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108.情绝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是这样木然地坐在凤辇上, 一路随着前面的马匹到达我终要到达的地方。但今天,我真的希望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
“娘娘,您小心脚下滑。”芷若一面扶着我下辇, 一面在一旁为我披上了一件大氅。我这才注意到, 不知什么时候起, 天空已经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花。
“下雪了。”我站在原地, 看着细如碎屑一样的雪花飘在我的暖手筒上。不一刻, 我那件黑熊皮的暖手筒就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色,仿佛葬仪上黑白相间的样子。
葬仪?一想到这个词,我不由地浑身一震, 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打掉了那些飘零的雪花。芷若见状,连忙劝道:“娘娘, 让奴婢帮您, 您仔细冻了手。”
我这才停下, 深深地吸了几一口气。即将面对的场面激起了我本能的恐慌,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样出离正常的举动。然而, 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于是我定了定神,拽开有些蹒跚的步子,缓缓向晟亲王府走去。
如我所料地,整个晟亲王府早已被围困住了, 我看着那些身着银色铠甲的侍卫守在那里, 仿佛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哦, 是了, 当初去宁远山庄看祜儿的时候, 那里,好像也是这样的。其实, 真正的监牢并没有固定的场所,只要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一声令下,昨天的亲王府,就可以变成今天的宁远山庄。而被关在里面的人,也会从位高权重的皇子亲王落下来,变成阶下囚。
此为,画地为牢。
我咬了咬牙,尽量不去想这些让人感到悲伤的情景,急走两步进了王府。一名总领见到我进来,忙不迭地为我带路。我小心地与他拉开距离,不想让这侍卫脸上似曾相识的表情勾起我从前的回忆。
“娘娘,里面就是了。”这个侍卫没有带我走多远,仿佛眨眼间,我就走到了晟亲王府的院落中,我看着前面的正厅,知道泰儿就在那里面了。于是我摆摆手,示意不相干的人等在外面,像往常一样,一个人走了进去。
“我就知道,母后,一定会来。”泰儿看着站在门口的我,竟然笑出了声,“母后,坐吧,干吗站在那里?”
我看着他的笑容,一时间竟然有些惊慌失措。在门口站了一刻,我方才迈了进去,慢慢地走到泰儿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正厅的大门在我眼前缓缓地关上,将那写纷纷扬扬的雪花挡在了门外,我没有扭头看泰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前方,轻声问道:“知道么,你十皇叔死了。”
尽管没有看着他,但我还是能感到他身上一震,良久,我才听到他有些颤抖地回应道:“是么?”
他那不温不火的回答让我摸不清出他的态度,我略顿了一顿,继续道:“泰儿,你该能猜到,母后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吧?”
“母后,”泰儿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霍地起身,跪坐在我脚下,方才轻声道,“母后,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母后,你不怪我,是不是?”
我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声音不自然地道:“母后不怪你,可是……母后,母后看不懂你。泰儿,你还记得么,去年,在宁远山庄的时候,你三弟硬要在屋子里和母后说几句体己话,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泰儿摇摇头,脸上露出孩子一样迷惑的神情。
“他说,你是个好人。”我看着泰儿的脸,顿时觉得这样的情景似乎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泰儿,你告诉母后,你真的是个好人吗?”
泰儿低下了头。许久,我才听到他有些低落的声音传来——
“母后,您能不能先告诉我,您……您爱过我吗?”泰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那年,在宁远山庄,三弟说,如果彼此之间没有爱,就不会有恨……那母后,您,您真的爱过儿子吗?”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他的问题仍然让我有些无法回答。是啊,我爱过他么?我真的像疼爱昭阳和瑞儿那样爱过他吗?我不知道,我自己真的说不清楚……面对泰儿的问题,我想了又想,却仍旧理不出头绪,末了,我只能微微别过脸去,掩饰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这个答案,儿子等了三十年了,”泰儿的声音有些悲凉,“因为儿子自己,也不知道母后到底有没有爱过儿子。小时候,见母后跟大皇兄嘘寒问暖,考察学业……儿子,儿子真的很羡慕大皇兄。所以,儿子从小就拼命读书,因为儿子以为,母后喜欢书读得多的孩子……后来,后来母后有了昭阳,您和父皇不管做什么,都把阳妹妹带在身边,宠着她,惯着她……那时候儿子真希望自己也是个公主,那样,母后就会多看儿子一眼了……呵,”泰儿苦笑了一声,继续道,“母后,您……您告诉我,您,您心里,到底有没有儿子?”
我咬了咬嘴唇,也挤出一丝苦笑,缓缓地问道:“当然,母后当然爱你,你是母后怀胎十四个月才生下来的孩子,母后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那么,母后是不是更爱大皇兄呢?”泰儿不甘心地继续追问。
我看着儿子执着的眼神,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些?这些对你来讲,真的有意义吗?”
“因我想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是不是做对了。”泰儿的神色忽然变了,他缓缓地站起来,沉声道,“看来,我猜的没错,母后自始至终,都只爱大皇兄一个人,哦,不,应该说,您爱的,是太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手不禁抓紧了椅子的扶手。
“没错,母后,齐佑那个奴才,是我指使的,因为我知道,母后会为太子选择海西出身的太子妃,就是因为海西是北方的屏障!若果这个屏障不存在了,母后您和太子妃都将失去已有的分量!至于林岑梅,她也是十叔的人,多亏了十叔,我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整治太子!”
“你就这么恨太子么?”我竟然有些喘不过气了。
“没错,我不仅恨他,我还更恨太子这个位置,”泰儿的声音变得决绝了起来,“因为有了这个位子,母后才会偏心。所以,我只有除掉太子,才能成为太子,那时候,母后才会把心放在我身上!”
“除掉太子?你……”他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戳在我的心口,我低声重复着他的话,感到莫名的心痛。
“是,除掉他,其实,当年秋狩的时候,我差一点就成功了,要不是十三叔,我今天何至于如此!”泰儿愤愤地回忆道,“他碍着了我的路,所以他也得死。”
“你说什么,是你……是你射死了你十三叔?”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用你三弟的箭射死了你十三叔?!你知不知道,你三弟为这件事情忍了多少年的恶气?!”
“可他也用一块刻着金文的玉佩害了我!”泰儿疯了一样地吼道,“要不是那块玉佩,母后又怎么会怀疑到我头上!文玮又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被母后除掉!好啊,他设计弄死了我的女人,那么我也只好向十叔讨教,让他也别想得到邓莹!”
“你疯了……”我看着泰儿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庞,不禁有些恐惧地道,“你,你们都疯了么……”
“这不是疯,母后,”泰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我只是……我只是希望有那么一天,母后能像喜欢大皇兄那样喜欢我……”
我轻轻地压住胸口,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我的大脑却没有停下来,往事像风一样,在我的眼前呼啸而过,终于,我挺直了脊梁,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永徽九年,你大皇兄摔马,是你做的,对不对?”
“对。”泰儿连犹豫都没有,立刻答道。
“鸿嘉元年,昭阳狩猎时摔伤的那一次,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不错,是我,谁让她一生下来,就能得到母后的万千宠爱,我……”
“啪!”
我突然起身,狠狠地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打得泰儿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尽管我已经克制了再克制,可怒火已经要把我整个人都淹没了,我恨恨地看着眼前的儿子,颤抖地道:“你……你还是不是个人!昭阳那时才一岁,你就敢下这样的手!难怪,你会为了你自己,让昭阳连她的一生都赔进去……”
“不,母后。”泰儿见到我如此,反而身子一矮,又跪了下来,他惊恐地拉着我的裙摆,解释道,“不是的,母后,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太想让您好好地看看我,我爱您,我真的爱您啊……”
“不要再骗母后了,也不要再骗你自己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心碎地道,“你不爱母后,你爱的,是权力,是东宫太子储君的地位!你三弟看错了你,你当年给他求情,只不过是害怕你有一天会落到他那样的下场……你和你三弟一样,你们都一样!母后求求你,别再说你是因为爱才怎样怎样……知道么,你真的不配说爱这个字!”
“母后……”泰儿仿佛被抽掉了灵魂一样,一下子跪坐在了自己的小腿上,连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了,“母后,您……我……”
“孩子,”我看着他的表情,不禁悲哀地叹道,“你可以不相信母后说的话,但是想想看,如果你爱母后,你为什么还要绕着弯子让白萱进宫呢?你知道昭阳会听沈观的话,去你二舅舅府上搬救兵……难道你不知道,对于母后来讲,你父皇的垂爱才是母后立足的根本么?!”
“不,不是的母后,”泰儿又恢复了过来,他瞪大了双眼,急切地解释道,“白萱她……她……”
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是没说出来什么。我见了,不由地摇了摇头,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后来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为什么要骗白萱,恐怕,这和你三弟当年在璃山吓唬昭阳的目的如出一辙……母子一场,我们还是不要把话全都挑明了吧。”
泰儿愣愣地坐在地上,没有再说什么。良久,他才回了魂一样,喃喃道:“母后,您方才说,母子一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说呢?”我背对着他,冷冷地道,“连你三弟都懂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呢。”
片刻的安静之后,我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叫喊,泰儿猛地扑到我脚下,疯了一样地道:“不——母后,不——您不能,我是您的儿子,我是您怀胎十四个月生的儿子啊!您帮我求求父皇,您求求他,让他,让他关我一辈子。要不,让我去戍边,怎么样都行啊,母后,你帮我求求父皇,求求父皇,我不想死啊,母后!”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孩子,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呢?你这么做,是在断送你自己最后的一条活路啊!
可泰儿却没有察觉到我的想法,他所能看到的,只是我簌簌落下的眼泪,于是,他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紧紧地抓住我的双腿,凄厉地哀求道:“母后,母后,你看,你也是舍不得我的,不是么?你求求父皇,再求求父皇,我……我真的不想死啊,母后,母后……”
我闭上眼睛,猛地摇了摇头,然后抬高声音向门外喊道:“来人,送二皇子上路!”
门被“呯”地一声打开,十几个侍卫蜂拥而入,将泰儿从我身边拉走,隔着那一群粗壮的侍卫,我只能看到泰儿的胳膊在拼命向外挣扎着。很快,那一小瓶□□就被灌进了泰儿的口中。
“母后,”终于,那些侍卫们灌完了药,都各自散开了。我看到泰儿的嘴角还留着浅浅的琥珀色液体,可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的效力就已经让他无法站起来了。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眼睛却依旧盯着我,喃喃地道,“母后,为什么,为什么你连杀儿子们,都要……如此地不公平,为什么,放了三弟,为什……”
他那句话最终还是没来得及问出来,我瘫坐在近处的椅子上,看着泰儿蜷曲的尸首,心如刀绞。
孩子,不是母后不放你,而是你父皇早就告诉过母后,他要你们“求死得生,求生得死”。
这八个字,就是当初我去见祜儿的时候,元昶告诉我的。所以,我放了祜儿,杀了泰儿。
可不管哪一个结局,都没有让我感到过一丝安慰。因为对于他们自己来说,结局,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成王败寇。
我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听到正厅的偏殿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呼唤。
那个声音在叫“王爷——王爷——”,我知道,那一定是易文珺。
果然,一身素白的易文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前厅。我身边的侍卫们要拦住她,我却喝退了他们。
因为易文珺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直接跪倒在泰儿的尸体旁。
“王爷,”易文珺流着泪笑道,“你怎么总是这样,永远都不等我一刻,你看,我早就准备好了,你为什么不叫我呢……好吧,你不叫我,我也要跟着来,等等我,我这就来了。”说罢,她从袖口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轻轻对泰儿笑道:“你看,我这就来了,马上。”
就像是做梦一样,我眼看着她把那把匕首插进了自己心窝,我周围胆小的侍女一阵低呼。可还没等鲜血顺着匕首流下来多少,易文珺又咬了牙,一把将匕首从自己的身上拔了出来。顷刻,湿热的鲜血打湿了每个人的衣服——包括,我的。
“王爷,你看,你说过,不喜欢女人……舞枪弄刀,”易文珺挣扎着把沾着鲜血的脸贴在泰儿那扭曲苍白的脸上,幽幽地笑道,“你看,我把刀又□□了,只不过……身上多了个窟窿,王爷,你……你不会……生我的……气……”
终于,在近乎成河的鲜血中,易文珺死死抱住了泰儿,再也没有动弹——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我异常平静地看完了眼前这场惨烈的殉情,什么都没有说。其实,我在那一刻,真的觉得很庆幸——起码,我的儿子有一个懂得爱的女人陪着他。这样,纵使在阴间,他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活得如此疲累,如此虚伪。
一切都结束了,我缓缓地站起来,轻声吩咐道:“回宫。”
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这一句话而忙乱起来,我带着侍女护卫缓缓地走出那间屋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除了——我们身后那一串串带着血色的脚印。
然而,上天所赐的大雪掩盖了一切,不管是眼下的鲜血,还是几个月以后犹如斩草除根一样对晟亲王门臣食客的杀戮,都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掩盖了。就像很多年后我知道的那样,所有这一切,在《成宗实录》中,也不过是那短短的一句话——
“鸿嘉十六年十二月,晟亲王薨,予谥,从殉者有臣数千。”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