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薛珂传
作者:布丁琉璃 | 分类:言情 | 字数:21.3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39.37 安乐公主
上官婉儿将木架上百盏烛火一支一支点燃, 神情虔诚,似乎在做一件极为神圣的事情。卧榻外,隔着一层明黄的轻纱, 以李显为首的十余位皇子皇孙匍匐跪于冰冷彻骨的地面, 皇后王妃等女眷跪在另一侧, 脸上或真或假得带着几分哀戚。
我品阶低, 便只跪在最后一排近门的角落里。
老太医把了脉, 扎了针,朝跪守在床前的太平摇头叹气。一向坚忍好强的太平瞬间湿红了眼眶,保养细嫩的玉手死死攥住被角, 骨节发白。
“婉儿,备纸笔, 宣丞相。”她抬眼看了看床榻上形容消瘦的老人, 深吸一口气, 似乎在极力隐藏自己的悲哀,许久才用不自然的语调颤声道:“……恭听遗诏。”
不稍片刻, 武则天幽幽睁开了眼,混沌的眸子中一派清明,甚至连干瘦的脸颊都有了淡淡的红晕。
这是回光返照的先兆。
“太平……”
武则天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回太平身上。她朝女儿伸出一只手,太平一怔, 随即紧紧握住母亲那只白皙却苍老干瘦的手掌, 紧紧地, 就像是儿时那般, 左手牵着一国之君, 右手牵着千古一后。
父皇已逝去多年,如今, 连她那叱咤一生的母亲也撑不住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武则天失神地望着雕花镶金的床梁,望着绣有大朵大朵牡丹的纱帐,轻声喟叹道:“我梦见洛阳的姚黄魏紫,先帝抱着刚出世的安定在昆明池旁,他笑着朝我招手,唤我‘媚娘’……”
太平勉强扯出一抹笑来,眼眶湿红道:“那时,您和父皇是极喜爱安定姐姐的。儿时您偶然提起我眉目生得和姐姐极像,还害得我吃醋好一阵呢。”
“我也是极喜爱你的,我的几双儿女,唯有你继承了我的相貌和性子。”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武则天褪去往日的威严,只如一个慈母般抚了抚太平的脸颊,叹道:“我还梦见那年的你,在我殿前生生跪了两天一夜,眼泪哭干了,嗓子也哑了,我没有心软……”
太平神色一哀,垂下眼眸,“母亲,许多年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这些年,我常常后悔。我一生杀戮无数,眼也不曾眨过一下,唯有绍儿那事……”说到此,一代女帝竟然露出了脆弱的神情,她紧紧拉住太平的手,喘息几声,艰难道:“太平,娘错了。你别怨恨娘……”
“母亲!”太平再也撑不住了,扑倒在武则天身上,以手掩面,低下头无声地哽咽,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溅落。太平咬唇,带着哭腔哀戚道:“女儿怎会恨您,怎会恨您?”
似是得到解脱,武则天舒了一口气,她在屋内又扫视一眼,对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道:“婉儿,你过来。”
上官婉儿抹了把眼角的泪水,轻手轻脚地向前两步,握住武则天的另一只手跪在榻边。
武则天叹道:“婉儿,我将你禁锢在身边近三十年,误了你青春,今后若是遇得良人,便嫁了罢。”
婉儿含着泪点头,笑靥如花,“好。”
武则天急喘两声,闭上双目,仿如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都会被掐断生命。婉儿凑近了些,低声道:“陛下,要见见新皇么?”
武则天摇了摇头,半响才虚弱道:“珂儿在么?”
听到我的名字,我是十分意外的,没想到武则天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见,却要见我。我忙起身,结果双腿跪了太久导致麻木,我刚走了一步便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台阶上,登时疼的我眼泪唰地一声直飚三尺之高!
武则天看着哭着跪倒在地的我,大概以为我忠孝至此,便低声叹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们哭什么?”
我强忍着膝盖的剧痛,不好辩解什么,便低头默默地挪到女皇榻前。
女皇道:“珂儿,你娘不容易,今后要好好孝顺她。”
我点头,“珂儿明白。”
女皇似乎没有再想见之人,呼吸越发纤细薄弱,唇色也有些发青,看来是撑不下去了。上官婉儿给她顺了顺,武则天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虚弱道:“备纸笔,传朕遗命。”
上官婉儿跪在榻前,接过内侍奉上的绢帛和笔墨,将明黄的圣旨认真地一点一点铺开,润了墨,武则天这才断续道:“朕大去后,不刻碑文,立无字碑一块,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
上官婉儿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眸中的泪水止不住溢出,打落在上等的绢帛上,晕出一块深颜色的水渍。
“朕大去后,改‘则天大圣皇帝’为‘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之礼葬入乾陵。”
“朕大去后,望新皇励精图治,明辨是非,莫让江山毁于奸佞之手。”
四周响起低低的啜泣声,武则天急促地喘息几口,双目渐渐失去光彩,只混沌地望着床顶,太平泪断如珠,却倔强地咬紧红唇。上官婉儿执笔静候,时光渐渐流逝,饱满的墨水从笔尖滴落,在绢帛上晕染开来。
“朕大去后……”武则天艰难地张合唇瓣,嗓音像是被车轮碾过般破碎,以微不可闻的声调道:“擢太平公主为皇太女……立为储君,其次女……次女薛珂,封长安郡主……”
来不及惊愕,来不及消化这个宛如霹雳炸响的消息,武则天眼中的最后一丝光彩倾覆,缓缓闭上眸子。
我看到武则天枯瘦的双手渐渐从太平手中滑下,太平从震惊中回过神,忙抓住母亲无力的双掌,将武则天的手掌紧紧贴于自己的两颊,她颤抖着背脊,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压抑的哀鸣。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亲人的离世,我恍惚,回过神来时只觉脸上湿冷一片,用手一抹,满掌泪渍。
神龙元年正月,叱咤风云、风临天下的至尊红颜陨落,则天大圣皇帝武曌,驾崩。
满城素缟,天下大恸。
守灵,封棺,下葬,入陵。整个漫长的过程,太平公主没有再掉过一颗眼泪,她总是神色清冷的,清冷中又带着几分坚毅和沉着,就像是经历再一次的脱变,坚忍得能扛起整片天。
薛绍的死,让她从一个醉心甜蜜的女人蜕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政治家。武曌的死,又让她从一个生涩的政治家蜕变成一个光芒万丈的领导者。
皇太女,立女人为储君,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荣耀。
入陵时,天色阴沉,我一身缟素跟在人群中,四周低泣不断,但哭得最夸张莫过于韦后。
曾光鲜照人、风华万千的韦后此时白衣素面,形容枯槁,手握着帕子哭得肝肠寸断,柳躯娇弱无力,要靠宫女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立,真是做足了孝女的派头。
和韦后一比,一声不吭的太平公主未免显得太过薄情。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永远相信眼泪、同情弱者,却一叶障目看不到真相。
因为武曌的驾崩,天下戴孝,上官婉儿以此婉拒了李显的册封,推迟了李隆基的提亲,而武举进士的游园宴也因此延迟数月,安排在阳春四月,与文举进士一同举行。
达官显贵们通常会以结亲的形式拉拢文武进士,以巩固自己在朝廷的势力,因此历届游园会时,王公贵胄家的未婚适龄小姐,都会打扮得光鲜亮丽前来赴宴,若是月老垂青,兴许就能造就一段于双方都有利的美好姻缘。
更何况这一次还是文武进士同台出现,燕瘦环肥的莺莺燕燕都快将园子挤破了。空气中漂浮着脂粉气,我环视了一眼四周豆蔻青春的唐装美人,只觉得那些竞相攀比的精美妆容令人审美疲劳。
我换了身绣金的黄襦葱裙,裙裾上描绘着精美的暗纹团花,长发绾成双刀髻,插了两支翡翠笄。这身装束还是太平和婉儿强制我换上的,约莫是有意帮我在宴会上挑个如意郎君,直弄得我尴尬万分。
宴会上无非是才子行酒令赋诗,武夫展示刀剑拳法之类的节目,四周的少女们看得晕红了脸,连声娇喝拍手,我却觉得索然无味,注意力全集中在美味佳肴上。
对了,有道菜做得极好,叫什么翡翠鱼唇,滑溜溜的入口即化。
我正吃得起劲,却听见墙头一声口哨,有人压低嗓子叫了声:“薛珂,过来!”
这声音极其熟悉,是我深入骨髓的记忆。我抬头环视,又站起身来看看,四周无人。
我有些沮丧,难道是我幻听了?
正纠结,却见红墙上头缓缓伸出一只修长结实的臂膀来,手里执着半边银质的面具在空中晃了晃,阳光下划出一段银色的弧度,耀眼至极。
我心下狂喜,鱼唇也顾不上了,提起裙裾一路狂奔绕进侧门,红墙那头是一片桃花露水,粉艳艳的。刚进门,程野长臂一伸,将我拖入桃花深处。
他今日穿了一身暗红玄纹的武袍,带着御赐的镀金护腕,玉带长靴,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般,透出七分英气三分霸气。我正看得呆了,却见头上笼罩一团阴影,程野缓缓俯下身,边要来捕捉我的唇。
我回过神,慌忙躲开,按着狂跳的心脏道:“哎你等等,等等!不要一见面就弄这么限制级的东西啊,根本把持不住好么!”
程野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将我搂入怀里,温暖强健的胸膛紧紧贴住我的,我踮起脚尖,头搁在他宽阔的肩头,心里暖流交汇,感概万千。
还没感慨完,便隔着重叠的桃花远远地看见不远处有人影走动,我忙挣扎着推开程野些许,干咳一声道:“有、有人!”
程野朝远处看了看,随即伸出手覆在我的脸颊,轻轻摩挲,“那让我摸摸,他们看不到。”
我有些僵硬地笑笑,程野看出了我的尴尬,不爽地沉下脸道,“亲又不能亲,抱又不能抱,摸又不准摸,程薛氏,你说为夫图甚?”
那一声‘为夫’只将我雷得外焦里嫩。
半响,我恍惚地回过神来,正要张口调戏程状元几句,却听见身后一个轻灵柔媚的女音传来:“这不是程状元么?大家都等着看你舞戟,怎么跑这儿来消遣了?”
我转过头,却见一位红裙美人笑吟吟地伫立在桃树下,乍一看宛如天仙谪落。只见她烟眉杏眼,雪腮樱唇,妆容正好,浓一份过艳,淡一分稍素,增一分显胖,减一分偏瘦,水光潋滟间别有一番风情,真是天造地设的美人胚子,此时只随意地往桃树下一站,便能让满园国色黯然失色。
这个人,虽未正式见过面,我却认得。唐都第一美人,李显那孀居的第七女,安乐公主李裹儿。
人面桃花相映红,李裹儿美目一转,视线缓缓落到我身上,她用一柄绘着粉牡丹的团扇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弯弯笑道:“这不是薛珂妹妹么,在和武状元说什么秘密呢?”
明明是柔媚的嗓音,却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集体起立,这女人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危机感。我眯了眯眼,拢袖道:“安乐公主在此,莫非也是来拉拢武状元的?”
一个‘也是’便将我与程野的感情轻而易举化去。
安乐公主烟眉一挑,迈着轻盈的莲步饶有兴趣道:“武状元殿试那场,龙纹画戟虎虎生威,可真是艳惊全场呢!如此英雄人物,凡是女子都会心生仰慕。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下主配角齐登场,好戏就要开演了。我坦然迎向李裹儿探寻的视线,明媚一笑,意义不明道:“美人配英雄,是这个理。只不过,每个由杀戮开始的故事,也必将由杀戮来终结。”
第一次正面交锋,两张笑脸背后却是淡淡的□□味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