私的克隆人！她会把我们都害死！”

小卢一看大家群起攻之，急忙展臂挡在她身前，“别！她没有恶意！”

谁会把一个小屁孩放在眼里，有人正要扒开他，砂莉先一步把他拉开，“都别动。”

她声量不大，但字字如刀，“谁动我崩了谁。”

她双手端着光束枪，赤红的枪口指着众人。

那双金黄眼眸寒意逼人，杀气腾腾。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相信，她真敢杀人。

对峙片刻后，有个人瑟缩地退了一步。

接着，更多人往后退去。

机主硬着头皮打圆场，“等，再等会。”

砂莉枪口岿然不动，吩咐小卢，“守住门。”

小卢应了一声，拉开舱门。

他蹲在门边，四下张望，刚找到厉锋的身影，突然天光一暗，整个苏伊士顷刻沉入黑夜。

众人一片惊呼。

“怎么回事？”

“人造太阳熄灭了？！”

大家惊恐地挤到舷窗前，仰望天空。虽然日光熄灭，天空却亮如白昼。炮弹呼啸，在空中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而火力网中，不见一架联盟的深蓝战机，只有橙红战机嚣张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有人喃喃自语：“联盟的军队呢？联盟的太空军在哪里？”

联盟的太空军，苏伊士的钢铁长城，还未出击就全军覆没了吗？

有个女人绝望地哭了起来。

联盟军都覆灭了，难道他们这些平民，能活下来吗？

绝望的情绪没有持续很久，厉锋夹着可可跑到近前，人未登机，便扬声喊道：“启动机甲！准备起飞！”

小卢急忙伸手，接过可可。

女孩头发蓬乱，满面尘灰，经历过一番惊心动魄的逃亡，居然还不忘对小卢说：“谢谢你。”

几个成年人过来帮手，有人无意间往外望了一眼，突然激动大喊：“联盟军！”

熊熊火光中，只见一个身穿深蓝制服的军官，从烈火中一跃而出，疾奔向港口的停机坪。

尽管只有一个人，但当他飞身跃出炮火的那一刻，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我爸爸！”小卢几乎要蹦起来，“那是我爸爸！”

砂莉透过舷窗望去，果然是那个与走私团勾结的军官。

“爸爸！”小卢兴奋地跳下机甲，高声大呼：“我在这！”

莫雷刚跑到一架战机前，听到喊声，欣喜地望过来，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见小卢安然无事，即将乘机离开，他便没有近前，只是高高地扬起大拇指，向儿子挥了几下，露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他鼓励儿子，要坚强。

随后，他毅然回头，拉开舱门，跳进战机。

砂莉不解，“你爸爸不来吗？”

小卢没说话，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抓着厉锋的手，爬上机甲。

厉锋回答：“他有他自己要完成的使命。”

哪怕明知是粉身碎骨。

他望了莫雷最后一眼，然后关上舱门，接替了心惊胆战的驾驶员。

风神号重新加速，众人急忙系好安全带，又忍不住扭头去看莫雷的战机。

“天啊，”驾驶员突然发现，“军用轨道只剩一半了！”

军用轨道无一幸存，莫雷选择的那条算是状况最好的，尾端却也已被炸飞。轨道长度不足，会造成起飞速度不够，结果便是坠机。

很多人不懂这个，但从驾驶员的语气里听出来，情况不妙。

所有人目光紧紧追随着飞驰的战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小卢心脏砰砰乱跳。

战机加速极快，瞬间化成一道深蓝的虚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闪电般冲出轨道。

众人齐声欢呼，话音未落，突然又一片惊叫。

即便莫雷拼命加速，离轨时的速度仍未达到起飞的最低限，战机刚冲出轨道，便一头栽了下去，湮没于无尽的硝烟之中。

风神号中静默无声。

那是唯一的联盟军。一炮未开，败得如此迅速、无声无息。

只有小卢，死死地攥着拳头，仍然紧盯着那个方向，不肯放弃。

他不相信爸爸会死，他不相信。

“哇！爸爸！”

滚滚浓烟中，消失的战机陡然爬升，滑出个跌宕起伏的“V”字路线，奇迹般跃出地平线，逆转归来，一飞冲天！

机身上，四台炮筒发出震耳的怒吼，向着空中的敌军，打响了反击的第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