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别人一样，苏吉拉纳的担子也比以前增加很多。

魔都时代，他们只算一个公社，会长普拉卡什亲自处理与外界的关系。弟岛时期，他们算是一家公司。签署和平协议后，地方仍然委托旧势力管理。大会也不在意微薄的农业税，建成一座新工厂，收入抵得上几万家农户交的税。靠与当地人交易工业品，科学大会完成了原始积累。如果对土地、河流、劳力这些资源有需求，苏吉拉纳就出去和头领们会商解决。平日里大会避免卷入地方事务，各村各寨如果不参与科学建设，也仍然过以前的日子。

兄岛情况完全不同，赶走邪教政权，一百万新启蒙区人民应该如何生活？税收怎么办？赈灾谁来管？大会必须成为名副其实的统治者，这就需要一个真正的民政机构。

经过反复讨论，执委会决定成立民政工程部，与学术部、财务部和近卫军同一级别，接受执行委员会领导。苏吉拉纳自然被任命为部长，除了张道勋仍然留作助手，阿尔弗雷德、博尓克、罗斯托夫这些有管理经验的会员也都调拨给他，成立起军事管制委员会，接收新区三岛的民政体系。

过去苏吉拉纳出门执行任务，经常只带张道勋，最多再加几个助手就能完成。民政工程部一降生，立刻有上百名学生配属给他。办公地点暂时安排在全宁梓旧宅，那是他靠贪污建成的，比总督府宽敞得多。

旧军队的武器毫无价值，收缴起来只能当废金属回炉。旧政权官员级别高者逮捕，级别低者遣散。旧政权留下的衙门和“科学楼”相比，也不过算是寒舍。他们不打算搬进去办公，而是分给城市贫民，自己另建新楼。旧政权留下的官库存粮一千吨，与科学农场的产出相比算不上什么，收缴起来只是聊胜于无。

所以，接收过程中最重要的对象，就是旧政权留下的民情档案，记录着户籍、土地和资源。如果要给一百二十万人当政，这些材料就是基础。临时驻扎在全宁梓旧居的军管会，每天人们出出进进，主要就是处理各地汇集过来的繁杂材料。

苏吉拉纳升官后，就埋头于这个资料堆，每天忙于琐事。直到博尔克找上门，才让他抬起头，开始思考一件大事。

发现院子里人多嘴杂，博尔克干脆把苏吉拉纳叫到门房，关上门，声明有要事和他长谈。博尔克一向办事干练，很少啰嗦。他如果想长谈，事情肯定很重要。苏吉拉纳就让张道勋把其他人挡驾，专门听取博尔克的汇报。

这位年近五十岁的黑人担任过旧政权的区长，兼任基层法官。经济水平倒退回小农时代后，真理教没钱养活庞大的官员体系，全球近万个相当于县的小教区，每区通常只有不到十名带薪官员。盖娅城和大教区一层还能养活独立的司法系统，到了偏远小教区，行政长官和法官经常由一个人兼任。

魔气外泄后，博尔克带人在拉基尤拉岛上自立，更是每天扮演这两个角色。博克尔常年写法律文件，文化水平高。进入科学家园后很快通过考核，成为会员。大会仍然给他分配到旧地当县长，兼民事协调官。自始至终，他的职业生涯没离开断案，熟记旧世界各种法律条文。

攻占新区三岛后，博尔克领受了一个特殊任务，去接受旧政权各级法院和治安军系统。今天他就为这件事情而来。“这两年据我观察，科学事业让社会每个领域都有很大进步，本人心悦诚服。但是有样东西，你们做得还不如邪教。”

“哦？是什么？”

“法律啊。这里不能用邪教旧法，可是科学的法律又在哪里？以前在弟岛，大事由你们下命令，小事地方上自行处理。现在增加到一百多万人，总不能都靠命令维持秩序吧？”

博尔克给新部长摆出很多具体困难。三岛监狱共有上千名犯人，都是抢劫强奸之类的刑事犯。他们在旧法律体系下被判刑。以后是要释放，还是继续关押？如果释放，这些人还能危害社会，受害者也不服。如果关押，该按哪条哪款执行？

旧法院留下大量判决，内容都是民间纠纷。谁占了谁的地，谁欠了谁的钱。新政权接手后，这些判决还有没有效？作为教会建立的法院，每份判决书上都得引几句经文。如果因此就一笔勾销，必然社会大乱。如果维持原判，法律依据又在哪里？今后如果有人不服旧判决，要到哪里打官司？

“这些事情也要科学大会来管？”苏吉拉纳挠着头皮。不光是他，自朴运成以下，似乎所有高官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大家把心思都用于圈占新区资源。

“不是非要科学大会来管，而是谁当家就要谁来管！”和苏吉拉纳这样出身旧官吏的执委谈话，博尔克更能够找到共同语言。“当年如果始基派占领这个岛，这些事也得由他们管起来。”

如果说民间琐事还与苏吉拉纳无关，博尔克接下来提到的问题，终于引起他的重视。新三岛的旧官员总共被逮捕数百人，监狱里没地方，只好关在旧衙门里。

“他们既非杀人放火，也没有抢劫强奸，都属于思想犯，和以前你在稽察队抓捕的悖教犯类似。一个人偷别人的钱，无论哪种政权都会定罪。但是什么样的人犯下思想罪，那就天差地别了。不说你们，当年始基派和正统派争夺权柄，指责对方悖教，互相抓了很多人。所以这些人罪行大小，刑期长短，你们总得有个明确规定，不然要把他们关到什么时候？”

博尔克曾为区长，看到新三岛上所有区长级别的官员都被逮捕，未免兔死狐悲。这也让苏吉拉纳想到以前自己的营生，稽察队就是个法外机构，办案不受世俗法律约束。稽察队在哪个案子上办得对不对，只有上级稽察队，或者本级大教士才能裁断。经常有稽察官员将地方官或者富人拘传到狱，借此权威敲诈勒索。安萨里不允许属下有这种行为，苏吉拉纳和旋风才能出污泥而不染。

现在，抓捕这些旧官员同样无法可依。“其实，这个问题还应该往长远考虑。”看到自己的话引起苏吉拉纳重视，博尔克胆量更大了。“过去大会管理二十万人，有什么事情几个主管商量就能解决。启蒙战争如果打下去，可能就要管理几千万、上亿人。大会第四目标不是‘进步全球化’吗？打到圣山，推翻真理教，那时就要管十五亿人，没有法律怎么行？会长再聪明，一天能处理几件事？管几百上千人靠个人能力，管几百万、上千万人，必须有明确的法律。”

这些想法苏吉拉纳完全同意。他感谢博尔克，点透了很多自己看不到的问题。不过这么大的事，苏吉拉纳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请朴运成决定。会长紧锁眉头，耳朵里听着苏吉拉纳的汇报，脑子里想着十几年前他与老师斯帕恩的争论。

朴运成出身历史科学专业。当年与安萨里共谋科学飞地计划时，就与老师斯帕恩发生过矛盾。后者质问他，假设科学人真能割据一片地方，以后就要收税、抓强盗、调节民事纠纷、管理柴米油盐。天天忙这些事，谁来搞科学？即使科学时代，旧科学人也不会管这些闲事。

虽然朴运成没接受老师的观点，却不等于全部否定他的论据。这些提醒他一直记在心中，总想推迟它们的到来。当年任命苏吉拉纳担任民政处长，未尝不是他想自己躲开这些民间琐事。

现在，这些麻烦终于躲不开了吗？

朴运成拍拍民政部长的肩膀。“老弟，科学政权确实要建立法律体系。不过现在是战时状态，当务之急是集中资源与邪教大决战。新的法律？等我们多占几个大教区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