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常, 借她乐薇一万个胆子，她也再不敢去见太皇太后，可是如今为了玄烨, 就算那慈宁宫里真住着一个老妖婆, 她也必须要走一趟的了。

“臣妾纳喇氏, 叩见太皇太后。”乐薇强自压下心头的畏惧, 由苏茉儿通禀, 来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的跟前。

“起来吧。亏你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啊。”博尔济吉特氏保养得极好的面容只些微有一些皱纹，微不可查的看了一眼慢慢起身，垂首一边的乐薇, 见她容光焕发，少妇特有的风韵已在她身上慢慢显露, 更显迷人, 因此胸中极力压制的怒火竟有不受控制之嫌, 放下手中烟枪的时候竟然重重的磕了一下黄花梨的炕桌，突地一声吓得乐薇一跳。

“臣妾岂敢, 臣妾只怕惹了太皇太后不喜，因此往常不常来。”乐薇小心应对着，她今日来，是为了解开皇上和太皇太后的结，任重道远, 必须小心谨慎, 一定要忍, 忍, 忍, 乐薇对自己说。

“我听说啊，你前阵子怀了孩子, 是皇上的，是吧？”博尔济吉特氏的声音听起来很随和，像是随便和她拉家常似的，可是乐薇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她话里背后是什么意思？

“回太皇太后的话，孩子当然是皇上的，只是已经没了。”

“唔？没了……嗯，这个我也知道了，皇后来跟我说过，这事儿，也怪不得她。是吧？”瞟了一眼乐薇，博尔济吉特氏话锋一转：“你都没有上绿头牌，怎么怀的皇上的孩子啊？别说皇后不信，要搁上是我啊，我也不信！这要是都这样，要这宫规法理何用啊？养着内务府那么一帮人干什么用啊？你说是这个理不是，惠妃？”

乐薇背上开始冒汗，这些老祖宗威名在外，厉害不是盖的，随随便便扯几句话，就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了，刚刚逃过私通的大罪，就被她这几句话稳稳当当安上了个破坏宫规，混乱后宫的大罪。

定了定神，乐薇寻思，谈判最重要的，是要掌握主动权，如今随着她这么往下说，除了认罪认罚，我再没有别的出路。认罪认罚也没有什么，可是我今天来，是为玄烨，决不能认输。打蛇打七寸，她在意的也不是这些。想定了策略，乐薇开口道：“臣妾当然不怪皇后娘娘。来之前，臣妾还去看过皇后了，劝娘娘不要自责，说不记档是皇上的意思，臣妾自己也没留心怀孕了，才出了这样的事。”博尔济吉特氏脸色一沉，乐薇话里的意思是不记档破坏宫规的是皇上，把她方才欲加之于她的罪名，轻轻一摞，丢给玄烨了。待要发话，乐薇却接着说了下去：“后宫妃嫔，谁不巴望着有个孩子？偏臣妾这样粗心，竟从来没想过这事。”

偷偷瞧了一眼太皇太后，见这一句奏功，太皇太后似乎有些沉吟，知道自己事先猜测的最关键点没有猜错，那么这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也总算有了那么一丝胜利的曙光的了。

“臣妾自小体质阴寒，极小的时候就被断言是养不大的，却不承望臣妾命贱，苟延残喘至今，却深知自己的体质是断不会有孕的。因此皇上说不记档，臣妾也没有异议。且皇上也是深知于此的，故而才有不记档的事吧——只是这是臣妾胡乱猜测，却不知是与不是。”乐薇真假掺半的说来，拿定了太皇太后担心的其实不过是皇储，将话题悄悄的往这上面引。

“谁知道竟然会怀上了。”乐薇夸张的做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述说着：“其实后来徐太医为臣妾诊脉，也说过，就算是孩子一切安好，最多也只能怀到六七个月，就再也保不住的——早晚都会滑胎，如此早没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这些缘由在里头，臣妾怎么会把孩子没了的事情怪罪在皇后身上呢？请太皇太后明鉴。”

乐薇说了这么多，表面上是为与皇后的嫌隙澄清自己，其实都只是为了表明一点：她是不可能有皇子的，绝对不会威胁到太子胤礽的地位。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乐薇，不说话，脑子里却静静的在想那天她和玄烨之间的对话。

那晚，玄烨来到慈宁宫。祖孙俩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因此也没有落俗套先寒暄上半天祖孙情，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开门见山。

“玄烨，那个惠妃，我瞧着是个祸水根子，留在宫内，不得安宁。瞧在你的面上，不要她的命，给她起做庵堂，让她带发修行吧。”她先声夺人，抢在玄烨前头开口。毕竟她的孙儿是君王，君无戏言，让他开了口，除了硬碰硬，再难转圜。

玄烨那天的表情让她记忆犹新，印象中从小到大，玄烨从来没有用那样坚硬如铁的脸对着过她，他的铁腕从来只用在朝堂之上，对他敬爱的皇祖母，永远是和颜悦色。

但那天他斩钉截铁，一语定乾坤：“皇祖母，孙儿已吩咐内务府重新制作惠妃的绿头牌，择日复牌。”

那一刻，他们祖孙俩四目相对，无声的交战对撞，寂静的慈宁宫仿佛电闪雷鸣。不是不怒，而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克制，克制后的愤怒到了该发作的时候才可以雷霆一怒，而一怒之后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是皇家永恒不变的规律。

那一刻，她想起福临。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从多尔衮手里夺下大清江山交到他手里，他却为了一个女子弃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大清皇室的痴情悲剧，决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

她眼中现出决绝的神色，决定搬出太皇太后的身份，用天下孝之大义，要她这个孙儿就范。但她还未开口，却一眼看到玄烨深沉的神色中透着无比的宁静。她募然一惊，她眼前的是康熙帝玄烨，而不是顺治福临！

玄烨和福临大大的不同，他性子坚毅，能忍更能刚，凡事谋定而后动，决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突然间，博尔济特氏心中闪过一丝惊惧，是什么时候，她的玄烨已经从一只需要人保护的雏鹰成长为了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什么时候，那个奶声奶气唤她皇祖母的小男孩已经气如沉渊，深藏不露！什么时候，他已经皇权在握，令天下臣民仰视！什么时候，他算定而发，运筹帷幄，针对的却是他一直敬爱的皇祖母？

那个令人厌恶的惠妃无礼的话回响耳边：

“当年您若不是一意孤行，非要拆散他们，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若非要说有人毁了先皇顺治爷，只是董鄂氏一人又哪里来那么大本事！”

当时惹她大怒的一席话如今却如振聋发聩般响在耳边，如今她若是仍旧坚持一意孤行，会有谁被毁于一旦？是玄烨？抑或她自己？或是两败俱伤？看着眼前渊渟岳峙顶天立地一般的男儿——她一手扶持出的康熙帝玄烨，博尔济吉特氏最终选择了沉默。她没有把握，她不敢再冒一次风险。她已经老了，大清需要玄烨这英明的君主。

“你去吧，玄烨。我的好皇上！”最终，她是这样说的。于是她和孙儿玄烨有史以来第一次交战以她的退让而告终。

思绪飘回眼前，她已经沉默得过久，久到令乐薇有些觉得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玄烨在上书房批着奏折，李德全看着眼前无人，上来回禀：“皇上，慈宁宫来信，惠妃娘娘进了太皇太后寝宫。”玄烨一怔：“什么时候的事？可是皇祖母召她过去的？”李德全道：“进去约有小半个时辰了，是惠妃娘娘自己求见的。”玄烨略凝神，微微一笑：“吩咐他仔细听着动静，有什么事速来回报。”

“钮祜禄氏这一次小产，失于调理，血漏不止。她素昔又是个体弱的，太医早就来禀过，瞧着是不大好的。”太皇太后忽然说起了皇后，乐薇也是大惊，万没有想到钮祜禄氏一病至此，更不知道太皇太后为什么跟她说这个。

“若是钮祜禄氏去了，皇上要立你为后，你打算怎么办哪？”太皇太后的目光忽然变的犀利，直直的看着乐薇，似要把她看个通透。

“请太皇太后放心，臣妾生性疏懒，更不晓大义，既不想做什么皇后，更担不起那样的担子。皇上深知臣妾，必不会有此心。”乐薇终于略微放心，太皇太后提起这个，变相就是在和她谈判了，只要肯谈，最终不过是讨价还价，只要自己的心理价位够低，总能够谈成的。

“你如何向我保证？”太皇太后不动声色。

乐薇脸色一白，她如何保证？怎么保证才能让这个老而弥精的博尔济吉特氏觉得放心呢？咬着下唇，她忽然想起了盛京，那个美丽的地方，她和玄烨新婚的地方，也好，紫禁城原本不属于她，也许那个圣洁白雪下的爱新觉罗氏的老家才是她心中的归宿。

“臣妾准备向皇上请旨：皇上在热河修建行宫，如今已有部分完工，臣妾打算移居热河，一来那里的温泉对臣妾的身子有益，二来也可就近监督修建工程，为皇上和太皇太后分忧。如此，想必皇上也是会准的。”乐薇叩头道。她心里七上八下，兀自盘算着太皇太后能不能信她。

“嗯，既然是对你的身子好，那就去吧。说不定那里的温泉养好了还能再怀一个呢？”太皇太后的话似有些漂移不定，乐薇不确定，她是真准了呢，还是在试自己？

“孩子，臣妾是不指望的了……”乐薇幽幽的道，“就算真有万一，天可怜见，赐臣妾一个孩子，臣妾也指望他远离朝堂之外，作个富贵闲人就好。”

太皇太后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多的话，吩咐苏茉儿：“送惠妃出去吧，我此刻乏了，略歪一会。”乐薇忙叩头辞出。

走出慈宁宫，想起方才的暗战，犹自心有余悸。这是她自从到清朝来第一次如此劳心伤神的用心机，揣测别人的心思，思量自己的应对，还好结果差强人意——要离开紫禁城了，行宫，其实真的还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每年都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见着玄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