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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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副卒
“母后, 母后,你看,又下雪了, 好大的雪!”昭阳拍着手和我叫笑道。
仿佛是要将这一年的动荡与不安全部掩埋, 从鸿嘉三年冬天起, 直至鸿嘉四年的早春, 雪, 都格外地大。在我的记忆里,那段时间,宫城中的各个角落的雪似乎一直都没有化去, 白皑皑的颜色充斥着整个金碧辉煌的宫城,给这素来奢华凝重的地方增添了几分宁静。然而, 再宁静和平的表象, 也改变不了曾发生的一切——反过来, 这倒让我觉得有些欲盖弥彰的色彩。于是,瑞雪飞舞的鸿嘉四年, 就在我们各怀心机的沉默中,悄悄地来临了。
“母后,母后,什么时候可以堆雪人儿啊?”昭阳兴致勃勃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笑道, “您前儿个可答应阳阳了!”
我笑着抚了抚昭阳粉嫩嫩的脸庞, 却只是含笑道:“快了, 就快了。现在, 还不到时候呢。”
昭阳听了, 倒也不似我想象中的那般哭闹,只是奔到窗口, 抬脸瞧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儿,兀自轻笑起来。
“娘娘,”不一刻,芷若便进来道,“御花园那里的人说,她们去嫣然亭了。”
“好。”我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了起来,“你这就去皇上那儿,就说本宫要带昭阳出去御花园赏雪,一会儿过来见不着人,也不必挂心。”
芷若忙转身出了去,我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但看到窗口的女儿,还是慢慢舒展了笑容,高声道:“昭阳,一会儿母后带你去堆雪人,可好?”
“真的?”昭阳像一只小鸟儿一样蹦回来,乐呵呵地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瞧你急得,”我不禁笑道,“就是这会子去,也得把衣裳穿齐了。清影,你去让芙蓉殿的人预备公主踏雪的衣裳。”
“母后,你真好。”昭阳甜甜地叫了一声,这稚嫩的讨好倒让我不禁笑出了声,心想这丫头只怕是有事情要求我呢,果然,只听得昭阳接下来道:“母后,能让三哥哥也去么?”
“三哥哥?”我一皱眉,他两个什么时候又搅和到了一起去呢?不过转念再想想,祜儿尚未成年,不过和昭阳一样同住坤成宫的配殿,若说小孩子之间的往来,倒也无甚大碍。不过,这些年我对祜儿花的心思并不像对瑞儿和泰儿那般的多,倒是元昶和祖辉比我尽的心思要多得多。想到这里,我心里倒有些愧疚,于是不由得轻声问道:“你怎么又粘上你三哥了,不是一向与你二哥要好么?”
“我见不到二哥嘛,”昭阳一边让人伺候着更衣,一边有些委屈地道,“只有三哥哥能常常陪我玩儿……”
“这不大好呢,”我不由地又皱了眉头,也披上了羽纱的斗篷,略带责备地道,“你三哥哥也有课业要做,仔细你耽误了他的正经事,到时候又惹得你父皇不痛快。”
“不会的,”昭阳竟然笑了起来,“我和他玩了那许久,也没见他和二哥哥一样整日价吟诗练字儿。而且,三哥哥他自己也说,他原是没人管的人,只要他不把勤政殿的房顶掀翻了,父皇母后才不会管他呢!”
我听了这话,不由地讪讪地笑了一下,半似解释地道:“术业有专攻,你三哥自小顽劣闯祸是出了名的,读书反而会拘了他的性子,这才让他在武艺上多下些功夫……什么父皇母后不管,你可问问他,小时候管他管得少么!”
可昭阳却并未听出我话中的愧疚之意,只是笑嚷道:“我知道我知道,三哥哥骑马可厉害了,还会射箭呢!上个月我去找他,他还在屋里拿着棋子儿,说是要排兵布阵,可神气了……”昭阳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滴滴答答地说了一大车的话,“母后,今儿让三哥哥与我一起去好不好?他说,他前一阵子得了一把上好的赤霄剑,要拿来给我看呢,好不好啊?”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好啊,去叫他吧。”
“三哥哥,那就是赤霄剑么?给我看看好不好?”
“什么你都看!这剑可快了,仔细削了你的手!”
“不嘛,我要看,给我看看嘛!”
“小丫头片子起什么哄,你不是堆雪人么?还不快去堆,堆得好我就给你看。”
“我不是小丫头片子……我现在就要看!”
我在宫人们的陪伴下慢慢踱着步子,看着前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我眼跟前儿蹦来蹦去,倒也颇有意趣儿。说来也奇怪,我真是不知昭阳看上祜儿什么好了——先头和泰儿年在一起的时候,泰儿一向是尽让着她的,赶到了祜儿这里,可没再让她什么,有些时候,祜儿的语气甚至是凶巴巴的。然而昭阳却仿佛全然不在意,越是被祜儿凶,就越是往人家身上粘,这倒让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心想女儿是不是被依顺惯了,怎么反倒对祜儿另眼相待。
“罢了,”不一会儿,在我将要走进嫣然亭时,却止住了脚步,“你们带三皇子和公主往那边玩去吧,本宫在这里略歇一歇。太液池冻得不牢靠,别叫他们在那上头冰嬉。”
宫人忙答应着带了两个孩子上前面去了,我转头瞧到嫣然亭中影影绰绰的几个身影,不由地冷笑了一声,抬步走了上去。
“奴婢慕瑾月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我环顾四周,微微有些吃惊,因为这里居然没有林岑梅的影子,只有慕瑾月带着几个下人坐在这里。不过我转头往远处望了望,又试探地看了看一旁的下人,待她们点了头,我的心反而放了下来,于是便轻轻地坐在宫人们为我铺设好的狼皮褥子上。转眼看到慕瑾月还在一旁躬身站着,连斗篷都没有穿着,拱背缩脖儿地倒也可怜,于是我轻声笑道:“你也坐罢,清影,回头将本宫那里的猩猩毡斗篷找出来,赏给慕美人。”
慕瑾月方才坐下,听了我的话,又忙站起来想要推托客气几句。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却听得亭下传来一阵下人们高声的嚷叫——
“娘娘在此,怎地就不知行礼拜见,便要硬闯!”
我迅速瞟了一眼亭下,看到林岑梅正被我的几个心腹宫人拦着,有几个人还在与她拉扯,于是回头吩咐道:“芷若,你下去瞧瞧怎么一回事。”然而不待芷若离开,我便回头对慕瑾月笑道,“今日竟巧了,人全得很。不若叫林美人也上来,一块儿叙叙话。”接着,我又吩咐道,“去,带她上来!”
不一刻,林岑梅亲身抱着一个插着梅花的瓷瓶,缓缓地上了来。我仔细定睛一瞧,却觉得她与前些年大不一样——自诞下昭阳以后,每每想起那个香囊,我便不大耐烦她的请安,常常见也不见她,只是让下人传话而已。想来已经是将近两年未见,却觉得她今日显得十分单薄憔悴,不啻面色显得苍白,就连眼下的阴影也十分地明显,单薄的衣物就仿佛是挂在她身上一样,看上去还有些飘荡——她整个儿人看上去就像那许久不见天日的花草一样,病殃殃的。我心下不觉泛起一阵夹杂着讥讽的好奇——这样的女人,元昶当初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林岑梅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屈辱,似是恐惧,又似是不甘。但马上,她面上又恢复了恭敬的神色,低低地伏下身去,轻声道:“奴婢林岑梅叩见娘娘,不知娘娘与慕姐姐在此,多有叨扰,万望娘娘恕罪。”
我轻声一笑,摆手要她直起身子,淡淡地笑道:“坐吧,林美人不必客气。”
“奴婢不敢,”林岑梅的语气不知为何又变得冷淡起来,但仍旧是异常恭敬地道,“主仆有别,娘娘身份尊贵,奴婢不敢造次。”
我听了这话,倒也并不在意,只微微转头看了看亭子外纷纷扬扬的雪,淡然道:“今年的雪,格外地大呢。想来,那梅花也该是开得分外地好吧。”
她们两人皆是一愣,不知我所知为何。
“林美人,你说呢?”我低头轻轻划着手炉上刻着的飞凤花纹,声音中带着一丝询问,“你的名字里,带着一个梅字,今儿看你撷了梅花来,想来,你也是独爱梅花儿的吧,嗯?”
“回娘娘,奴婢的确是自小便独爱梅花,不过,这梅花开得好不好,奴婢可说不清楚。”林岑梅的口气中有一点犹疑。
“这也不难想来,不过是你太过拘束了些,”我颇有深意地笑道,“都说梅花是愈寒愈开,故文人骚客多咏叹其无畏之气。不过,”我笑得愈发如花般灿烂,挑眉道,“不过,本宫却觉得,不是梅花不畏寒,而是,梅花喜欢与雪腻在一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奴婢愚钝,不能明了。”我看到林岑梅的一只手握紧了托着瓷瓶的帕子。
“那是因为,雪,可以掩盖一切,”我紧紧地盯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梅花的丑,梅花的恶,梅花的污,梅花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都会被遮掩了去,就像,今天一样……所以,梅花才会在冬天万花皆眠的时候,和雪厮混在一起!”
我眯眼紧看着站在我身边的林岑梅,直看得她紧张地用颜色剥落的指甲扣紧了插瓶中梅花瓣儿。我见状,不由地轻蔑地笑出了声,立刻换了温和的语气道:“罢了,万物有志,本宫说这些,倒显得没道理了。其实好也罢,坏也罢,一俟雨过天晴,就全都一清二楚了……林美人,本宫瞧你今天撷的梅花儿倒好看,不知美人可肯割爱赠与本宫呢?”
林岑梅户地抬起了下巴,带着几分凶狠与讥诮,道:“娘娘一向自视甚高,如何能看得上这个?只怕……”
“母后!”林岑梅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亭子底下远远地响起了昭阳的声音,我抬头,却瞧见元昶的卤簿迤逦而来,忙从凳子上起了来。林岑梅与慕瑾月也连忙丢开了手中的东西,起身迎着元昶。不一刻,元昶便抱着昭阳,携着祜儿上了嫣然亭。
“母后,那是谁?”带我们分礼坐下后,昭阳有些奇怪地指着站在一旁的林岑梅和慕瑾月问道。
昭阳自小时没怎么听过林岑梅和慕瑾月的封号的,更不要说见面了,所以并不知道那侍立的人是谁。我迅速看了元昶一眼,见他面色有些尴尬,于是柔声解释道:“那是两位美人娘娘。昭阳,快下来给两位娘娘见礼。”
昭阳皱了眉头,稚气却认真地道:“母后,父皇说了,美人是好漂亮好漂亮的女人,她们可不漂亮,为什么叫美人呢?”
我不禁暗暗一笑,没错,虽然林、慕二人比我年轻许多,但美人的日常俸禄待遇是远远比不上贵人的,更不要说我这个皇后了。再加上这些年并无皇宠,枯守深宫,那两人的神采容貌看上去与我相距甚远,甚至比我更显老态。我虽明白女儿讲的是实话,但又担心她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保不齐会让元昶以为是我教的,到时候又有麻烦。于是,我忙沉下脸来,佯怒道:“又在这里胡说,还不下来好好行礼呢!”
“这倒不用,”元昶不动声色地拉住了要从他怀里下来的女儿,朗声道,“自古尊卑嫡庶有别,美人算不得宫中正经主位,不过是上上的奴才罢了,比你我身边的宫女太监略强些而已。昭阳可是我大齐国的嫡公主,这才是宫中正经的主子。究竟谁该给谁行礼,皇后可别搞反了。”
慕瑾月听了这话,连忙俯身上前,口称:“奴婢慕瑾月,见过晗明公主。”
林岑梅的脸色有些难看,略喘了一口气后,方才有些艰难地矮下身子,道:“奴婢林岑梅,见过晗明公主。”
元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示意慕瑾月起身。却并没有开口叫林岑梅起来,只是口气异常冷淡地盯着她道:“你怎么在这儿,谁许你这个时候出来的?”
“回皇上,”林岑梅的声音忽然透出了一丝凄惶,“奴婢从来不敢擅自违背皇命,只这半个时辰,也是皇上先前允了来见皇后娘娘的,不是么?”
“你在和朕讲条件么?”元昶的声音忽地变得阴沉了起来。
“皇上……”林岑梅幽幽地道。
“皇上,”我虽然听不大懂他们前面在说什么,却也大略明白,林岑梅的起居行动只怕是受到了限制,于是,我忙笑着开口,佯作辩解道,“林妹妹也是好意,方才她说,这梅花就是特意撷来,送给臣妾的。”
果然,元昶的脸上起了一丝带着慌乱的愤怒,就像那年他在我房中看到那个香囊时一样。然而儿女在侧,他终究也不好说什么其它的话,只是盯着那瓶梅花看了一刻,方才冷冷地道:“林岑梅,从今以后,你宫中的木栅栏,不必再打开了。”
木栅栏?什么是木栅栏?尽管我心里存着疑问,但眼下,就是我这个不明就里的人也听得出来元昶这句话的深意。立刻,林岑梅仿佛承受不住一样,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身子簌簌地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元昶不理会她的恐惧,只是摆摆手,让下人将林岑梅带走了。慕瑾月见状,也知趣地躬身告退,元昶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很是烦躁地道:“慕氏,你若无事,便去和她讲讲后宫的道理。”
慕瑾月忙应了下来,转身离去了。我看着元昶的面色渐渐归于平静,忙用其他的话儿岔开了方才的事情。昭阳从元昶的怀中跳出来,对着那束梅花左瞧右瞧,欢喜地道:“母后,这是哪里来的梅花儿?怪俊的。”
我见她欲伸手摘下那花瓣儿,心下不觉一惊,正欲将她劝回来,却见元昶笑道:“这有什么俊的?来,回这里来,父皇带你去瞧更俊的花儿。”
但昭阳终究是不甘心,她撑着桌子在那花儿上嗅了一刻,这才跳下来往元昶那里去。我的心却随着她的动作倏地揪了起来,心里有些期待却又有些后悔方才的安排。心里不禁默默祈祷:不会的,不会的,这种回魂散的劲不会那么大的……但见女儿走了一两步后,突然,摇摇地定在了那里。
“父皇,你……我……怎么……两个……”昭阳含糊地哼了一句,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来,元昶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女儿,不可置信地道:“昭阳。昭阳,你怎么了,啊?”
我颤颤地蹲下身去,焦急地道:“阳阳,昭阳,这,这是,怎么了……”
然而祜儿却仿佛早已得知了我的计划一样,只见他几步冲到方才茶这梅花的瓶子前,嗅了一刻,不禁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厉声道:“父皇母后,是这梅花,这梅花里面放了五步散!”
元昶愣了一下,我也愣在原地。怎么,怎么可能是五步散?我们一齐看向祜儿,只见祜儿有些怯怯地道:“大舅舅带儿臣嗅过这个,这,这是西北对阵的时候,暮佬族常用的箭毒。”
“传太医,传太医……”元昶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起来,他颤抖地抱起脸上有些抽搐的女儿,忙忙地朝坤成宫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