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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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举哀
我静静地坐在宫中临时搭建的灵堂中。想来真是可笑, 虽然他是我的生身父亲,可因为我贵为皇后,他的品秩还不足以让我为他行孝礼。祖辉和祖寿虽有资格, 但因为方才听到这个消息, 都要闹着回去奔丧, 被元昶找人带到了别院劝慰。所以眼下,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仅此而已。
有些记忆,仿佛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一瞬间, 因为一个人的离去,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似乎立刻又回来了——
那雨后的掌声, 便是一切的开始。
他指着我跨下的白马, 豪放地问道——喜欢吗?
他微微一笑, 他的眼睛就如深潭一样,望不见底——这是特意为你买的, 美玉配佳骑。给它取个名字吧!
在那片晚风里,我第一次发现,他是个俊美的男人。那时,他在我身边轻轻地叹道——莫梨,就出生在这样的夕阳里。
海西的记忆就像是瓷器的残片, 从前被我丢得到处都是, 可现在, 我竟能将它一片又一片的拼起来, 完整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歇一歇吧。”不知什么时候, 元昶过了来,他轻轻地揽住我的肩膀, 柔声地劝着。
“一口气上不来,去往何处?”我幽幽地望着地上,却握住了他的手。
“朕怕你伤心,又怕祖辉和祖寿会藏不住事,这才让他们脚不离地去了江南……那些日子你身子正不好,朕没敢告诉你。”元昶轻声在我身边解释。
“臣妾知道皇上的心思。”我仍旧垂着头。
“要是难受,就哭出来,不要这么闷坐着。”
“不必了。”
“不觉得难受么?”
“我不知道,”我木木地道,“常听人说,喜怒无常。我在想,如果我哭了,我一定会觉得自己可笑。可如果我笑了,又会觉得自己很可悲。”
“朕懂你的意思,”元昶俯下身子,轻声道,“当年母后去的时候,朕也是这样……”
我看到元昶难过的眼神,慢慢回过神来,我起身牵住他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去。”
元昶却抱住了我,仿佛找到什么依靠似的,喃喃道:“海西薄情王,朕还记得他,很英武的男人……不管怎么样,他还值得你为他守在这里,因为他做的一切,虽不全是为了你,可至少,没有给你招来祸害。再看看朕的母后……”
“好了,”想起几年前那场滔天的大狱,我有些心绪复杂地不耐烦,便疲惫地挡住他的嘴,“亲慈无不是……别说了,我们回去吧。”
“等等,”元昶稍稍放开了我,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玉儿,很多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朕在想,过去的事情,或许是可以被篡改的……你看看这个。”
他摊开手,那上面放这一个玉佩。细细看去,那上面似乎还镂着几行小字——
“祭莫梨,此生无缘法,只以此物寄终生——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我喃喃地念着。
“这个,是海西王临终前交给海西王妃的,说是留给你,做个念想儿。”元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原来,他什么都明白,纵然可以妻妾无数,却还是在心底为我娘痴缠了一生。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相思,无尽处。
无尽处……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为什么,为什么你先时不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让我在你的伪装和别人和谎言中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灯尽油枯的时候才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只有,相思,无尽处……”我颤抖着念出那几个词,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痛楚,紧紧地靠在元昶的怀中,任眼泪如决堤一般的洪水流了下来。
“姐姐,让我回去,求求你让我回去见见爹!”祖辉跪在我身旁,扯着我的袍子角哀求道。
“大哥,皇姐心里也够难受的了,我们就别……”祖寿在一旁劝道。
“你少在这里装蒜,”祖辉一把甩开了祖寿,愤愤地道,“不就是皇上要给你我加官进爵了吗,你就为了这个留在这里?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回不回去与我无关,我却是一定要回去的,姐姐,你就让我回去吧,我回去就是想给爹守孝,其他的什么也不做,孝期一满,我马上就回来,姐姐,求你了!”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现在回去也没有意义了,三月份下的葬,你现在回去,无非是去磕磕头,祭个酒。若是要表孝心,皇上都已经在宫里面给我们专辟了宫殿,你何苦要跑这么一趟!况且你也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这说走就走,你,你让姐姐怎么办?”
“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是,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为了这个,我也要回去给爹磕个头再回来!”祖辉急得出了眼泪,“姐,就算是中原人为官,也还有守孝三年的说法,为什么独我们就不能这么这么着?这样,妻子家眷我都放在京城了,姐姐帮我照看着,我回去磕了头就回来,姐姐您就许了吧。”
“守孝三年?”我冷哼一声,“那还有夺情之说呢!你说什么胡话,什么妻子家眷都放在京城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
祖辉的实在劲儿弄得我也是左右为难,我了解着他的感情,但眼下,元昶的确有意给祖辉祖寿加官进爵,一来他们下了江南,经过了历练;二来海西王薨逝又可以获得荫封的机会,连推辞都不能推辞。所以,这时候可说是顶好的机会,要是错过了,以后如何培植我在中原的势力!但这些话,说给祖辉,他也未必明白,看着他在底下一脸的哀求,我也不禁心软。无奈,只得道:“让本宫再想想,你下去吧。”
祖辉在底下求了我一阵,看我也不再可能有所表示,便起身退出去了。我看着他离去,心下变得沉甸甸的。
“皇姐,”祖寿在一旁捧过了茶水,“喝点水,歇歇吧。”
我接过茶盅,眼睛却瞟到了祖寿身上。我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试探地问道:“你呢,你也想回去?”
“不,”祖寿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道,“臣弟不走。”
“为什么?”我挑眉道。
“皇姐现在,离得开臣弟吗?”祖寿意味颇深地道,“况且,现在回去,海西那里,早就没有了臣弟的位置。臣弟既然当日里跟定了皇姐,如今,自然就不会再动别的心思。”
我听罢,微微一笑道:“真是没白疼你,这些年,你倒是真正出息了。”我放下茶盅,幽幽地道,“要是祖辉也能明白这个道理,那该多省心呢……”
“各人有各人的好处,”祖寿劝道,“其实,大哥既然这样,皇姐不妨就准了他。”
“糊涂,”我轻轻斥道,“本宫准了他,你怎么办,难不成两个儿子奔丧,还兴留下一个!你们俩若都去了,本宫怎么办,难不成还让皇上准了,本宫也回去走一趟?!”
“皇姐忘了,”祖寿笑道,“大哥是庶长子,于情于理,他怎么说也该回去一趟。若是这时候不会去,难保不会让皇上起疑。而臣弟就不同了,臣弟只是庶子,排行也不居长,在这里侍奉皇姐,也算是尽了孝道。就是皇上看了,也说不出什么。”
“这话倒也在理,”我点点头,忖度了一刻,又道,“只是……”
“皇姐不用担心海西那里,甘多尔是嫡子,现在朝廷已经册封,世子的位子自然是稳固的,大哥回去,也掀不起来什么浪。”祖寿低眉顺眼,但话却说得分外地明白。
我笑着摇摇头道:“你倒比本宫想的还远。其实,世袭荫封的位子,谁坐都没有区别,关键是不能起了内讧,自古以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现在正是如日东升的海西!若是旁人起了歪心,倒也能对付过去,若使自己家里面乱了,可就麻烦大了……罢了,就依你的,让他回去一趟,也算全了他的孝心。至于其它的,”我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寒的光,“本宫自有主意。”
几天后的傍晚,我只带着几个心腹来到了祖辉宫里的住所。虽然祖辉和祖寿早已在京城迎娶了官宦之家的女子,但因为执掌禁卫所,他们在宫里住的时间反而超过了宫外。
绝美的夕阳将整个宫城融在了一片火红的灿烂中,我轻轻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廊,来到了祖寿所住宫殿的门前。里面,竟然传出一阵孩子吵闹的声音。
“舅舅,舅舅你去哪里啊?”我悄悄转过身子,发现那在里面的,竟然是——承祜。
“好孩子,舅舅要回海西。”
“舅舅你说话不算数,你说从江南回来,要陪祜儿去打狐狸的!”
“祜儿听话,舅舅已经十几年没回过家了,这次你外祖父薨了,舅舅总得回去看看。”
“那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很快就回来。”
“很快是多快?”
祖辉被问住了,一时语塞。
“舅舅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祜儿拽着他的衣服,可怜巴巴地道,“舅舅,你回来吧,父皇整天让我念书,我不喜欢念,母后就顾着大哥二哥,也不理我,舅舅,你要不回来,祜儿怎么办呢……”
“不是不是,”祖辉轻轻叹了一口气,“舅舅怎么会不回来呢?你母后现在也不容易……只是……”
“舅舅,舅舅你别走,别走。”祜儿又开始耍赖了。
我在门口听到这一幕对话,心里却渐渐有了主意。于是我在门口站定,轻轻咳嗽了一声。
“姐姐。”祖辉见到我,有些意外,但神情依旧是坦然的。
我对他笑笑,进来先拉住了承祜,柔声责备道:“你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功课是不是又拉下了,到这里躲祸事。”
“姐姐,”祖辉见状,连忙分辩道,“别怪孩子,是我……”
“你先出去吧,”我轻轻推了一下祜儿,让下人带他出去了,转头对祖辉笑道,“这么一个人回去,姐姐也不放心,这是姐姐身边的侍卫,”我指着跟来的其中一个人,“他姓齐,原是咱们府上福升管家的孙子①,让他跟着你回去,姐姐也放心。”
“哎,”祖辉孩子样地点点头,“多谢姐姐想着。”
“你们下去吧。”我略略回头道,待人都走光了,我方从袖中拿出一串珠链和一个明黄色的小布口袋,对上祖辉惊异的目光,我微笑着解释道,“这个袋子里,是皇上亲自撰写的诔文,其他的究竟是多少,也比不了这个来得尊贵。”我轻声叹道,拿起那串珠链道,“这个,是姐姐自小儿带的——想姐姐来中原那一年,爹给的头一件首饰,就是这个。你把这拿回去,权当姐姐回去了,该做的,替姐姐一道做了吧。”
祖辉有些颤抖地接过我给的那两样东西,轻声道:“姐姐,对不起,我以为,以为……”
我摇摇头,径自走开了些,苦笑道:“什么都不用说,姐姐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说得对,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姐姐从没计较过什么……只是,只是这么多年了,姐姐不知道,心里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姐姐不是当初走出草原的那个小姑娘,姐姐现在背负的,实在是太多了……”说着,我轻轻抽泣了一下,连忙遮掩道,“祖辉,你替姐姐回去看看,看看那片草场,看看姐姐的羊脂还在不在,啊?”
“我知道,我知道,”祖辉使劲点了点头,“那是我们的家,我一定会替姐姐看看,仔细看看。”
我点点头,轻轻走近他身边,看着他坚毅的面庞,不由得轻轻地道:“祖辉啊,姐姐这才发现,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祖辉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笑了一下。
“还记得永徽元年,你刚到中原的时候么?”我带着回忆的微笑,轻轻道,“那时候你多小啊,可是,却是心胸远大,你那时说,要是姐姐把你留在中原,就得让你做中原的大将军,呵……”
“小时候的玩笑话,姐姐还记得。”祖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玩笑?”我正了神色,缓缓道,“可姐姐,却从来没把它当玩笑。这么些年了,姐姐一直盼着你长大,长大了,就能做姐姐的臂膀。”
“姐姐,”祖辉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我知道姐姐不容易,这些年才刚有些起色,可是,咳,许是人算不如天算吧……不过姐姐放心,等料理完海西那边的杂事,我马上回来,不管姐姐给不给大将军做,弟弟一定会回来。”
“我知道你会回来,”我笑道,“我们姐弟,还会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祖辉,”我顿了顿,郑重地道,“等你回来,姐姐还有个托付,现在说与你,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姐姐请说。”
“姐姐把承祜交给你,”我神色凝重地道,“这个孩子,姐姐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生在天家,他这个样子,迟早要惹出祸患来……等你回来,把他带在身边,武功骑射,随你能教什么,就教给他,将来,让他和你一样,能做个匡复社稷的武将也好。你能答应姐姐吗?”
祖辉对上我的眼睛,认真地道:“如果自家人还不能相信,那还能再去相信谁呢?”
我感动地点点头,忍住眼中的泪水,谢道:“姐姐等你回来。和祜儿一起,等你回来。”
说罢,我转身离开了这里。
晚霞仍旧没有消散,方才红橙色的天际变成了昏黄色,夕阳下,我脸上的最后一缕柔情渐渐退去。方才等在边上的齐侍卫见状忙走了上来,恭敬地道:“娘娘。”
“你听好,”我果断地拭掉眼角的一滴泪,冷冷地道,“看紧了国舅爷,他若在海西敢多走一步,威胁到甘多尔的地位,你就立刻处决他,不必回报!”
“是,奴才遵命!”
“仔细办差,”我的声音依旧冷得害怕,“若是办好了,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要是你敢玩两面三刀的把戏,你的父母妻小可都在本宫这里,你自己掂量!”
“奴才誓死效忠娘娘,岂敢生有贰心。”
“很好,”我冷哼了一声,“进去办你该做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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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这个人的来历参见《长相问》第16章-《归京》以及《长相问》第30章-《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