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之中, 那神秘俊美的无残公子，就算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 也能给人居高临下的感觉。可是先前, 我竟然会对他心生同情——我自己才是该被同情之人, 可怜又可笑。而他, 则是操控别人悲欢痛苦之人。

我走到他身前, 距离三步之远处，我停下。

无残公子静静望着我，等待我开口。可是我却一直沉默着, 看着他的眼睛。紫色的眼眸平平静静，无情无绪, 却又似乎什么都能看透, 令人在那眼睛注视下无所遁形。

他似乎并不准备解释, 又或许是他从来不用解释。他那样的人，利用别人是天经地义的, 而我这样的人，活该被利用。

我一时灰心之极，原本的愤懑与向他质问的冲动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还是猜到了。”无残公子缓缓道。

“是啊。”我微微而笑，自嘲自弃，“被你利用, 是我自己蠢。我不怪你。从一开始我踏入兰丹城到午侍卫出现, 都是你精心设计的吧？目的自是一步步取信于我, 让我心甘情愿把火炮的图纸给你。”

无残公子静静望着我, 没有否认。

“现在,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怕我泄露了你的秘密的话直接杀了我便是, 又何必多此一举软禁我？”

“你——不恨我？”无残公子注视着我，神情里有些许诧异。

我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平静地道：“我说了，是我自己蠢。你为了夺回权势地位而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暗地里什么事不做？相比之下，利用一个平民女子又算得了什么。要恨，只恨我自己不自量力，恨自己被人利用得一点不剩后才发觉。”

“你究竟——还猜到些什么？”无残公子的紫眸不再无情无绪，眸光流动着，表情十分奇怪。

我望着他，忽然一个念头掠过——“那日杀了玉赫无极的人是你？还有！在更早之时，苍玉宸纵火自焚后我曾看到过一人，那是不是你？那人混在玉赫无极的兵马之中，一定是你！”

无残公子的神色不再平静，因感到意外而显得神情古怪。他惊愕的——甚至可以说是怔愣的，望了我好一会，才苦笑着说：“不错，是我。”

“这么说，你的腿疾是那时落下的？”那时的他可是身手敏捷，连玉赫无极也不是他敌手。

“算是吧。”无残公子回答得含糊，还避开了我视线。我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再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会因为心虚而不敢直视别人的人。

可他的情绪与我无关。“看来，我知道的实在有点多。你不杀我，而只是软禁我，是还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有关火器之事？如果是这个目的，你可以死心了，我不会再告诉你。现在，我要走了，你若阻止，只有杀了我。”说完，不待他反应，转身就走。

走到门边时，突地一声叹息，身后传来无残公子的呼唤：“棠棠！”那声呼唤十分柔和，不带丝毫威逼恐吓的怒气，反而像是充满无奈。

棠棠——糖糖。

这样温存里带着丝丝宠溺的语气，前世听得太多，可是此时从无残公子口中唤来，却如此不真实。

但我的眼眶却不受控制一下热了，鼻子酸涩。所有的委屈愤怒无助全都被那一声呼唤引了出来。

我怔怔站在门边，那脚，再也迈不出去。

“棠棠，”身后，无残公子的声音柔声说，“我几时说要杀你了？我也没有软禁你。你若一意要回酒楼，我自不会阻拦你。只是，外面战事已起，保不住有什么危险人物混入兰丹城，若恰巧有人知道你的身份，恐怕会很危险。”

我回头，看着无残公子。

瞧着那张与苍玉宸一样的脸，有些恍神。

依稀中，记起苍玉宸偶而也会如此温柔地说话，当然，他那只是耍弄人时的一种习惯。苍玉宸的真实性格，与温柔绝搭不上边。

那么，眼前的无残公子，是否也与苍玉宸一样以温柔笑脸戏耍我？是否将我看成一个可笑的白痴？

“为何这样盯着我看？”无残公子出声打断了我的出神。

我收回目光，冷冷道：“请你不要这么假惺惺温柔说话。那样子像极了那个已死的苍狼，可厌之极。”

无残公子怔了怔。

我继续冷冷道：“还有，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的安危不用你操心。”说完，我果断转身踏出门外。那个先前阻拦我的少年见我出去，上前一步又欲拦我，却听无残公子出声道：“让她去吧。”声音低沉抑郁，与他一向的云淡风轻颇不相同。我不禁转头瞧了瞧他，只见他以手撑额，十分苦恼的样子。见我瞧他，他便也放下手望我，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并不笨，观察也够仔细，可为何越明显的事越看不清呢？”

我皱了皱眉，心中暗恼。他这是讽刺我现在才发觉被他利用吗？

气恼羞惭之下，不再吭声，拉了阿四便走。

回酒楼的路上毫无波折，我的酒楼也很正常，与半个月之前相比毫无异常之处，依旧生意兴隆——这与无残公子所说的“外头很危险”压根搭不上边。

我到酒楼时姬玄霏与曲念念都在招待客人，据几个小丫头形容，那几个客人身份神秘，似乎来头不小。我听了便坐在外面等，想见识下何谓神秘来客。及至门开处，三名男子出来，却是一个不识，看上去也与寻常客人没什么两样。而随后送出来的曲念念和姬玄霏看见我却是一怔，姬玄霏更是神情诧异，似乎十分意外。还是曲念念先回过神来：“你回来了？”说话间目光往我身后掠过，微微而笑，“阿四也回来了？”她微笑的样子与以前不同，少了柔弱，倒有一种自信的风采。我暗想她适应这里的生活倒是很快，比她在皇甫玉衣府里时的孤苦样子好了太多。

我打量了下正走出酒楼的三个男子，问：“他们是些什么人啊？竟要劳动我酒楼里的两大股东亲自招待。”

“是走南闯北的大客商。许多稀少的食材他们也有办法在最短时间里送来，刚才我与姬姐姐一起，跟他们谈了谈生意上的事。”

我忍不住又打量了曲念念一眼，不觉打趣：“半个月不见，曲姐姐倒是变了好多，有精明女老板风范呢。”

曲念念一怔，随即红了脸笑道：“说的什么话！一切还不是全靠着你？”

“过分谦虚就是骄傲！”我嘴里说笑，引着她们俩进了后院的一间僻静小厅里，三人都坐下后，我凝了凝神，收敛笑容，问：“曜国的消息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

姬曲俩人看我一眼，都点了点头。

“那……你们没有什么想法吗？”我皱着眉，斟酌着问。曲念念受过皇甫玉衣大恩且不用说，而姬玄霏……不知当年的心意可有变化？我不禁瞧了姬玄霏一眼，她低垂着眼睑，瞧不清神色。

可是曲念念的话却令我十分意外：“那些大事是权贵们的游戏，我们一介平民又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倒是无衡你，见了无残公子，可有什么收获？”

我诧异地望着她——为何她一点也不关心皇甫玉衣的处境？可未等我想个明白，姬玄霏出声了，语意冷淡且意味不明：“你已经见过无残公子，怎么又回来了？”我惊讶地望着她。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见过无残公子就不回来？难道她知道我差点不能回来？

曲念念突然扑哧一笑：“就算无残公子如传闻中般俊美无俦，无衡又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肤浅人，难道会被迷去了不成。”

她语笑宴宴，温柔动人，可是我却看见她向姬玄霏极快地瞥了一眼——虽只是一刹那，我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冷意！

我只觉得一股凉意慢慢自心底升起，可是面上却要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我怒瞪她们一眼，嗔道：“我在说正事，你们倒拿我取笑！”

曲念念连忙收了笑声，抱歉地望着我。姬玄霏也望着我，但目光意味不明，片刻后恢复平常冷漠矜持样子。

此时她们的表情一如往常，毫无特异之处。我心里急转着念头，一时竟不能确定刚才是不是我的错觉。心里盘算，为不招致她们怀疑，我叹了口气，引开她们的注意力。

果然曲念念问：“怎么了？”

我说：“无残公子生得俊美又能怎样？我去见他不过是想确定一下他的实力。可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么可能把部署及打算透露给一个开酒楼的平民？不过他倒不像是残酷无情之人，如果可能，或许会尽量保全兰丹城。”

曲念念与姬玄霏沉默不语，均低了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她们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大充？曜国？还是无残公子？

想起一事，心中寒凛，便装作不经意地说：“但是，如果一旦开战，平民牺牲是不可避免的，那些高位者就算有心想保护，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所以，我们一定要有自保的能力。酒楼被毁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命。上次我给你们的武器，你们有没有仔细研究过？”

姬曲两人抬起头，回答道：“已经记住使用方法了。”

“可有在身边？”我又试探。

两人一齐摇头。我心中一沉——应该是被送到她们幕后的主子那里了仔细研究构造了吧？当初我可是千叮万嘱要随时携带的。

“你们最好佩带在身边，”为避免她们怀疑，我没有深问，只是叮嘱，“这种武器虽然好用，但若没有经常熟悉的话，恐怕达不到克敌制胜的作用。”

曲念念恩了声，姬玄霏没有反应。

我打了个呵欠：“有些累了，先去睡一下，你们也别累着了。”边说边回了自己房里，关上门，躺在床上，拉下帐幔，才任由脸部的神情放松下来。

阿四也没有将我送的武器放在身边。他呢，又是哪一方的人？

我实在是太容易轻信人。他说什么都信。

他的厨艺好到世上难寻；他竟然还会武功。这样的人，竟肯屈就于我小小的酒楼，谁也不会相信。

那么，当初曲念念救他回来，全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吗？

可是曲念念与姬玄霏……

她们一个跟着我来到兰丹城，一个千里迢迢“巧遇”我，也全是一场精心的谋划？

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