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雪坳镇，弟岛上一座背靠长白云山脉，面朝西部平原的小镇。居民多数从周围大教区迁来，身世不清不楚，财富来路不明。小镇各处是砖木结构的新楼，漂亮，舒适。经常有流动商贩赶着马车沿官道驶来，穿行期间，他们都知道这个镇的人有钱。

小镇居民要想过上好日子，必须做两件事，一是与兄弟群岛绝对领袖全宁梓总督搞好关系，私底下交足保护费。二是别多问邻居的事，甚至彼此间能不来往就不来往。所以，当白种老人哈姆达尼住到小镇上时，并没有人打扰他。哈姆达尼建起一幢小楼，但并不长住，只是偶尔带些年轻人过来住段时间。邻居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尽管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说不定就是个退隐大盗，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反而会麻烦上身。

这天，有行商路过哈姆达尼的小楼，看到门窗紧闭，大门上锁，便转身离开了。然而就在小楼的二层，拉紧的窗帘后面，满满坐着一屋子人。哈姆达尼居中，坐在长桌后面，桌旁围着七、八个年轻人，最大的有二十五六岁，最小的才十四五岁。

“孩子们，你们中间年纪大的，应该对‘东海大叛乱’还有印像，这场战争在真理纪元978年才结束。”

那是一场波及半个世界的治安战，其规模小于过去一千年间发生的四次“圣战”，但也打得尸山血海，田园荒芜。兄岛群岛在东海大叛乱中更是遭遇叛军血洗，在座年轻人里，以藏族人顿堆次仁最为年长，那时已经出生，对当年残砖破瓦的景像还有记忆。

“你们觉得，那场战争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邪教搞愚民政策，人民没受过良好教育，容易被煽动。”顿堆次仁回答道。

“是因为邪教散布仇恨，让人们不懂得彼此互爱。”二十多岁的泰族人阿南春回答道。

“是因为邪教内部巧利名目，争权夺势。”十四岁的小女孩卡梅丽娅回答道。这个白人姑娘继承了古代南欧民族的血统，还将黑色长发盘在头顶。

哈姆达尼点点头。“你们说得都不错，这些原因确实存在，但都是思想认识上的原因，并不是最重要的。这几十年连续出现席卷半个地球的战争，根本原因在于‘十五亿人的魔咒’！它要发挥作用啦！”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五亿人的魔咒？谁也没听老师说过这个词。

哈姆达尼掰开桌面，现出夹层，里面摆着一本古书。那时魔鬼时代的印刷品，一个精装本，封面上印着大家都不认识的方块字。

真理纪元130年，为避免魔鬼思想流传人间，第六代教主卡里姆昌德命令部下编制教会通用语，俗称真理语。他们在太平洋南岛语系里找到一种当时仅有数千人使用，濒于死亡的口头语言。因为长期处于封闭状态，这种语言里没有表达科学技术的词汇。教会为这种语言制定出三十一个字母的文字体系。从此，世界各民族文字都被禁止用于书写和印刷，只留下民族语言可供口头交流。人们可以给孩子起本民族的姓名，但必须用真理语拼写。

凭借这种方式，几百年时间下来，盖娅真理教让所有科技词汇退出了人类记忆。时至今日，即使魔鬼时代的印刷品重现世间，也很难找到能读懂它的人。

显然，哈姆达尼可以读懂这本书，但他还没把这个本事教给弟子。这些年轻人刚刚启蒙，他还要仔细考察。更要命的是，这些民族文字印刷品本身就违禁。所以，哈姆达尼直到对这些弟子形成了足够的信任，才敢把它拿出来。

“这是用古代中文印刷的书，名字叫《人口历史学》。记载着人类历史上人口变化的规律。这本书出版于公元2018年，真理纪元前十二年。当时，全球人口已经超过了七十亿！”

这个数字立刻砸晕了听众。七十亿？有那么多？他们知道的历史都来自《朝阳启信录》。其中的《普照篇》告诉世人，由于科学魔鬼的侵蚀，人类体质普遍衰弱，生育能力下降。至魔鬼时代末期，世上仅存活五亿人。如果不是那位盖娅之子力挽狂澜，消灭科学，恢复人类的生育能力，就将亡族灭种。

“真正的历史不是这样。在工业革命时代，也就是邪教所谓魔鬼时代来临前，手工生产技术最多只能养育十亿人。人口一旦增长，就会造成物资不足，导致战乱、饥荒和瘟疫流行，令人口大大缩减。然后再生育、再增长、再动乱、再缩减，反复不已。直到工业革命后，营养和卫生条件让死亡率大大下降，人口数量一涨再涨，直到顶峰时的七十多亿！”

“也就是说，真理纪元开始后，人类缩减了……足有七分之六？”顿堆次仁计算着。

“是的，我看过教会的秘密文件。大概在真理纪元500年左右，全世界人口就降到十五亿之下。从那以后，如果全球人口只有十一亿、十二亿，生产力还能维持，就不会暴发全球战争。一旦突破十五亿，三十年内必然爆发世界规模的战争。这些战争具体出于什么理由，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口太多，生产力不发展，养活不起，大家都缺衣少食。只有找理由杀掉别人，才能给自己腾出生活空间！”

“为什么会有十五亿？工业革命前不是只有十亿人？”阿南春好奇地问道。

“要知道，科学虽然被摧毁，仍然给世人留下许多余惠。工业革命后两百年间，可耕地增加许多。不少丘陵、湿地都被开垦。交通也大为方便，崇山峻岭都可以贯通。真理教铲掉以前的路面，毕竟还要保留下路基和隧洞。食物可以大范围调运，减少饥荒。另外，农作物品种在科学时代曾经大大改良。依靠这些，尽管现在只能使用人力、畜力、风力和水力，地球仍然多养活了五亿人，但是再多就不可能了。”

众人闻言，目瞪口呆。“那现在……现在全世界有多少人？”阿南春问道。

“世界人口在50年前突破15亿。东海大叛乱前达到17亿，那场战争全球有六千万条生命祭祀了大地之母。”

“这个……也就是说还没死够？”卡梅丽娅扳着指头计算着。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现在地球总人口仍然接近16亿。而且只要十几年，新一代人又长大了，土地和粮食又会不够分配。试想，如果大家有吃有喝，无论什么人，用什么借口煽动仇恨，想吃粮当兵的人必然不多。但如果自己或者亲人就快饿死，愿意为一口饱饭动刀枪的人就会多起来。饥荒面前，什么样的道义都不管用。或者，什么样的道义到了那时候，都只是杀掉别人，保存自己的借口。只有……只有……”

哈姆达尼望着窗户，充满神往的目光透过窗帘，穿越时空，望着一个遥远的世界。它辉煌地存在过，他没有看到，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没有看到。

或许，眼前这些年轻人能够再次看到它的归来？

“只要科学光芒重新照耀世界，就能从大自然里找到足够资源，七十亿人、一百亿人，再多都能养活。人类不仅会越来越多，而且每个人的生活都能改善。像我这样的老人不再罕见，年轻的孩子也不会每家都有死去的兄弟姐妹。”

哈姆达尼今年刚满50岁，已经两鬓斑白，在这个年代十足一个老年人。

在这个时代，五岁以内儿童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三十。所以，座中每人至少有一个兄弟姐妹没有陪伴他们长大，大家对此早就习惯了。然而，也许世界可以不必这样悲惨？

就在这时，屋里响起三轻一重的铃声，这是约定的信号，自己人回来了。哈姆达尼使了个眼色，顿堆次仁跑出去开门。很快，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大踏步跑上来。他叫路易·凯奇，法兰西人，科学家园组织派给哈姆达尼的安全员。

“怎么回事，你怎么回来了？”哈姆达姆问道。他派出凯奇去寻找一个传说中的科学家族，本来估计他要四天后才回到这里。

“老师，我去寻找传说中的穆安达家族。正好路过长白云山脉，阿南春同学自称的家乡。我专门去打探了一下，那个村里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甚至，那里根本没有泰族人！”

凯奇说罢，对阿南春怒目而视。“说！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