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 分类:言情 | 字数: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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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五陵少年
初秋的新阳透过映月庵的瓦檐,一滴甘露从檐角滑落,坠落间,微微有些眩目。我屋子建在半山,隐约可见些梯田,应是一块茶园,种些许碧螺春抑或雨前龙井。从我屋子外室的窗棂可观远处的西子湖,我用手覆在额前,挡去强光,远眺天际,澄空无云,水天一色。
我卧床的那几天,映月庵的扫除只有蕴儿一人,她已不止一次给我脸色看了,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为了不让娘为难,也为了弥补我对她的亏欠,我尽量多分担些,仿佛只有我多做些事,才能安心。这段时候,我已经将映月庵里外打扫一遍,也对附近的地形熟悉起来。
为了维持生计,娘会手工制作一些心字香,也就是压制成心字型香料,这类心字香是官家小姐闺阁里焚点的炉香,蕴儿为娘送成品到大户人家,我则摇船采撷些花瓣蕊英作为原料。
才三个月,西子湖景色不可复识,遮挡满湖碧波的密密层层的荷叶褪去,盛开的芙蕖叶瓣微焦,残而有韵。秋日凉爽的湖风扬起了我的发束,吹皱了这一池碧色,也将那清朗的歌声吹入我的耳际: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陈思静王的《白马赋》本该慷慨豪壮,荡气回肠,这少年唱得倒是堪称一绝,豪气半点无,倒是十足十的讥讽之调。我不由地失笑,倒要瞧瞧是何人将曹子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轻悄悄拿起船棹,划着扁舟向歌声处游近。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催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猿猴,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
歌声至此一转,若配上羌笛胡琴的演奏,倒是有“长河落日孤城闭”“将军白发征夫泪”的哀壮。只是,在这风景如画的宛蕖湖上,吟这么不应景的诗,抒怀不像抒怀,凭吊不像凭吊,倒更像是嘲讽。我灵光一闪,似乎吃出些味儿来,却又什么也没抓住。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踏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歌声至此微微一顿,他凄婉哀绝的曲调忽地一转,他划然长啸,若金石之音,顿挫分明,豪气干云。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冥冥中,湖风大起,应和着他的长啸,卷起了他的蓑衣瑟瑟。躲在稀疏的藕花深处的我何尝知道正是这场大风将那个少年的音容若这十里荠荷袭人的花香飘进了我的心房。
“这是谁家的小哥,好俊的嗓音!”不知何时,不远处又摇来了一叶扁舟,舟上是几个采菱女子,嬉笑着和少年打趣。
“众位姐姐见笑。”蓑衣少年放下舟棹,脱下笠帽,抬起脸时的极好样貌又引来采菱女的一阵娇啼。我轻轻冷哼一声,没想到这小子那么轻浮,无心再理会他,我轻摇舟楫,催舟欲还,不料我的那一声冷哼竟异常响亮,引来采菱女和那个少年的顾首而望。我无可奈何,只能将小舟移近。
直到此时,我才看清,那少年年轻地出乎我的意料,只是硬朗的眉宇、宽阔的眉心已显出日后的英气逼人,漆黑的眼眸灿若星辰,在阳光下灼灼生辉。他转眸看向我,眼神竟有些阴鸷:“不知姑娘对在下可有意见?”
我一笑,道:“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怕是……那陈思靖王要真健在,就大有意见了。”
“敢情,姑娘是为陈思靖王鸣不平来的。”那少年眉间的阴骛散去,黠眸一闪,“要是陈思靖王健在,见到姑娘容貌,必定又多了篇堪比《洛神》的佳作,可惜可惜。”他说着还不忘大摇其头,表现得多惋惜似的。
我如何听不出他的嘲弄,只是嫣然一笑,但握着的船棹忽地一抵他的船身,碧波将我与他的船向两边漾开。他本独立船头,这一下变故使他重心不稳,眼见便要落水,那些采菱女惊叫出声来。
没想到这少年反应奇快,忙中不乱,在我未来得及收回的舟楫上一个借力,翻身一跃竟轻巧地落在我的小船里。可我的舟楫被他一踏就往湖里沉,多亏我连忙弃了舟楫,否则掉进湖里的不是他而是我!可这一松手,我的人还是向前摔在船沿上,样子倒比他还狼狈。
临船的采菱女又是一阵笑声:“这小哥,好俊的功夫。”“好妹妹,莫要气,吃亏了不是?”我不去理会那些采菱女子,又羞又气地直视着那少年:“回你的船去!”
那少年见我又急又气,竟笑出声来,他原本双手环胸的手遥遥一指,道:“可是姑娘将我的船推得老远的,又怎么让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好妹妹,让这小哥赔罪便是。”那个多事的采菱女还刻意加重“赔”字,将包菱角抛进了我的船里,还有个好心的采菱女见我的舟楫落入水中,递了杆船桨给我。我赌气回过脸不去接,倒是那少年一把接过了船桨,大声道:“谢了。”那群采菱女又嬉笑着划了开去。
船上出现了间歇的冷场,半晌,少年笑道:“你饿不饿?这玩意儿好象是吃的。”他抬手将那包菱角打开,狼吞虎咽地大嚼特嚼起来,连皮也没拨掉。我忍俊不禁,悄悄别过脸偷笑。过一会儿,我听见没什么动静,回过头一探究竟,见他不知何时从我的船里翻出一坛酒,那可是蕴儿没有处理掉的最后一坛桂花酒,此刻正被他一碗一碗干到肚子里!
虽然我不会喝酒,但想到那么难得幸存下来的酒就被他糟蹋了,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我没好气地道:“喂,你不怕这桂花酒有毒吗?”
那少年一愣,随即大笑不止,倒弄得我一脸错愕。
“看你那么心痛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了。”那少年一哂,“何况这那里是桂花酒,分明是桂花蜜嘛!不信,你尝尝。”
我没有动,我并不是以前那个嗜酒的州儿。他玩味地睨着僵坐的我,轻轻哼笑出来。
“哼什么哼?怕你不成?”我一把夺过酒坛,酒呛人的甘烈冲入喉间,哪里有半分甜味?原来竟中了那小子的激将法。可是这一口喝得太呛太快,我渐渐晕眩起来,看他的身子变成了好几个,脸烧也得有些难受。我忙摁住船底,手指碰到个硬硬的菱角,一想到他方才大嚼带皮菱角的样子,不由地笑出声来。
我将那颗菱角拿起来,问他:“这玩意儿好吃吗?”他明显愣了一下,勉强点头,我“噗嗤”一下笑开来,拨开那颗菱角的外皮,露出晶莹的菱肉,伸到他嘴边,他犹豫了下,启口刚要尝,我的手却不听使唤,菱角“哱”地一声落在木几上,他怒道:“你消遣我吗?”我的头又一阵晕,指着他的一个影子笑道:“我怕你咬到我的手……”他不由喷笑:“好你的,原来你也有怕的!”
他一把抱起我,我的惊叫却化为声声软笑,伴随着船一倾,我俩都摔到了水里……
湖水浸没了我的头,但我醉得厉害,只是由着湖水漂浮,意识开始涣散,朦胧间我被人勾住掖下,呼吸又再度正常,我轻咳了几声,才发现他和我不知何时已上了岸。被湖水这么一浸,我的酒去了大半,指着他,最后只冒出一句:“我娘要多担心啊!”
他一把将我背起,无力的我只能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的笑声在风中飘荡:“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那时我回答了什么,我已不记得了,还留在脑海里的只有他的声音。我好象有问他为什么将《白马赋》唱得如泣如诉,他说他是在凭吊陈思靖王,也在凭吊他自己。
“和曹子建一样,我也有个伟大的阿玛,我尊敬他、景仰他,但我有时甚至希望我有一个平凡的阿玛,我憎恨面对阿玛时心中挥之不去的颤栗,可当我见不到他时,又会莫明地想念他了。”
“我的额娘产下我的哥哥,却没有资格抚养他,如此可笑,全为了我的父亲。我的额娘盼啊盼,熬过无数个日夜,终于盼到所谓的资格,然而我那哥哥从来没有珍惜过,他永远不可能看到母亲抱着年幼的我,唤着‘祯儿’泪留满面的样子。可是母亲不知道,她叫我‘祯儿’时我内心的感受,每一声都在提醒我是个替代品。但是,我恨不了母亲,这世上全心全意待我的只有她,可我又有什么能力保护她呢?我的离开也只有她最伤心了吧!”
“那你的父亲会伤心吗?”
他沉没了好长一会儿,长得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还是坚定地道:“我想会的!”
“你的那个哥哥呢?”
“他们应该在到处找我吧!”他突然笑起来,“找到之后到阿玛那儿领功!”
“你是逃出来的吗?”
“你不是很笨嘛!”
“为什么?”
“你说呢?”
不知不觉已登上了西山,映月庵的石牌坊已在眼前,他轻轻将我放下,向我一笑便转身离开,清冷的月光照得他的发束闪耀着银光,竟让我生出一丝不忍……
“等一下。”我上前几步,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逃避不是办法。陈思靖王虽然有过人的才华,可他逃避了失败,或者说他不想付出认输的代价,他曾上书曹睿幻想得到任用,不是吗?倒是诸葛武侯,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输也输得惊心动魄、气壮山河!”我吸了口气,又道:“你的兄弟真的从来没有真心对待过你的父亲母亲吗?那他们不是太可怜了吗?那你真心对他们好不好?”
他轻颤了下身子,望向我的表情有痛苦、挣扎、矛盾……复杂得我无法细辩,快得我不及琢磨,他最终归于平静:“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向我淡淡一笑,那笑与先前不同,先前他的笑总带有一丝讽刺,而此刻他的笑却格外明朗,仿佛四溢的花香,清澄得没有一缕尘埃;又仿佛远方的清泉,无声地流淌,流入我的心田。
望着他的笑,我微微一动,忘记了回答,只是问他:“你是谁?”
他向我一扬剑眉:“一个皇子,如你所言,一个出逃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