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慕姐姐的话, 再也没有动过寻死的念头。就算木栅栏之后的日子要把我逼疯，我也再没有想过要死。

因为，我还有十爷。青娥虽然不能说话了, 但是, 她依旧能够给我带来十爷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 我从十爷那里知道, 太子的儿子得了急病, 我想，这是十爷在暗示我对以后的日子做打算。是啊，如果我放弃这个机会, 那么我活下去的目的又是什么，我恐怕终其一生都等不到慕姐姐所谓的翻身的日子了。

于是, 我借着慕姐姐的手, 给了太子一张方子。这是养荣堂多少年的秘方, 这样的民间房子，宫里未必会有。而且, 从十爷信上说的来看，我有足够的信心保证这方子会药到病除。

果然，小皇孙熬过了第一次急病。而多亏了慕姐姐，太子也知道了这个方子究竟是出自谁的手。于是，他派人带话给我, 说以后一定不会亏待我。

我终于在这半似囚徒一样的生活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我想, 慕姐姐是对的, 只有活下去, 这一切才会有改变的希望。

然而没过多久，小皇孙又病了, 这一次生病的症候——据十爷说，和上次是一样的。所以，当慕姐姐来找我要方子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把上一次的方子给了她。但慕姐姐看了看，却将方子推了回来。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因为皇上不允许任何人和我说话，所以我只得小心地移动着嘴唇，跟在慕姐姐的后面低声细语，以免被别人看出破绽。

“傻丫头，难道，你真的要救那个皇孙吗？”

“这不是十爷说的，只有给了太子恩惠，我才能……”

“十爷说的没错，可是，你已经给过他恩惠了，”慕姐姐语气坚定地道，“现在要做的，则是毁掉他，妹妹，我们只有毁掉他，才能毁掉那个女人唯一的希望，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翻身。”

“那……我该怎么做呢？”

“首先，就是要毁掉他的子嗣。眼下，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要让他绝嗣，他的地位就必然不稳，到时候，我们再谋求改立皇子。”

“可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不都是皇后的儿子吗？”

“虽然是一母所出，可未必各个都和太子一样，和皇后同心啊，你没瞧见当今皇上也是为了皇后才冷落太后的吗？只要我们能让太子储位不稳，将来的一切，就在我们手中了。眼下，你只要用暗色在那个方子里写上十八反的几味药就行了，到时候送御药房煎药，自然会有人认得。”

我看到慕姐姐坚定的表情，再想到我眼前的遭遇，终于下了决心。

“当当——”两声清脆的敲击声在木栅栏那里响起，我知道是青娥有事要说，连忙起身，端着蜡烛走到了栅栏门口。

“嘘——”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慕姐姐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妹妹快吹掉蜡烛，我有要紧事和你说。”

“姐姐要说什么？”

“听着，小皇孙已经死了，方才太子宫里的人跟我说，太子妃不知为何得了急病，眼下，有个绝好的机会可以扳倒太子，就看你肯不肯了。”

“什么机会？”

“太子结党的事情已经被皇上忌讳很久了，所以，他们才想离开皇城，想调虎离山，看看太子究竟是什么心思。你听着，昨天十爷和我说，需要宫里传出两个物件，我知道妹妹你是会做梅花的，所以今晚上特地跑来，就是想求妹妹扎几个梅花出来。”

“要梅花做什么？”我一头雾水。

“自然是传递消息，宫中其他的物件旁人都分不出真假，若是你亲手做的，自然就好了。”慕姐姐的声音有些焦急，“我把布料都带来了，妹妹趁天黑赶紧做，明天一早趁送别帝后离宫的人正乱着，我就过来取。”

我有些犹豫，做梅花，有这个必要吗？

“妹妹你就是不信我，也总该相信十爷吧？”

慕瑾月的最后一句话打消了我所有的疑虑，尽管对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听得糊里糊涂，我还是接过了慕瑾月手中的布料，借着月光扎了一晚上的梅花。

后来，我才记起，那些布料竟然是红艳艳的。

那是我第一次扎红色的梅花。

难道在那时，就注定了别离吗？

我不知道那两枝梅花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是，从慕姐姐后来的表情上看，我知道，我们成功了。

皇上和皇后从璃山回来，对太子大为震怒，甚至一度提及废立之事。

可我们终究是低估了皇后的手段，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太子从岌岌可危的处境又拉了回来。尽管太子的侍从亲信没了，门人没了，可是，他的位置竟然保住了。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至少，我很失望。

很快，冬天到了。这天慕姐姐带我给皇后请过安，竟然难得地邀我去赏梅。

“这个……可以吗？若是皇上知道了……”我很犹豫。

“他不会知道的，”慕姐姐低声道，“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太子宫后院起火。皇后这一把火，放得可真好……”

我仍旧是有些糊涂，然而没等我开口问，慕姐姐却突然转过头，对我坚定地道：“我们不能再犹豫了，皇后不死，这一仗，我们是赢不了的。”

“你是说……杀死皇后……可是……”我有些不敢相信，皇后，我们可能杀了她么？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慕姐姐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低声道，“这是云州的软筋散，遇水即化，常人闻不出什么，但时间久了，必然会深重其毒，只要一个月，皇后必然会死。你只要把它放在你撷好的梅花瓶中，一切，就都交给梅花去办就是了。”

我又一次看到慕姐姐坚定的目光，然而这次，我不等她说话，自己倒先开口问道：“这是十爷的意思吗？”

慕姐姐点了点头。

落雪打过红艳艳的梅花，我看着这伤感的颜色，终究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了那个纸包，轻声对慕姐姐说：“告诉十爷，我爱他。”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顺利，回宫不久，我就听说，那包软筋散药倒的不是皇后，而是皇后最宠爱的女儿，昭阳公主。而且，那毒性发作起来也不是像慕姐姐说的一个月，而是——立刻。

听人说，昭阳公主死了。

这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我真正难过的，是慕瑾月骗了我，她明知道这件事是生死攸关的，但却依然利用了我对十爷的爱，把我往火坑里推。

慕瑾月，我是真心把她看成姐姐的，可是，她居然害得我这么惨。

她让我像畜生一样地活着，我听了她的话，活了下来。

她让我给皇孙治病，我听了她的话，给了方子。

她让我害死皇孙，我听了她的话，加了药。

她让我扎出那两枝梅花，我听了她的话，扎了出来。

最后，我还是害了我自己。

宫城里，难道真的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吗？女人之间，难道一定要斗得你死我活吗？

我们都是为了谁，谁又害了我？

“妹妹，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那花瓶里有什么，我给你的就是软筋散……”此时此刻，她却仍然在一旁为自己辩解。

“姐姐，别说了……”我背对着她，幽幽地道，“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不会怪你的。”

“妹妹，我……”

“你也是为了昭宁，不是么？”我轻轻地端过一只凳子，喘了一口气，低声道，“其实，我很羡慕姐姐，也很羡慕昭宁。因为，你有女儿，她有母亲，而我，真的是——一无所有。”

“妹妹，我……妹妹，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踩着凳子，将手中的白绫费力地抛向房梁，手腕上的铁链坠得我的胳膊生疼，可我依旧在尝试，“姐姐，事已至此，昭阳公主都死了，我还能干什么？我不知道比永远囚禁在这里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因为我不知道皇上究竟有多可怕，他可比我厉害，他会想出我这辈子都想不到的方法来折磨我……姐姐，我受够了，我不会再像畜生一样地活着了，我要死，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说着，我把脑袋伸进了那个绾好的活扣中，就在我踢开凳子的那一刹那，我听到慕瑾月尖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快来人啊，林美人自尽了！”

我没有死成。

很快，皇后也知道了我自尽的消息，她竟然来到了我的麟趾宫。

我看到她华贵的身影走进了我的屋子，那一袭华贵的红色仿佛要将我这个阴暗的宫殿照亮。我试图睁大眼睛看着她，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是那么地不真实。

我突然发现，她竟然还是那么年轻，仿佛从来不曾变老一样。

看着她的面容，我的意识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永徽元年，那一年，是我们的初遇。从那时起，我们之间，就注定了一辈子的争斗。

我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出声音，我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这过去十几年的琐事，那些好的，不好的，可乐的，可悲的……直到，她把我的话打断。

让我吃惊的是，她竟然知道了小皇孙的死。

她知道了这些，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她也知道了十爷的事情？不，我不能让她害死十爷，我爱十爷，我要他活着。

老天，如果你肯让十爷度过这个难关，我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那一刻，我虔诚地向上天祈祷着。

老天似乎听到了我的请求，谢天谢地，她并不知道十爷的事情。

我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可还没等我摸出放在枕边的瓷片，一道圣旨却先到了。

皇上？是他！他要干什么？他还要干什么？

“皇上有旨，美人林氏，性多恶，自册封以来，口多言，乱后宫，间帝后情义。今忤逆犯上，欲谋害中宫与诸皇子，兹废为庶人，赐自尽，钦此——”

听着太监尖尖细细的嗓音读完了这道旨意，我竟忍不住从心底笑出声来——皇上，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放我走了，不是么？

第一次，皇上实现了我的愿望。

第一次，我含着笑容，发自内心地想去给他叩头谢恩。

我从枕边摸出了那片锋利的瓷片，含笑向手腕划去，鲜血喷涌的那一瞬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然而却也有一点点让我厌恶。

我竟然忘记了，鲜血，也是红色的啊。

不过，没有关系，红色，就是别离，我终于，要和这个宫城别离了。

意识在渐渐消退，于是，我努了努嘴唇，使劲全力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皇上，我的夫君，臣妾，领旨谢恩。

-----------番外卷·完-----------

二零一零年三月八日初稿于紫金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