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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分类:穿越 | 字数:33.2万

第四十四章 战事

书名: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字数:9468 更新时间:2024-10-11 02:14:51

“云郎中,去疫区安抚黎民,是件很危险的事,你如今是联寨首领,身份不比寻常,不要亲自去比较好。”

几名文吏的话让我噗哧笑出声来,问道:“我这联寨首领在政事起过什么实际作用没有?”

“你能凝聚人心,这作用就足够了。”

“在以恩义为名的时候,我这‘神医’的确能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但现在联寨已经转成了利益共享的政治联盟,能凝聚人心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引领的行政系统。”

至于我么,还是擅长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必要为了名位去露拙藏善。

我将原来他们交到我手里的一应文书档案,统统分类派给他们,准备停当,引队北上防治瘟疫。

此时联寨以外西到云龙,东至呈贡,南到峨山方圆近千里都已经成为了疫区。照理论来说东面的瘟疫应该更严重,更需要我亲自坐镇。但我依然选择了北面,不是哪里的人命贵贱,而是因为北面最接近汉境,当我个人的力量不足的时候,便选择自己最想守护的方向。

北面秦藏黑井产盐,是滇国重要的财赋之地,巫教和王庭都着紧得很,虽然他们此时争斗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生死相拼的地步,但却谁也没想放弃这里。在上面没有派人来治理瘟疫,却下令要保住秦藏的时候,当地的督司和巫教分坛,不约而同的采取了相同的手段——他们治不了瘟疫,就将患者统统赶出关口之外,不许他们进入县镇。

一时之间,县镇之外缺食少药的病患四五千人,我领着的医疗队所带物资分配下来,竟连两天都支撑不到。

药物不足,我一面组织人手就地采取新药,一面写信催请越嶲郡和使领馆救济。然而使领馆位在王城,夹在王庭和巫教两方争斗中间,中间又隔着几大被戒严的重镇,想支援我除非插翅飞来;越嶲那边徐恪只派当地商人搭送了些药物过来,还有一封信,里面干巴巴的两个字:“等着”。

我接到这么封信,气得七窍生烟——我能等,这瘟疫还能等人不成?

徐恪一向主张对南滇恩威并重,抚征相并,如今滇国两大主政都弃民不顾,正是收拢人心的大好时机,为何他却不予支持?

外少援助,内缺粮草,我还是生平首次经历这等捉襟见肘的局面,急起来恨不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求助无门,便只得组织人手狩猎、打渔、采取野菜野果,感觉上自己一下子便回到了洪荒年代。所幸南滇物种丰富,又是五月夏季,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进行狩猎,也能维持一段时间。

捉襟见肘的苦撑十几天,混乱才开始理清,除了每日上报死亡数的噩耗以外,也能听到每日有几个人病愈的好消息。虽然亡者的数目之众,远非治愈者可敌,但这好消息也能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

可如果没有官方的支持,仅是告野菜和渔猎来维持几千人的饮食,防治瘟疫,那实在不异于痴人说梦。一时有成效,不代表就有前途。

“荆佩,我们再试一次进秦藏关,去找王庭和巫教救人。”

我站在高坡上,看着因为供应几千人的药食而被过分采伐,后继无力的坡地,心里黯然。渔猎所获本就有限,如果再得不到支援,我们这群人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使领馆那边阻碍重重,送不了救济物资;越嶲那边本来还时不时过来的汉商,这几天也绝踪了;当此时机,我们只有向王庭和巫教求救。

但秦藏外的诸部落村寨都已经奉令结寨不出,我们屡次请求当地督司和祭坛祭司传令开寨救济我们一些粮草药材,但都被拒绝了。

荆佩听到我再次提出求见祭司和督司,面色一寒,出言道:“与其求助他们,不如传令回易门联寨,将谭吉调来,将这些寨子踏平了!”

她这个的性格却也奇怪,说起这杀人夺寨来,毫无愧疚之意,仿佛天经地义。

“谭吉要坐镇易门联寨,才保得住联寨之势,哪能让他出来?再者,杀人夺寨劫掠地方,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再次外出求援,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厉害关系,自发组成一队三百余人的队伍,要跟着我去求见督司和祭司,看样子是准备文若不成,就动武硬抢了。

不知是我们多次派人在督司府和祭坛外求恳,终于打动了主事者,还是这群带着饥色杀气腾腾的青壮威胁所至,这次求见,意外的得到了允许。

督司府拨出了二百石杂粮,当即任我带来的部落青壮挑走。与督司府的爽快相较,巫教祭坛的反应无疑就慢了许多。我们在山脚的祭坛外等了一下午,也没等到祭司的接待,只有一个祭坛侍者出来,让我们暂时住到祭坛附近的一个小寨去,明天再来求见。

“就是神庙的大祭司,对我们也不敢轻慢,这小小的祭坛,竟如此无礼。”

“正是因为这是小地方的祭坛,野性十足,才敢这样对我们啊。”

我也懒得闲话,倒头就睡。睡到半夜,突然听到荆佩正在问:“谁在外面,有什么事?”

原来楼外不知何时来了个人,那人躲在窗下阴影里不让荆佩看见他,也不说自己的身份,只道:“快逃,祭坛的阿合巫女准备烧死你们!”

那人的滇语地方口音很重,他显然也怕我们听不清他的话,连接重复了几次。荆佩反问道:“我们跟你素不相识,怎么相信你?”

“我妻子娘家的部落是你们救治的,我不会害你们,阿合巫女把你们哄到这小寨里夜宿,就是想烧死你们。你们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么说,这人的话倒有几分可信。我慌忙起身,这才发现室内本来还应该在的一个人不见了:“林环呢?”

“她领了青壮在外轮值,司警戒之职,她没传警讯,云郎中不必惊慌。”

我怔了怔,但荆佩和林环并不是纯粹的医生,极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间谍和刺客,她们会做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惊奇,此时听说林环在外警戒,顿时放心,打了个呵欠,点头道:“既然她在外警戒,那我们就接着睡吧。谅来那巫女也只敢暗算,不会用强蛮来。”

荆佩噗哧一笑,道:“你倒睡得着。”

“夜半失眠,那是有闲的时候才能惯的臭毛病。”

我闭上眼,沾枕即睡,可这觉没睡多久,就听到外面一阵厮杀声,我心中惊骇:“难道巫教的人疯了,竟敢这样蛮来?”

荆佩也面色大变,飞快的着衣佩刀,冷声哼声:“这天下疯子多得很。”

我看她杀气腾腾的样子,心知自己帮不上忙,便问:“那我干什么?”

“你收拾东西,准备逃走。这祭坛的巫女虽然是疯子,但林环如果杀了她,我们也只能逃跑。”

我二话不说,立即收拾东西,往后面象厩走去。自我东出,大象阿弟就成了我的坐骑,一面背兜驮人,另一面装行李。

荆佩虽然提刀而行,却没去接应林环,反而跟在我身边,我大感讶异,问道:“荆佩,你不去帮林环组织人手迎战吗?”

“今夜是她轮值,不用我多手。”

说话间外面的形式似乎大变,火光冲天,厮杀声响彻云霄,离我们的居住的后院越来越近。我们这队人除去运粮走的青壮以外,还有一百余人。他们因是男子,小寨又没有那么房间,所以都在寨子楼前的晒谷坪上铺草露宿。

照理说巫教如此大肆进攻,他们即使由林环率领着迎敌,也应该有人往后院来通知我们,但事起至今,竟没有一个人来后院,这个讯号可太不祥了。

“云郎中,我们先走!”

“林环和队里的青壮呢?

“那疯子可能是暗算不成,就将所有听令的教民都纠集起来,倾巢而出。林环领兵打战的本领不高,可在这么复杂的地形里混战,她想活命却不难。至于那些来领粮的青壮……估计背叛者不在少数!”

荆佩一句话说完,将我推上象侧兜,在阿弟腿上甩了一鞭,飞身上马,领着我从后门狂奔而出。外面一片混乱,那情形绝不仅是我们这小队人和祭坛里的人厮杀能够造成的,我匆匆一眼掠过去,惊诧问道:“难道是祭坛和督司府正式撕破脸面,借此机会开战?”

“谁知道!”

前面人影闪动,有人大声呼喝,向我们这边迫了过来,荆佩更无二话,催马上前,拨刀便斩。喝斥者叫声犹末吐尽,就已嘎然而止,她一路带马过去,阻拦的七个人竟都只与她一个照面便被劈刀,再无声息,分明是刀到命绝。

我催象跟在她身后,胆寒的同时突然觉得她这手刀法似乎有些眼熟,仿佛见过。但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怎么也比不上逃命重要。

荆佩领着我不走大路,只往荒野里走,我暗暗皱眉,问道:“你记得方向?”

“不记得!”荆佩自杀人以后,身上的气息便完全冷了下来,若非这近一年的相处,我已经十分熟悉她的身影,我几乎要以为这是个陌生人了。

“不记得方向还乱走?”

“任何一个方向,都比战场安全。”荆佩说着,回过头来,我就着月光见她脸上尽是懊恼悔恨之色,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远处火光影绰,显然有追兵过来了。

我心里微微一怔,荆佩唇线一抿,冷声道:“云郎中,你先走,我去平平路。”

我还没体味到这其中之意,她已经拨马调头,在阿弟臀后重抽了一鞭,赶得阿弟向前狂奔。阿弟跑出了里余路才停下来,我四顾无人,便跳下象背,取出行囊拍拍它的耳朵,叹道:“阿弟,你自逃命去吧!”

荒野之中本无难寻来路,却亏得阿弟体形庞大,生生的踩出一条路来。我沿着象道急走,听得远处的厮杀声依旧,只是离我们刚借住的小寨远,似乎向祭坛那厢掩过去了。

我编了树环伪装自己,也不敢出声,握紧带来防身用的手术刀,就着月光前行。路上一个敌人也没有,沿途零散倒着的尸体,细看都是一刀毙命,死得干脆利落,一看便是荆佩杀的。

这些人是荆佩杀的,但一路寻来,却不见她的身影,莫非她担心林环的安危,竟以一己之力闯进混战场中去了?正自揣测,突闻左侧似有厮杀声,我略一迟疑,从死者身上挑出一柄断了半截,没了锋刃的青铜剑,向厮杀之处掩行。

从林里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影影绰绰的看见荆佩背负一人且战且退。她的长处本在身手灵活,于游走中一击而中,飘身远退。但这时候她背上负人,身手就大打折扣,落于下风,只与我分离的这个余时辰,竟就已经一身是伤。

我在灌木从中蹑手蹑脚的穿行,在接近追杀荆佩的十人队的队尾时,才乘隙在稍微落后的一人脑后一记闷棍敲了下去。

这些人都已经被荆佩杀怕了,虽然此时她受了伤,又背着个人,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个个全神贯注,步步为营的向前逼近,哪想队尾竟有人偷袭。且我熟知人体要害,受袭者没有出声就已经被我扶着无声倒地。直到连打了三记闷棍,才有人意识到身后不对劲,回身喊道:“还有敌人!”

队伍一乱,荆佩趁势前冲,刀锋所指,又杀了两人。剩下的五人一时没有认出身披伪装的我,又被荆佩杀得胆寒,见她有趁势掩杀之势,竟吓得哇哇惨叫,抱头便跑。

“是我!”我唯恐荆佩误会,一等那些人逃了,立即出声向她那边奔了过去,问道:“可是林环?”

“是!”

荆佩胸腹臂膀足有十几道伤口,经过一场剧烈的生死博杀,见我来了精神稍懈,几乎瘫软。我奔过去先草草给她包扎止血,再看林环身上,却尽是箭伤,若非她衣内衬了皮甲,滇人的箭头又多是兽骨和石头打制,她已成了刺猬。

“我们得快些离开,找个地方给林环治伤!”

这还是战场附近,若让刚才的溃兵领了人来,我们三个可都活不成了。林环已经昏迷,我只能匆匆下了几针,将背上的行囊往荆佩身上一抛:“我来背林环,你护着行囊。”

第四十四章一诺

生死关头,我也不知哪来一股勇悍之气,背起林环便走。一行三人,两名重伤员,就这样在暗夜里不辨方向,只管往荒寂无人声处走。至于前面的丛林里有无野兽,到时出林能否辨清方向,此时却已经顾不得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水声潺潺流来,月光铺白,却已经到了一条溪流旁边,溪边多有被水流冲刷平整光滑大石块。

“就在这里停吧!”

我一句话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荆佩扑通倒地的声音。她失血过多,全仗一口气撑着,此时精神一泄,便昏了过去。我将林环跟她一起放着,虽知逃亡途中,实在不应起火招人,但此时不论是阻吓野兽还是给二人治伤,都不得不点火。

我入南滇自知此地荒野,凶险难料,平日出行随身除了小医箱外,还有野外生活必备的火引水囊等物绝不敢忘,今晚却果然派上了用场。挥刀斩开一小片空地,拾上枯枝引火,将林环的衣服解开,洗了手给她取身上的箭头。

我的医箱里的药不少,但全用在外伤上的酒精等消毒之物却不多,林环所中箭伤吓人,取出来的箭头竟有数十枚,遍体鳞伤,却无法一一清洗消毒,过不多时,裹伤的绷带绢布也尽数告罄,只能将行囊里的换洗衣物拿来拆剪代用。

老天保佑,我给她们治伤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野兽过来,偶尔几声枭鸣鸦叫,却是无人靠近的安全讯号。我移开火堆,在烧热了的地面上铺开刚才在火边烤去了露水的树枝草叶,将两名伤患移到上面,给她们灌了药,然后再斩枝砍藤,编了个小拖车。

待到曙光微露,我不敢再在原处停留,熄了火堆,将二人放到拖车上,用藤缚紧了,然后拖上拖车沿溪流往前走。两人都一身的伤,失血过多,不约而同的发起了高烧,我隔得片刻便要停下来照顾她们的病情,一路走走停停,大半天下来,竟只走了十来里地。

正自叫苦无奈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一声有些熟悉的象鸣。

难道是昨夜放走的阿弟又回来寻我了?我心中一喜,旋即冷静下来:阿弟是时生在带不走的情况下送给我的,它眷恋故主,却未必能对我这新主有不离不弃的深厚感情,它自己回来寻我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荆佩和林环二人的高烧已经退了些,这两人心志都异乎常人的坚韧,心脉已经逐渐稳了下来,脱险存活的可能性极高。

我心里几个念头闪过,停在一个丰茂的灌木丛前,在二人身边洒满驱蛇避虫的药粉,把行囊医箱和她们的兵器都放在她们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伪装了灌木,朝象鸣传来之处走去。

仅我一人背着两名重伤患逃走的可能性实在太低,我需要畜力。阿弟自动来寻我和被敌人驱使着来寻我的可能性对半开;而敌人在可能生擒我的时候杀我或留我的可能性也是对半。无论如何,值得我冒险一试。

阿弟是头被骟的公象,个子比普通大象更高大,走路的动静很大,我很快就寻到了它的踪迹,没有军队跟在它身边,但象兜上却坐了个我意想不到的人——羌良人!

她是一啸就能将惊怒的阿弟都安抚下来的弄蛊高手,驱使了阿弟却有何难。

只是她为巫教大巫女,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了?她孤身一人,是来寻我的吗?

我心一动,探手入怀,将内衫撕了几片,分藏在几丛灌木里,伪装一番,然后退在一旁静观其变。阿弟慢慢的踱来,果然嘶鸣一声,停在了一处我藏了碎衣的灌木丛前。

羌良人跃了下来,在我伪装过的灌木丛里搜寻了一阵,再转身出来,脸上竟是大有焦急之色,拍拍阿弟的鼻子,低啸两声,赶着它四下翕鼻闻嗅寻找。

因为在荒野里行走蛇虫最多,我外裳里早已洒上了防虫药物,与内衫相比体味不浓,阿弟一时找不出我的藏身之地,领着羌良人在当地兜了几个圈子,不得要领。

我趁羌良人逐一查看,心神不定的时候轻轻掩近,将手术刀架在她脖子上,低声喝道:“别动!”

羌良人先是微惊,旋即咯咯一笑:“我劝你也别动!”

便在此时,我握刀的手背微凉,一股冰冷滑腻的感觉传了上来,竟是一条色做金黄,长不过五寸的小蛇游到了我手背上——原来她两边耳环上那色做金黄的耳坠,却是两条盘在耳环上的小蛇!

我心里一阵发毛,手却稳定不动,淡淡的道:“我只听过有人拿小蜥蜴当耳坠的,却听过有人拿蛇当耳坠,你这首饰倒也别致得很。”

“不止样子别致,它还致命的毒。”

我凝声反问:“要不要我们一起动手,看看我们谁先死?”

羌良人的脖颈里浮出了一层汗水,两人僵持片刻,她先开口:“你想怎样?”

我额际也汗水滚落,口中却笑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想怎样?”

羌良人不答话,脖子上的肌肉却突然轻轻的颤抖,我完全能从这颤抖中想象她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来放你走!”

我几疑自己听错,笑道:“阿依瓦,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我的恨意吗?”

“我的确恨你!”她的声音从唇齿间一字一字的迸出来,似乎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累得她再也负不起来,只能狂喊一声以为发泄:“但我答应了他,将你带来南滇,便要护得你安全!”

她的声音凄厉至极,惊得远处的栖鸟扑愣飞走,也惊得我不自禁的一咬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道:“我竟不知道,你是如此守信的一个人!”

她似乎没有听清我话里的讽刺之意,又或者她听出来了,但根本不在乎,自顾自的说:“你定要活着回到他身边,告诉他我没有失信,为此,他也不可失信!”

莫说当初她与齐略立约的时候情形不对,就算那个约定是正经的约定,她又是肯守约的人吗?

昨夜的混战情形历历在目,我脑里灵光一闪,忍不住大笑:“阿依瓦,你如此委曲求全,可是巫教和王庭已经正式开战了?”

难怪使领馆的消息久侯不至,难怪越嶲那边的徐恪也突然没了声息,想必他们都已经在做坐收渔利的准备了。

想来昨日督司府突然大方给粮的用意,一是邀买人心,二是削弱我身边的力量,好诱使巫教对我下手。然后他们再追随其后包抄巫教祭坛,反过来清剿教徒,这样既在名义上对汉庭有了交待,又有了明目张胆的理由。

而王庭能诱使巫教杀我的原因实在太多,随便一个挑出来鼓动两句,都足以让狂热的信徒即使明知受利用,也必要除我而后快。

督司府的人跟我素未谋面,这计谋出于哪个上位者的手笔?白象王后?滇王后?刀那明?

不管是谁要杀我,我都不意外,我只意外羌良人孤身一人来找我。

“我教和王庭是开战了,那又怎样?你难道以为我们开战,你们就能拣到什么好处吗?”

这样逞强的话,就是三岁小孩儿也骗不倒,我忍不住好笑:“如果巫教和王庭开战,你不是怕汉庭拣好处,又怎么会来找我?你还不是心里存着侥幸,试图看看有无利用我安抚汉庭的可能?”

“你以为我还会做那么愚蠢的美梦吗?”她冷哧了一声,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滇国处在这样的地理位置,早晚都将被吞并,并非献上美女黄金就能避免的。这不是个人的决定,而是政局和国势的推动。我以前不明白这个道理,回来以后,却想通了。只可怜王庭和教坛的那些人,总存着以子女财帛换取平安的苟安想法。以为滇国总能凭借地利,如以往的三百多年一般附庸窃安。”

她的嗓音一贯绵软,即使发怒也依然带着清和之气,只这时候低低的一声自语,却尽是沧桑惆怅的沙哑,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凉。

“你能看清这些,何不早降?”

滇国内乱,汉军必会南下,覆国之祸,就在眼前。

“降?”她大笑起来:“别人都能降,只有我们这些祭司和巫女不能降!”

她伸手将小金蛇引起,我略一迟疑,也将架在她脖子上的手术刀拿走:“阿依瓦,你有什么话直说吧,我们都没有闲话的时间。”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我来救你,你要答应我,如果汉庭破我国,一切不应有的屠杀,你都要尽力阻止!”

我一怔,她提高了声气喝道:“云迟,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要有为医者的良心,应该尽力维护同类的安全!”

我料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微微一愕,深吸了口气,才有勇气将一个事实陈述出来:“阿依瓦,有件事你不明白。我并没有与他在一起,于私情上,没有影响他的能力。所以,我实际上没有影响朝廷治滇策略的可能。”

“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你跟他有什么私情,你自身目前的地位就足够!”

假如她不是指望能通过我去影响齐略,凭我自身却有什么能力?我惊诧莫名:“什么?”

“十天前王城大乱,节使周平和虎贲武官都亡于乱中,现在朝廷派到南滇的使队,以你的地位最高,你又建立了一个可充根基的易门联寨。汉庭如果南渡,准备治滇,你是最熟悉民情而又有大功的人!凭这一点,朝廷治滇不可能不问你的意见!”

周平死了?这怎么可能?他死了,那我的两个侄儿是生是死?

我脑中轰的炸响,锐声问道:“是哪方攻陷了使领馆?”

“谁也没有攻击使领馆!而是政变来得突然,他正跟滇王在一起,被乱箭射死。”

使领馆没破就好,黄精是个精细人,他一定会带着白芍好好的躲在馆里的。那使领馆当初在建造的时候,就完全按要塞的要求建成,是石灰垒成的砖墙,内里水食储备齐全,照滇国的攻城能力,只要驻守的虎贲卫不因为失去首领大乱,守上三五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我刚才听到王庭和巫教开战,只有宿愿得偿的快意,但到此时听到周平等人的死讯,快意才变成了血腥的现实,逼到眼前来,一时怔仲不知所措。

她定定的看着我,表情很平静,但那平静中却带出一股无穷的悲哀和痛楚:“云迟,你如今的身份有庇佑无辜者的能力,我替教下二百万子民求你,求你在力所能及之时尽力帮他们一把,千万别让汉军攻入南滇时为累军功屠城灭寨,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她竟是在求我!放弃了自尊,放弃了自保,只为了她教下的子民,向我这个她宁愿死也不肯认输的仇人低头求恳!

我心头震动,喑声说:“阿依瓦,你我本是仇人!”

她静默了一下,涩然道:“难道因为你我的私仇,你就忘了这是公事么?”

汉庭并不需要一个没有人烟的南荒,但滇国巫教的神秘和巫蛊的歹毒,将使汉军为图毕功于一役大开杀戒;而在天使周平被杀的情况下,则将使这场杀戮更残酷。为此,她试图寻找一个熟悉滇国实情,又有可能在汉庭说得上话的人求情。

“阿依瓦,做这件事不是非我不可,为何你要找我?”

“因为在汉庭臣属里,我最了解你,你是唯一未怀恐惧,认真学习巫蛊,了解我南滇文化,不予歧视的汉人。你也是唯一肯为了滇民身陷疫区,治病救人的汉人!”

“治疫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整个使领馆。”

“可我只从你的眼里看到了真诚的关切,而不是谋国的野心。你并未自恃高贵,视我滇民为蛮夷,因此我才来寻你。”

我一时无语,突然好笑:“阿依瓦,你若真能救我,只凭救命之恩便足以驱使尽力而为,何必如此多费唇舌?其实,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力护得我平安的抵达汉营,是不是?”

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接着问:“你本不是肯在我面前示弱的性子,如今肯这般婉转,除去汉庭的威压以外还有什么原因呢?是你不受教坛信任,还是你已经丧失了地位?”

她的身体抖得如秋风的落叶,仿佛我刚才轻轻的一句话,已将她最后一层保护壳剥去,只剩下柔嫩而鲜血淋漓的内心,如果我有足够的残忍,只需一指便能将她彻底击碎。

“你猜对了!我因为反对滇王后和阿诗玛发动政变,已经被剥去了大巫女的职位,流放东枝,再不能回来。因此我才来见你,见你这最后一面!”

她抱住了身躯,坐倒在地上,簌簌的发抖,仿佛全身彻寒难奈的呻吟一声:“云迟,我真正能帮助你的地方,仅限于替你暂时引开追兵,将阿弟和一些适用之物送给你。然而,要如何走出南滇这苍莽无垠的群山,活着回到汉庭,这却要靠你自己的本事。”

一个女子,只能领着一头大象,独身穿越完全未经开发的地域回来汉庭,那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然而,正因为它的艰辛,才让我心安。

她其实救不了我,我不必承她太多情。

“所以你想说服我,让我即使没有受你的救命之恩也肯尽力帮助你的信徒?”

“是!”

她应了一声,身体的颤抖渐渐息止,抬头望着我,眼里的决绝让我心中一惊:“云迟,你想取得什么样的报酬,才肯许这一诺?”

她看着我的表情,分明是已经准备以自己为牺牲,所有的坚强与软弱都呈现在了我面前。我若记恨前事,对她折辱报复,她也不会抗拒。

我便是许她一诺,又怎能保证我活着回到汉庭,回到汉庭以后又确实能够影响治滇的政策?这么微小的一个可能性,怎值得她如此期盼?

“阿依瓦,你为了一个将你流放的教派,竟连自身的尊严也交予他人凌迟,值吗?”

“我并不是为了教派,而是那些期盼着我成长,供奉我衣食的信徒。我无数次因为教派而背弃他们的利益,玉溪的瘟疫我又再次背叛他们的信任……我负了他们,无法偿还,只能稍补罪过。”

我长叹一声:“阿依瓦,你已遭流放,这里的国也好,教也好,人也好,其实都已与你没有关系,不用上心。”

“不用上心?这是生我养我的母国,这是爱我敬我的民众,这是育了我,也将埋葬我的热土!若你是我,你会不会不上心?”

我出生于个性张扬的时代,安享太平盛世的恩荫,受着平凡的教育,从来不曾背负国、教之责,像她那样因为国、教二者相争而生出的伤与痛,我能理解,但永远也不可能感同身受。所以她问的问题,我没有答案。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阿弟嘶鸣着靠近前来,才打破沉默,我抚着阿弟的大耳朵,良久才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说:“我答应你,我若能生还汉庭,我若有能力影响朝廷的治滇方略,我当尽力而为,不使滇民受无谓杀戮。”

我们都不是三岁的孩子,都明白国家的征服,民族的融合意味着的血腥与杀戮,那不是诗人席中之唱,骚客酒中之辞。谁也没有办法让战争变得温柔,承诺了而能实现的,仅是最大程度的减少杀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