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 你在这做什么？”

他又问了一次，这次语气终于恢复正常了。

王荷荷却抖如一惊，唇瓣张合两下, 泪先落了下来。

“怎么了？”郭子仪俯身给她擦泪, 忍不住叹了一声, “怕我责骂你乱跑, 所以先哭鼻子害我心软么？”

她心里有好多话想问。可一句话都问不出口。话太多, 憋着难受，就只能哭。

哭得狠了，就算想说也说不出话了。

而且她知道, 这个男人一定会心软的。

因为知道他会心软，所以哭起来就更加肆无忌惮。

“好了好了, 我不责骂你, 不哭了……我抱你回去, 不然药就该冷了！”郭子仪单手将她抱起，搂着自己脖颈处哭咽不止的女子取了药, 回了房。

药已经温了。她吃了药，略感疲乏困倦。每次郭子仪都趁着药劲儿给她背上的伤换药，这样她就不会太疼。

王荷荷枕在他肩头，看他如往常一样给自己换药包扎，手指轻轻地沾着药粉, 在她的伤口处涂抹, 皱着眉头轻轻地吹, 然后小胡子一翘一翘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却有哪里不一样了。王荷荷心里五味陈杂, 抬手握住他的小胡子，稀稀疏疏的触感还和往常一样, 却有哪里不一样了。

换药后她一般都会拽着他的小胡子，在他怀里眯一会儿。

但是现在她却睡不着了。

“睡一会儿吧，”郭子仪拉过薄被将她盖住，搂着她的腰，“伤快好了。再过两日就能回家了。”

“郭子仪……”

“嗯？”

“……没什么。”

“田田。”

“嗯？”

“别再受伤了，算我求你……”

温热的手掌熨帖着她背上的伤口。

那伤口，离心很近。

“好。”

她仰起脸，端详着男人微红的眼，勾着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男人一愣，皱起了眉。虽然她只是轻轻地贴了一下，但他眼睑上温柔的触感久久不散。他有些诧异，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在她眼里见到了一闪而逝的不安，可仔细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鉴于以往她示好背后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旋即捧着她的脸苦笑：“你从没听过我的话，是不是小肚子里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我听的，”王荷荷垂眼落在他一两根被炭火烧焦了的小胡子上，“你说我可以欺负你，我很听话，一直都在欺负你。”

郭子仪轻轻地笑了，按着她的头，吻上她的唇，轻轻地吻。

小胡子扎得她有些痒，痒到心里去。也不知道亲吻辗转了多久，她只觉得眼前变得粉红旖旎，听见他的声音传入耳廓。

他说：“等伤好些了，我就带你回家。”

王荷荷有些晕，喃喃：“为什么总说带我回家呢？”

“家里有孩子们，还有招财和进宝，乖乖和大怪……”他顿了顿，抬起头，指尖掠过她粉润的唇瓣，“回了家，你就不会乱跑了。”

“你想把我关起来，是吗？”

“是。外面太危险，而你，更危险。”他顿了一下，轻哼一声，像在自嘲，“我也关不住你，只能提心吊胆地守着你罢了。”

王荷荷有些犹豫，眼底的暗色愈加阴沉，如黑夜下的湍流，汹涌澎湃。她贴着他的脸颊，轻声一字一顿地问：“如果有一天，你没看住我，我闯了很大的祸，害死了很多人……你是会为了天下人负我，还是为了我负天下人？”

“田田，你和天下人，我都不负。”

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要总装自己是坏人，装得再久，也终究是装的。你这么容易心软，就算是装坏人，也装得不像。你是我的好娘子，以后还会给我生很多孩子呢！”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充满了，热乎乎的，堵住了七窍，唔哝着嘀咕了两句老不正经就知道生孩子。

耳边的调笑声响起，缓缓叹了一声，哑声道：“受了伤你才会乖乖的，我想你乖乖的，可是不想你受伤。快点好起来，随你怎么闹腾都行……”

王荷荷闭上眼。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阿翼按着她左膀，莫言按着她右臂才让她这般窘困。没想到事到如今才发觉，枕边人的双手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紧紧掐着她颈项命脉，从未松开。

她的报仇希望怕是渺茫了。

更令她哭笑不得的是，即使明知道枕边人对自己怀着防备，是拴着她手脚的藤蔓，她依然不想挣脱斩断。

因为禁锢着她的藤蔓那么温柔，那么温暖。

药劲儿上头，抚在她头上的手太轻柔，王荷荷还是没忍住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在当夜，武惠妃薨了。死不瞑目。

宫里都传闻，她是吓死的。

王荷荷一睁眼知道武惠妃死了，整个人都是懵比的。

她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自己还没虐她呢！

王荷荷心里后悔，想着如果是自己把她吓死的，多少还能有点成就感吧？

武惠妃死了……她以后不就没机会看她不爽吃瘪的脸了？

刚睡醒，王荷荷就被这大个消息给砸晕了，回过神来时，郭子仪已经帮她洗漱更衣，皮蛋瘦肉粥喂了多半碗。她呆呆地叫着口中弹牙的皮蛋，又怔怔地问了一句：“武惠妃真的死了？”

“死了。”老不正经回答得毫不犹豫。

王荷荷别过头不想被他喂，费解地盯着他，感觉从刚刚那一声“死了”中听出些快意来，盯着郭子仪问：“你也希望她死？”

老不正经放下碗，拾起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语调就和平日里在府衙宣判一般平静：“她勾结宰相李林甫，构陷太子，祸乱朝纲，死有余辜。”

王荷荷发怔的时候又被他喂了一口粥，正嚼着肉丝，可突然一激动咬了舌头，痛得呲牙咧嘴憋出两个字来：“完了……”

“怎么了？”

武惠妃死了。

狗皇帝要抢她的小丫头了……

王荷荷木呆呆地任他喂了最后一口皮蛋瘦肉粥，“我和你商量个事儿呗？”

“不许。”

郭子仪都不问她何事，直接来了句不许，这让她想起几日前满嘴不许不许的太监。王荷荷撇撇嘴：“哦，那我就不和你商量了。”

“田田，不许你再沾染宫中之事，”郭子仪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眸子，“否则别怪我真的把你锁起来！”

“……哦。”

王荷荷眼珠一转，觉得自己最近太听顺着老不正经了，气闷地踢了他一脚：“别以为燕子不在，就没人扎你了！你敢锁我试试看！哎哎哎……你抓我脚干什么！”

“别动！”郭子仪抓住乱踢的脚踝用力一拉，搂紧怀里捂，“脚怎么这么凉？你这喜欢打赤脚的习惯就是不愿改，说了多少次了，女子手脚不能凉的，你刚生产完，怎么还这么不注意！”

“切，婆婆妈妈，”王荷荷嘟嘴看他，但脚丫贴着他怀里暖暖的，老不正经还俯身亲上她膝盖的淤青，胡子撩得她痒得躲来躲去，“别闹了！痒死了！”

老不正经顺势一歪，就躺在她腿上了。王荷荷眨眨眼，摸摸他的头，见他还睁着眼，有些疑惑：“老不正经？你干嘛呢？”

枕在她腿上的人一动不动，用手给她捂脚，然后上移给她揉膝盖。

王荷荷摸着自己膝上的脑袋，俯身看他的眼，轻声问：“想老太太了？”

郭子仪眨眨眼，算是默认。

她的手不自觉轻了些，俯身揽住郭子仪的下颌，轻轻地缕着下颌上的小胡子，“再等我两天，就两天，我们就回家。我也想孩子们了……”

前一秒还在她腿上撒娇的老不正经猛地翻了个身。王荷荷一惊，因为背上带伤，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扑在郭子仪怀里了。背后的伤一点也没碰到。

“你又做什么？”看着老不正经开始解自己衣裳，王荷荷呆住了。不是刚上过药？还要上？

“喂我……”

“嗯……嗯？！”

“喂我！”

王荷荷颈项一凉，低头一看，粉红绣花肚兜滑落。

“你个老不……啊！你，”王荷荷老脸彻底不要了，一闭眼一咬牙，“好好好，我当你老母……乖……啊，你轻点！”

……

郭子仪拉过被衾罩住怀中酣睡的女子，低头轻轻吻着她的额。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秘药的缘故，她每次哺乳后都会酣睡上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就算是地震，她也不会醒。

所以，没到这几个时辰，总是郭子仪最安心的时候。

真真正正可以为所欲为。

他轻轻地碰了碰她微蹙的眉心，看着她被亲脸颊时候嫌他胡子扎得痒而轻颤的睫毛，粉润的唇瓣在指尖摩挲……

这样的时候，他总会和她说些清醒时不好说的话。比如抱怨两声，她不应该当着旁人的面扇他巴掌，不应该一语不合就要给他纳妾。可当他三言两语抱怨后，不见她反扑耍赖，心里又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只期待她能早点醒过来。

“田田……”

他这半生戎马，早已做好准备死于疆场，只这一声田田，念了又念，终还是放心不下。

心怀天下，以身正则，斩佞除恶，勿徇私堕——大义灭亲才是正则的铁训。

“你要做的事，我一定不会让它发生……你离开我那么久，要用一辈子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