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十万……吨？”

巴布尔塔以为这群陌生人在吹牛。他在西港煤矿干了二十年，矿上总计也没挖出二十万吨煤。南方大教区有四千万人，听说一年也只消费这么多煤。

“如果顺利的话，五年后就会达到这个数字。今年刚起步，消费量少，运力不足，不过大概也得要三四万吨。”张冲继续补充自己的判断，这些数字火焰般点燃了所有矿工心中的希望，连他们的家属听到都兴奋起来。

然而，巴布尔塔提出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你们用什么买煤？以现在岛上的价格，一吨粮食换三吨煤，没有粮食，十米棉布才能换一吨。”

“我们有钱，我还记得海禁前的煤炭价格，以那个标准支付给你就行，最重要的是我们用量巨大。”奥德里奇说道。

巴布尔塔摇摇头，这个优势显然没有说服他。“不是我不收钱，这东西在岛上消失了好几年。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还是换点东西实在。”

早在接触到托托那个村寨时，科学家园就发现当地人已经不使货币。现在他们已经确定，整个弟岛都失去货币流通，大家以物易物。科学家园为了启动弟岛工业，准备好一百万金币。但没有货币流通渠道，这种经济武器的力量完全发挥不出来。

“我们刚上岛，没带那么多实物，只有金币是实实在在的。”苏吉拉纳也帮忙解释。巴布尔塔最终也没同意用货币交易，他倒是准备了五吨煤，装在两辆畜力车上，送给苏吉拉纳作为见面礼。来人只好答应对方，有关煤价，他们回去商议后再定。

告别西港煤矿，返程路上大家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不恢复货币流通，他们就难以向当地人采购工业原料，但货币流通必须由一个强大政权来维护。这座岛已经裂变成部落，将他们重新融合起来还需要时间。

离开煤矿后，交通技术主持麦斯欧德亲自驾驶畜力车，借以考察它们的运输能力。两天后，麦斯欧德完成了初步计算。西港煤矿离海岸线很近，兄岛与南方大教区之间的航线就从附近穿过，而他们将来规划的工业中心远在东边内陆。

现在两地之间只有狭窄的土路，雨天又泥泞湿滑。如果只靠人力车或者畜力车运送煤炭，至少需要两三千名成年男人来干这个活。这种资源出矿价不算贵，加上运费就成为奢侈品。

“必须修铁路，让蒸汽机车跑起来，才能完成一年二十万吨运量。”麦斯欧德总结道。众人闻声，一片默然，即使最乐观的朴运成，现在也想像不出一条接近两百公里的铁路线应该怎么铺设出来。

苏吉拉纳忽然发现，他们来回的路线离雪坳镇不远。当年那些帮他制服海盗的奇人异士们如今还活着吗？生存状况如何？那个叫鲁塞塔的村长是否健在？苏吉拉纳向朴运成讲了当年的事情，奥德里奇也很想去看看他生活过两年的小镇。朴运成同意拿出一天时间，改道拜访雪坳镇。

古斯蒂却连忙拒绝，他们进攻过这个镇子几次，双方结过仇。苏吉拉纳表示到时候让他们留在村外。

走到眼前众人发现，这几乎是登陆后仅见的完好市镇。此处背靠大山，面向平原，原本易守难攻。当地居民也都不是善茬，以前就修建过各种暗道机关，再加上民风强悍。海盗都不是对手，普通农民更不敢惹他们。

苏吉拉纳示意大家等在外面，单独走向镇子。相隔两百米外，树丛里果然射出响箭，插在他脚边地上。苏吉拉纳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道路两边跳出几个武装村民，看了半天，终于认出苏吉拉纳。众人大喜，便带他进村。

他们敲开一户富裕人家的门。这户人家的院门、院墙、院内装饰都使用上等石料，而且精雕细刻，鸵鸟、袋鼠、考拉、鸸鹋……东大洋地区各种特色动物形像应有尽有。主人搞这些东西并非为了炫富，而是广告手法，他便是兄弟两岛首屈一指的石材商人鲁塞塔。此人早年在玛依特雷雅大教区犯过事，漂洋过海，向全宁梓交上保护费，得到收留。后来他就用赃款起家经营石材，同时被乡邻推为镇长。

海禁后，雪坳镇立刻组织自卫队，鲁塞塔亲任队长。他们不侵略别人，也反抗他人入侵。阿尔弗雷德派喽兵几次骚扰，都被他们击退。

当年对抗海魔，苏吉拉纳曾与鲁塞塔合作。此次见面，鲁塞塔仍然记得往事，他十分欣赏这个有担当的后辈。两人见面，彼此讲了这些年的境遇。看到对方不存戒心，苏吉拉纳就让人去请朴运成和奥德里奇进镇，其他人暂住镇外。

会长到场，能谈的自然更多。看到本处建筑式样，朴运成心里有数，这是当地少有的富裕之地。见到奥德里奇，鲁塞塔更是想起老邻居。当年苏吉拉纳进来抓人，鲁塞塔还想去阻挡一下。说到这些，当事人都是恍如隔世。当下鲁塞塔命村民杀了几只羊，宴请来客。

席间，朴运成试探地提出请求，科学家园希望统一全岛，建立新秩序，希望鲁塞塔可以支持。石材商人沉吟一阵，委婉回绝。“现在这个岛没有秩序，对其他人不利，对我们却不是坏事。镇里的人都在外地犯过事，以前过得提心吊胆。这么一海禁，等于把我们的罪都免了。”

“这点我能理解，不过你们犯的是真理教的法律，我们不予承认。你镇上老幼妇女都加起来也只有几百，是个小居民点。如果不能和外界正常来往，最多只能混个温饱吧？”

一席话戳中鲁塞塔的要害，石材是富裕人家搞建筑时才用的装修材料。此外就是切割石板，砸石子，供给官府筑路。海难之后，他根本就没了生意。

“我看你们都是有钱人，大灾之后，各家各户肯定埋了不少金银财富。但你们这几年也只能勉强自食自用。全岛失去秩序，金银再多都不算财富。”朴运成进一步提醒道。

从眼前形势来看，这个前景过于远大，鲁塞塔微笑着摇摇头。“朴会长，你们好像是带着武装上岛的。如果我们执意不接受，会不会来攻打我们？不瞒你说，那个猛虎就想统一全岛，结果你攻我斗，几年也没成功，现在也只能各自盘据一方。”

“先生，我们不攻打任何人，除非别人来打我们。新技术和钱，这两样才是我们统一全岛的基础。”

“这样才好。不过你们刚来，请允许我们看上一年半载，看看你们能不能搞出新秩序，还有，它对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接下来大家喝酒吃肉，不再聊这件大事。苏吉拉纳好奇地问：“我和您打过两次交道，一直想知道您以前犯了什么事，才避到本岛？”

时过境迁，鲁塞塔也不用隐瞒。他告诉大家，自己原来是玛依特雷雅大教区养成院的高才生，毕业后只能在首府当个小吏。鲁塞塔日久生厌，感觉无用武之处，便想做个惊天大案。

这个时代，一名官员赴任远方，往往要在路上走一两个月。又没有录像摄影之类的技术手段，只带印信和文件。鲁塞塔专门琢磨官员转任过程中的各种漏洞，研究妥当后，便瞄准一个与自己长相差不多的官员，在他前往安东尼奥中教区当布政使的途中动了手。

鲁塞塔带着同伙干掉正主，化装停当，拿着印信文件前去上任。由于他们都在养成院受过教育，对教会行政系统十分熟悉，上任后根本没人看出破绽。正主的亲属也没人跑那么远查看，秘密就一直维持下来。

有趣的是，鲁塞塔这个假官上任后十分勤勉，解决了当地积存的不少问题，一时民誉极好。当然，鲁塞塔做此大案，并非出于慈善动机。他们就是要等一年一度地方税收入库。按程序，这些钱中很大一部分要解往大教区首府。于是，鲁塞塔和部下便押着这笔从三百万人身上搜刮了一年的钱远走他乡。

通常情况下，有人在西方大陆作案，要么就地藏匿，要么横渡西大洋，逃往南方大陆。鲁塞塔挑了个最困难的选择，花几个月时间横渡东大洋，投奔全宁梓，献上脏款的三分之一。从此就呆在雪坳镇里。

“你当过官？那好啊，我们正缺有经验的行政人员。”朴运成眼睛一亮。

“呵呵，我那可是假官。”

“以后希望有机会请你来当真官。”朴运成诚恳地说道：“我们江山未定，非常需要人才。”

鲁塞塔今年四十七岁，已经是个老江湖。这些话他听到了、思考了，但都不予答复。第二天，鲁塞塔令部下装上一吨粮食，将这些魔媒礼送出境。

不久，这行人又回到凯伊塔塔河边上的两个村子。那里已经有五十名安全员，每天早上吃饱喝足，拎着火枪和弩箭进入兽群肆虐的土地大施拳脚。现在，他们驻地上已经有了几十只张狼皮和几张豹皮。安全员们把兽皮作为战利品洗净捆好。等朴运成一行返回时，方圆几百公顷土地上的狼和豹子都被肃清。

科学家园并非慈善机构，他们给两个村子各分一百公顷荒地，然后理直气壮地圈起剩下的土地。他们还驮上兽皮，那更是村民们还不敢使用的东西。

经此一事，科学家园便在当地竖起权威。临别之际，朴运成把两村族长招在一起，高举酒杯，庆祝这个和平的日子。

“大家记住我这句话——人能够和天斗，就不必和人斗。”

这话不知道村民们是否记住，沈铭贤立刻把它们记下来。虽然科学家园年深日久，但是上岛后他们办的很多事都是新鲜事。尤其是朴运成的各种临时决定，日后都可能成为被援引的先例。

“天啊，如果全岛都这样做，那得有……得有多少新土地……”苏吉拉纳掐指都算不出来。

“大概两千平方公里！”奥德里奇随口说出答案。“我作过粗略勘察，弟岛上所有宜农土地，百分之十八到二十五因为遭受野兽侵袭，完全被荒废。只要扑杀野兽，开垦新地，全岛人民从此不怕饥荒。是什么阻拦人们这么干？无非邪教种下的荒唐观念。”

一行人满载而归，离营地还有一公里，克林加就骑马迎了过来，紧张地说：“会长，南边来了一群人，正在营地和我们对持，至少有七八百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