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吴意倒计时十四天里的倒数第三天。

“……洛尘？”

洛轻试探着叫他。

可他毫无反应。

他再一次不记得这是自己的名字了。

可当他目光扫过沈轩天时，那双深黑的眸子倏然一凝。

“心脏……”

所有人听着他的口中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什么心脏？”

沈轩天愣在原地，他看着洛尘双手撑着膝盖直起了身，然后像是忘了自己伤的有多严重一般，竟然朝他冲了过来。

“没时间解释，你身体里的心脏是吴意的。”

“什，什么？！”

沈轩天几乎是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几乎以为洛尘在说笑。

可洛尘什么时候说笑过。

又或许可能是记忆出现了错乱，毕竟他连自己都不记得了是吧。

可……那双眼睛看见他时又分明清醒的很。

“哥你…确定吗？”

“确定，所以……”

“我，我知道了。”

沈轩天第一次打断洛尘的话，他紧紧闭上眼，有些局促地笑了一声，

“怪不得我每次面试的体能成绩都是A，我这心脏真的很强嘛哈哈……”

他笑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可这时听起来反倒更像是在呜咽。

其实这种话但凡换一个人说都没人相信，可这是洛尘。

“行，好……”

他深深看了一眼洛尘，又回头去看邢爽逐渐趋于稳定的生命体征，最后又环顾了一遍周围的人。

“我居然…还是觉得好舍不得哈哈，明明连心脏都不是我自己，原来我也是被创造出来的东西，怪不得过去的记忆这么模糊，我…物归原主，我……”

“不需要，”

洛尘忽然打断了他马上要往下掉的眼泪，

“系统用针头镜伸进你的胸腔，然后完全复刻出这颗心脏，这是对你创伤最小的……”

“啊？不是要我把心脏挖出来啊……”

沈轩天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腿一软差点跪下，

“吓死我了我靠那还等啥啊！赶紧来扎啊！针呢镜头呢？！”

吴意的医疗仓里，无数机械手臂迅速又精细地动着，在胸腔的位置，一个空洞似乎正在缓慢地构建出一个心脏的雏形。

从未有一个手术室同时聆听这么多人的祷告。

他们或站或坐，但无一不是紧张又虔诚的。

手术之前，系统平静又冷漠地陈述着：

无论是移植还是重造，没有专业研究员操控的前提下，它自主进行的成功概率都不超过50％。

*

这是吴意倒计时十四天里的最后一天。

在以往的认知里，从没有一个手术可以做的如此之久，大约是因为系统在洛尘的死亡威胁之下慎之又慎的结果。

滴——

＜心脏创建完成，即将接通循环＞

上千人的空间里，在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连呼吸几乎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颗浅粉色毫无动静的心脏。

微型的银色器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缓缓张开，鲜红色的血液在精准的控制下不快不慢地浸润进了这颗新生的心脏。

它的颜色逐渐变深变红。

悬浮屏的白色光亮映照着洛尘的侧脸，凌厉的轮廓在光影下被衬得更加清瘦，那张脸色几乎和他身后苍白的墙面不分上下。

他弓身坐在医疗仓的旁边，手肘撑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垂下的目光落在躺着那人的面庞上，似乎几天以来未移开分毫。

“你要不稍微休息会？神仙都经不住这么糟蹋啊，更何况你的伤根本就没治疗过。”

然而洛尘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近乎执拗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相扣的十指无意识地在身前绞紧，指尖和关节都泛着压迫的白。

以往身上惯常的冷漠和危险都消失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浑身上下唯一泛着活气的，只有那双黑得摄人又血丝遍布的眸子。

从未有一个人见过这样的他。

众人甚至不确定洛尘此刻的状态到底能不能撑到吴意的手术结果出来。

断墙外的大火已经熄灭了，它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几乎烧掉了所有能燃起来的东西。

焚烧的灰烬被从远处旷野呼啸来的风掀起，满天焦黑的碎末纷飞，带着恍若临终前的萧索。

洛尘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轻轻晃动，他微微眨了下干涩的双眼。

吴意似乎做了一段极其冗长的梦，梦的结尾回到了他还没有成为系统核心的时候。

那是他作为自己活着的最后一刻。

怪不得是梦，

竟然见到了那个最万分想念的人。

也怪不得梦都是反的。

梦里他的爱人浑身是血，伤痕累累。

可就算是以为在梦里，他在这个瞬间近乎恐慌地猝然惊醒。

洛尘浑身是血的样子就像暂存的视觉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甚至没有看清身前是什么，手就已经猛地推了出去，他要找人。

医疗仓的玻璃门伴着一声不正常的咔嚓声被猛地推开。

可下一秒，熟悉的气息忽然把他笼罩住。

带着比他稍低的体温，沉默内敛却又竭尽全力的紧紧抱住了他。

他倏地安静了下来。

“……洛尘。”

声音带着久未张口的低哑，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叫出了人。

可过了片刻他微微睁开眼看见了眼前人的模样，和之前梦里以为的样子竟然完全重合。

原来……不是梦。

他的声音忽的就哑到无声。

喉咙里重重压着的酸涩一路浸染到胸腔，许久都未有过的心跳，因为紧紧相拥的这个人重新有力地鼓动起来。

生死尚不能将他们分开，这世间再无任何放手的可能。

“这是…我的名字么？”

洛尘几乎只有气息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好像……很好听……”

几日几夜没合上过的双眼终于疲倦地闭上了。

他把自己来来回回撕碎了上千遍，到头来连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可唯独把那颗心捧住了。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犹如草芥，昭示着他纷乱又不幸的人生。

可现在那些过去他都不记得了，或许日后会慢慢恢复，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的名字便是以此呼唤为始。

再无纷乱，落回凡尘。

从此往后，便会有一人长长久久的伴在身边。

他们把人生的苦难全部堆积在了这跌跌撞撞的未曾谋面之前。

余生便只剩顺遂。

吴意抱着人，缓缓坐起身。

他看向旁边仪器接口上插的芯片，精致小巧，却带来了如此漫长的痛苦。

他揉了揉洛尘后脑的头发，又极度温柔地亲了亲耳畔。

“你来吗？”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

洛尘没说话，片刻后很轻微的摇了摇头，他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吴意只抬了一根手指，压了下去。

那薄薄的芯片猝然断裂。

这次熟悉的机械音并没有直接出现在脑海里，而是同所有人一样，他听着它响在周围的环境里，伴随着警报刺耳的长鸣。

＜尝试重启＞

＜重启失败＞

＜尝试重…启＞

＜重……启失败＞

＜尝…试搜索人…工核心＞

＜搜索…无…结…果＞

＜尝试…对目…前存活……9842人……存……档＞

＜存…档………失……败＞

＜尝s…………………………＞

忽然一片很温柔的冰凉落到了额头上。

人们近乎茫然的抬起了头。

一片片软糯又毛茸茸的雪花从靛青色的天空纷飞而下。

不知何时，远处出现了一片连绵山峦的剪影，朝阳就从那里渐渐升起。

薄金般喷薄而出的光芒逐渐渗透深色的天空。

寒夜破晓，焚烧过后的灰烬被日出驱散，穿透淡色的朝雾，脚下银色的室内地面缓缓褪去，被触感柔软的黑色土地取而代之。

“这是…初雪吧……”

人群里有声音喃喃说道。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响动，几只鸟从树梢上跃起。

他们忽然警惕地屏住了呼吸，却又在下一瞬倏地松懈了下去。

那个随时把死亡摆在面前的地狱真真正正的消失了，阴晴不定的气候和随意跳脱的时间再也不复存在。

在这里，是真正的大地长川，苍山负雪。

有可以预料的天气，有能细数回忆的故人。

没有接踵而至的灾难，也允许走得不疾不徐。

这个世界同样有太多悲欢离合，却也能在转头时看见山花浪漫灼灼其华。

从前孤身一人荆棘满途，

虽然狼狈，却如勇者，

再往前走，

这里终会敬你人声鼎沸，

敬你白首同归，

敬你曲终人不散……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