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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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奉生(下)
我被吓住了, 确切地说,是有点吃惊,那个站在我面前的男子, 究竟是谁?如果不是他迈步向我行礼时略微有一瘸一拐的姿势, 我几乎都认不出来, 他竟然是我的儿子, 宇文承祜。
那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仿佛在为这屋子添加着奇幻的色彩, 祜儿穿着一身白色的囚袍,很安静地站在我面前。在他的眼里,我竟然看不到一丝的霸气或是身为武将的英勇。恰恰相反, 他的身子看上去有些瘦削了,仿佛是在尽力撑起这件薄薄的衣衫。我的祜儿, 我那曾经驰骋沙场, 平定大齐国三疆的儿子, 为什么现在看起来竟会这么苍白,这么纤弱?是永旭门的变故改变了他?还是他自始至终, 都是如此的模样,只是因为……我不曾去好好地观察过他?
我就那样愣在了门口,因为,祜儿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我曾经爱过, 却最终因我而死的人——宇文元昊。
“母后, 您还肯来看儿子, 儿子谢谢您。”祜儿在我脚下叩了一个头, 但我却仍旧无法将眼睛从他方才站着的位置上挪开,在我面前的, 真的是我的儿子么?还是另外一个男人?
“二哥,圣旨到了吧。”祜儿向我行过礼,不等我开口,便直起身子道,“该怎么死,我领旨谢恩。”
泰儿有些焦急地望向我,见我仍旧是愣愣地注视着前方,不由地提高声音在我耳边道:“母后,您就救救三弟吧,母后……”
我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轻轻摆脱了泰儿的搀扶,绕过跪在我面前的祜儿,找了一张略干净些的椅子缓缓坐下,这才开口对跟来的下人道:“东西拿来。”
泰儿听到我这些话,反倒急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母后,母后,您不是说,您会救三弟吗,您这是为什么……”
“二哥,不必再求了。”祜儿看到下人端着一个放着□□的托盘进来,反倒甚是冷静地安慰泰儿道,“我的命,我认了,自古成王败寇,父皇没有把我在东街凌迟,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可是你……”
“二哥,谢谢你来送我一程,也,谢谢母后……”
我摆摆手吩咐下人们都出去,这才转过头,缓缓对祜儿道:“成王败寇?这么说,你根本就没后悔过,是不是?”
“生在宫城,谁没有野心,谁没有抱负,”祜儿波澜不惊地道,“我本来就是在拿我的性命作一个赌注,输了,不过是坠十八层地狱,可赢了,就是上九重天!试问母后,这样的赌注,谁会收手放弃?”
“可这场赌注,赌得不是你一个人的性命。”我捏着匣子的手慢慢沁出了汗珠,“你赌得是宇文氏一家的生死,和整个大齐江山的稳固!你以为,皇位更替会像你在战场上挥刀杀人那么简单么?”
“没错,不简单。”我第一次发现,祜儿的思路是那么的清晰,他口中说出的话,竟和我认识的祜儿所说的话,是那么的不一样,“所以,我一直都在忍耐,因为宫城里杀人,是从来不见血的。我只有装的和傻子一样,才能逃得过别人的猜忌……不过这一切我都不后悔,因为这种装疯卖傻的日子换来的是兵权,是可以与太子相匹敌的爵位和婚姻!至于大齐的江山,哈哈,母后,他唐皇汉武哪一个还不是踩着别人的冤魂登上的王位?他们当初若是败了,只怕比我的结局还要惨!可是他们命好,胜了……我若为王,也会和他们一样,还苍生一个太平盛世!”
“三弟,你别说了……”泰儿一把抓住祜儿的胳膊,拼命恳求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要下地狱的,为什么就不能给父皇母后认罪呢,你……”
“认罪?”祜儿冷笑了一声,“事已至此,二哥觉得,认罪真的能帮我什么吗?”
“至少父皇会留你一命,你……”
“不!”祜儿断然否定道,“我当初起兵,就是抱着必死和必胜的决心,只不过,谋划不当,被那个老不死的挡了路。今天得了这样的结果,我无话可说,母后能来看我,我谢谢母后。至于其他的,要杀要剐,我全都听凭发落。”
我有些无奈地咬了咬嘴唇,这才开口道:“谢本宫?你还知道谢本宫……真是讽刺,泰儿,你也听见了吧,你说,母后是不是应该觉得高兴呢?”
泰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倒是祜儿立刻开了口,坚定地道:“我谢谢母后,是因为母后没有记恨我的那一剑。说实话,父皇母后怎么对我,我都可以泰然处之,可惟独今天……母后,儿臣叩谢您的生养之恩。”
我看着他在我眼前叩下头去,心中反倒升起一股悲愤的苍凉,待他起身,我不由地问道:“叩谢养育之恩?您是不是想告诉本宫,你从前从不认为本宫对你有养育之恩?”
祜儿轻轻出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再次叩下头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竟感觉有些轻松了,过了一刻,我复又开口问道:“祜儿,你是不是很恨父皇和母后,所以,你在永旭门的时候,才会……”
祜儿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他望着我的眼睛,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母后,如果彼此不曾爱过,又怎么会有恨呢?”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合上了眼睛,仿佛有什么冷冷的液体在我眼中充溢着。可是,我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莫名的轻松。
很好,我们两不相欠了,孩子,我该谢谢你,是你的话让母后放下了最后的负担。
“三弟,三弟,你在说什么啊?”泰儿有些气急败坏地晃着祜儿的身子,“生养之恩大如海,你怎么能这么说……”
“二哥,,你错了,母后生了我,可是,养我的,不是她,而是宫城……所以,我才会有今天。”
“你说的没错。”我低声道,“好了……你既然早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本宫想,你应该是不怕死的……那碗药,你是自己来,还是本宫叫人进来帮忙?”
“母后!”泰儿本能地叫了一声。我只装作看不到他惊慌的样子,而祜儿却比我要镇静,他几乎都没有犹豫,立刻起身上前,端起了那个药碗,仰头一饮而尽。饮罢,他坐在我一侧的椅子上,颇有些怡然自得地问道:“这药,多久见效?”
“两顿饭的时间。”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动作,但口气却依旧是淡然。
祜儿点点头,转脸对泰儿道:“二哥暂请回避,我和母后,有几句体己话想说。”
泰儿有些迟钝地听到弟弟的请求,木木地点了几下头,然后强撑着站了起来,有些蹒跚地走了出去。待不相干的人都散尽,祜儿方才开了口,玩笑似的道:“二哥,他是个好人。”
我看着他的表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母后,你知道,二哥为什么会救我么?”祜儿见我不说话,便继续补充道。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我冷冷地抛给他一个回答。
“哼,”祜儿轻轻笑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对玉佩,递给我道,“母后看看这个。”
我有些奇怪地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那玉佩翠绿翠绿的,还是月牙的形状,像是在哪里见过,哦,对了,这是祜儿曾经送给昭阳,可怎么又会冒出来这么一对呢?
“给阳妹妹的那一对,是赝品,”祜儿低声道,“本想等夺门成功之后,再把这个给她,可是现在……罢了,母后,你仔细瞧瞧那上面的字迹。”
我狐疑地将那大一点的月牙放在手中细看,不一刻,我便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道:“你……是你……”
“不错,鸿嘉三年,你们在璃山发现的玉佩,是我让人给昭阳的。”祜儿平静地道,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我一直就会写金文,只是你们谁都不在意。”
我握着玉佩的手一下子变得毫无力气,啪地一声垂在了膝盖上,半晌,我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艰难地问道:“那么,你父皇回宫时杀掉的顺喜那个奴才,也是你的人了?”
“算是吧,”祜儿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只不过帮我办了几件事罢了,若说完全是我的人,也不大对。”
“为什么?”我喃喃地自言自语,可又觉得这个问题委实可笑,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如果他没有如一般子女对父母的敬爱之心,却有宫城男子的野心,这还能为什么呢?祜儿大约也明白我的问题没有回答的意义,便根本不作理会,只是继续说着他想说的话——
“昭阳在璃山的确看见妖怪了,是我吩咐下人做的,因为我需要从她那里知道些消息,而只有让她看见妖怪,你们才会和她在一起起居。”
“我没有怎么样邓莹,是她自己耐不住,非要缠着我坐一会子,我又何苦为她担这个骂名……不过这倒不是坏事,起码,我终于可以去西北了。”
“够了!”我低声喝止了祜儿的答话,“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说这些出来,是想让你的妻妾儿女都陪着你一起死么?”
“我是想让母后明白,二哥,他的确是个好人。”祜儿的口气变得舒缓了起来,“他这一辈子,除了易家的那个女子,再没走错一步,他只是想让太子废了易氏,这样,他才能得到她……易氏死了,他再也没奢求不过别的。”
是么?我看着神色泰然的儿子,竟然一时语塞。好人?宫城里还会有好人?或许,是我误了……终于,支撑着起了身子,缓缓向门外走去。泰儿看见我要出来,忙迎了上来,然而看到祜儿仍好端端地坐在屋子里,他倒有几分吃惊了。我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于是微微地偏了脑袋,对着门里的祜儿道:“你父皇有旨,念你年幼无知,免你一死,你的罪孽太多了,就在这里活着赎罪吧。”
那一刻,仿佛连那高墙上的鸟叫声都凝固了,如我所料地,泰儿的脸上出现了欣喜的神色,但祜儿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但就在这屋子的大门要缓缓关上的那一刹那,祜儿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顶住门口军士要关门的动作,猛地冲到我面前跪下,哀求道:“不!母后,不!不要这样!让我死,让我死!我不要活着,我不要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让我死啊!母后,求求你!”
“三弟,你在说什么?”泰儿惊慌地护着我,一面又试着拉起祜儿,劝道,“这是父皇的恩典,你怎么反到这副样子?”
“什么恩典?”祜儿气得嘴唇都颤抖了起来,“这是折磨,折磨你懂不懂?!他们,他们要我像条狗一样活着,一辈子被关在这个牢笼里!母后,母后,我错了,我刚才说的话都是鬼话,我,我是丧心病狂了,我弑君弑后,我杀父杀母,母后,你……留着我的命你会后悔的,杀了我,杀了我啊!”
我终于明白了元昶的用意——让他死太容易了,难的,是要让他生不如死。因为彼此之间不曾有过平凡人家的亲情,那么今天元昶会向儿子使出这样的杀手也就不足为奇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冷冷地向旁边的侍卫吩咐道:“带皇三子回去,看好了他,他要是死了,你们就统统给他陪葬!”
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将祜儿塞回了那个鲜有阳光的屋子中,那些侍卫们也跟着一起进了去,大概是要制服他。我对这样的场景已经有些麻木了,可泰儿却有些害怕似的,低声对我道:“母后,事情已经办妥,还是……回去吧。”
我沉默地走向门外,然而祜儿的声音仿佛并没有因为我的远离而降低,我依旧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喊叫,“杀了我”这三个字仿佛咒语一样在宁远山庄的上空盘旋。
“看看,又要疯一个了。”就在我一步步往门口走的时候,不远处一个侍卫的低语却飘进了我的耳中。
“听说,前朝的废太子也是这么疯了的。”另一个人配合着低声道。
“命都给留下了,还有什么好疯的,要是我,早心满意足了。”
“咳,你没听说吗?宫城里头的人都这样,人家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我再也受不了了,便突然止住了步子,想要将那嚼舌头的人训斥几句,但是就在我止步的那一瞬间,一种可以穿透我头颅的尖笑响彻了整个宁远山庄——
“哈——”
那是祜儿的笑声——他,真的疯了。
“母后,母后。”泰儿大概发现我神色不对,忙在一旁小声叫着,我微微转过头去看着他,然而就在我刚刚看清楚他那焦虑的眼神的时候,我的意识就渐渐涣散了,身子仿佛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