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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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二)
在我晋封淑妃后不久,宫中开始遣散老病的宫女和太监,并从宫外遴选新人。这本来是与我并无什么关系的事情,但因为此次换去的人有些太多了,而且因为我素来对宫中的待遇不敢有多少挑剔,故而我身边的年老宫女太监又是最多的。我不得已,第一次向皇后开了口,请她为我添几个内宫伺候的太监宫女。
皇后一口答应下来,连声责怪自己忙昏了头,反倒忘了我这里。
第二日在宫中宴饮回来,身子有些疲惫,便喊人来伺候,应声而进的是一个脸生的面孔。
“你是谁?”我开口问道,仔细瞧瞧,却觉得眼前的人听声音是有几分熟悉,“冬萱哪里去了?”
“回娘娘,冬萱姐姐给娘娘准备热水沐浴了。奴才是小湛子,今儿奉皇后娘娘的命,刚刚拨到娘娘宫里。”底下的人低头道。
“小湛子,”我轻轻一笑,“这姓儿倒少见。你有名字么?”
底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回话,只见冬萱走了过来,预备扶我去沐浴。我起身正欲离开,底下人的一句话却把我钉在了原地。
“回娘娘,奴才全名湛中乐。”
“湛先生……”我低声叫道。
“娘娘,”湛中乐在底下一板一眼地道,“奴才就是奴才,奴才是小湛子,娘娘不可如此。”
“可是,你怎么会……”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回娘娘,人各有命,”湛中乐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奴才就是奴才,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还是脱不了奴籍。”
“可你当年不是已经……”我仍旧是不解。
“娘娘,”湛中乐,“娘娘若还记得往昔,就别再逼奴才了,奴才不愿想起过去那些事。”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明儿起,你也不要回下房了,跟冬萱一起,留在我身边吧。”
湛中乐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立刻俯身叩道:“奴才谢娘娘恩典。”
后来,我才从湛中乐的口中一点点地得知,他娘死去的那年,他便回家守孝。第二年,承他娘亲的遗志,湛中乐变卖家产,开始了科考。然而就像他说的,奴籍就是奴籍,当年京城湛家的“忠烈”事迹人尽皆知,任他文采斐然,就连最低级的主考都不敢点他的卷子。情急之下,他便开始大喇喇地去衙门喊冤,官府也不分青红皂白,为了让他消停些,便直接将他抓进去一顿毒打,弄垮了他的身体。如此这般,科考没了指望,家产悉数散尽,就连当年没过门的媳妇都退了婚。孑然一身,他也绝望到了极点,于是便做了太监。
“可是,你离开谭家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又折腾了那么几年,宫中仿佛是不会要你的。”我仍是满腹疑惑。
“娘娘,奴才一开始可没指望进宫,”湛中乐在底下帮我捶着腿,哀叹道,“不过好在,奴才碰到了个好主子。皇上身边的全公公您知道罢,他的叔祖也是宫里出去的,奴才割了以后,宫里不要,只好去了全公公那里,他叔祖瞧奴才勤谨肯干,这就把奴才荐进了宫。”
我看着身边那个卑躬屈膝的人,听着他尖声细气的叙述,虽然容貌相差无几,但却如何也不能把他和从前那个儒雅俊秀的湛中乐联系在一起,仿佛他讲给我的,是别人的故事。
“好了,”我叹道,“现在进了宫,我虽不能帮你些什么,但好歹能保你衣食无忧。从前你跟着我爹,也不曾享过几年福,现在,就算我替几个兄弟谢谢你了——这两百两银子,你拿去,把家中的祖产赎回来,将来若是还有出去的一天,自己也有个着落,啊?”
“娘娘,”湛中乐脸上闪过一丝苦涩,哽咽着道,“奴才谢娘娘,谢娘娘。”
湛中乐的到来,并没有给我的生活激起多大的涟漪。我依旧小心谨慎地活在宫中,抚养着我的儿子,承受着皇上给我的荣宠。就在元昶一岁多的时候,我又一次怀上了身孕。湛中乐似乎为了向我表示他对我的感激,不遗余力地保护着我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但这次孕满生产,我生下的,却是一个女儿。自皇上登基以来,便有父女相克,宫中不抚养公主的惯例。所以,在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刚刚过去,我还没来得及睁眼看清孩子的模样,我的女儿被立刻送给了亲王宗室。
皇上是我的夫君,他的话我不能不听。可女儿却是我十月怀胎的一块肉啊,因为对女儿的思念,使我在月子里迅速地憔悴下去。任凭冬萱和湛中乐在一旁如何劝导,我仍就心下难过。
是年,京城里面的达官亲贵,很多人都染上了天花。大概是因为我体弱的缘故,月子刚出,我也染上了天花。
皇宫对这种来势汹汹的疾病甚为恐惧,皇上连见都未曾见我一面,就立刻把我送出了宫城,送到了老病宫人休养的安乐堂。
那时,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冬萱和湛中乐。
安乐堂的条件很差,我的身体也开始一天天坏下去。更糟糕的是,冬萱自小没有出过痘,这个如我姐妹一样的婢仆,因为我的无知和而我一起来到了安乐堂,又因为她的忠心而不曾离去,最后耗尽了自己的生命。
而我却连央求下人为她买一口薄棺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他们说,得天花死的人,是要被立刻焚化的。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陪伴了我多年的冬萱被带走,身体也开始一天天地坏下去,体温时高时低,有时还常常说胡话。每到这时,湛中乐便会在一旁一次次地叫着我“娘娘”,试图呼唤我残存的清醒。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一日夜里,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却发现,湛中乐跪在我的床边,在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小湛子,小湛子,”我轻轻叫他,“醒醒呵……”
“嗯,”湛中乐猛地惊醒,问道,“娘娘,您要什么。”
我看着他瘦削的面庞,那一瞬间,仿佛又想起了那个与我隔墙而笑的男子,我的眼泪不由地涌上来,喃喃道:“辛苦你了。”
“娘娘休说外话,养好身子才是正经。”湛中乐连忙上前道,“娘娘渴不渴,要不要喝些水?”
我摇摇头,轻声道:“不……我,我是有话对你说,我怕再不说,会……”
“娘娘!”湛中乐突然大声道,“娘娘怎能生出如此不吉利的想法,您就是不为了自己想,也要为了四皇子想想……”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我轻轻喘了一口气,“我不放心元昶,虽说,他现在有太后照看,可我依旧分不开心,我走以后,你一定要争取回去,替我,好好儿地保护他。”
“第二件事,”我有些疲累了,歪了歪头道,“替我看看我的爹娘,我不孝,没能让他们活得更荣耀,我宫里的三千两银子,一半留给元昶,另一半,你帮我,给爹娘送去……最后一件,我在宫外给你置了一套宅子,你从前说,想在京城安家,我成全你的心思……”
“娘娘!”湛中乐失声道,“您别乱想,别乱想啊……娘娘,娘娘!”
我感觉身上的热度又上了来,意识渐渐地模糊起来,但旁边一直有人在不断地叫我。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很久,仿佛是一声天籁般的声音将我唤醒——
“易秋,易秋……”
易秋,这是我的名讳啊,多久了,都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甚至连皇上都没有,我费力地睁开眼,眼前仿佛正站着一个极其俊秀清雅的男人。我颤颤地伸过手,唤道:“中乐,是你吗?你,你……”
“是,易秋,是我,是中乐。”那个人焦急地握住我的手,“易秋,你要好起来,你还记得我的凤求凰吗?你好起来,我弹给你听,好起来,我送你回栖霞馆。”
“中乐,你为什么走了呢?”我近乎疯狂地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不回来,你知道么,我还有话,没和你说……”
“易秋,你好起来,你好起来说什么我都听……”
我用力笑了一下,喃喃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那个人仿佛愣在了原地,痴痴地看着我,不敢再出一声,末了,他紧紧地抱住我,道:“易秋……”
“我好起来,我一定好起来……”我喃喃地道,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然而,那日里的幻觉似乎让我真的有了精神,我的身体开始一天天好转。湛中乐见状,更是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三个月后,我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了,于是安乐堂的管事向皇上奏报,请求太医前来复诊,接我回宫。
很快,我回了宫。但我的宫里,再也没有见到皇上的身影。
翌日,我去朝见皇后,不曾料,皇上也在那里。
皇上见我进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尽力和颜悦色招呼我坐下。我拘谨地坐了一会子,见没有什么事,便起身出去了。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皇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朕看淑妃得病仿佛还没好利落,倒该把她送回安乐堂。”
“太医已经说不碍了。”
“谁知道呢!谭家的老爷子前一阵也说不碍了,一见人,还不是招惹了好几个都跟着得了天花,最后自己也没保住……依朕的意思,当初就不该让她回来,你看着她,不要让元昶去她那里……”
仿佛一个惊雷在我头上炸醒,谭家老爷子,难道说,是爹爹!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四夫人苑的,安乐堂几十日,世上已经几十年了。我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心里一阵绞痛——娘家的父亲没了,儿子被人带走了,就连自己的夫君也嫌弃了,我在这个宫里,还剩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昏昏地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湛中乐又像在安乐堂时,守在我的床侧。
“小湛子,你,中乐……”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见他醒了,忙道,“怎么又在这里睡下了,你赶紧回去歇一歇。换别人过来伺候。”
湛中乐的神情紧了一下,轻声道:“娘娘,现在这里哪还有别人?就让奴才伺候您吧。”
没有别人?是啊,我是个可怕的女人,会把恶疾带过来,弄得奴才都嫌了!一惊一气,泪水不禁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娘娘,您身子刚好,可不能……”
“告诉我,是不是谭家出事了,”我流着泪问他,看到他一言不发的表情,我心里的绝望越发地重了,不禁哭道,“天哪,我这一辈子都小心翼翼,为什么还是让我如此,爹走了,皇上走了,连儿子女儿都不能见,我,啊……”
我歇斯底里地哭出了声,湛中乐在一旁也流下了眼泪,劝道:“娘娘,娘娘您可保重啊,您若是这么糟蹋自个儿,皇上怎么会再回来,四皇子又怎么会见到您,谭家的一切,还得靠您撑着啊……”
“中乐……”我回过头,握住他的手,沉沉地叫道。
“娘娘,”湛中乐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是在宫里,您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我缓过一口气,突然恶狠狠地道,“宫里?不错!可这里是冷宫!哈,哈哈……中乐,连你也要走么。”
“娘娘,您……”
“我知道,”我慢慢收了泪水,喃喃道,“那天在安乐堂,我看到的,就是你,是不是……除了你,还能有谁呢?夫君走了,儿子走了,爹走了,可你,却从没走过……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我没有糊涂,这么多年了,我,我才发现,原来……”
“易秋,”湛中乐的神情渐渐变得忧伤起来,话中却掺杂着一丝感动,“不,不,我配不上你……”
“配得上?”我讽刺地笑道,“皇上配得上我,可是,他从来没正眼看过我……哈,哈哈,哈哈……中乐,你别这样,我除了你,还有谁呢?”
“易秋,我,我不是个男人,我……”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做有时有还无……”我苦笑道,手指滑过他的脸颊,“知道么,现在的你,和我十二岁时见到的,一模一样,中乐,抱抱我,抱抱我,好么……”
我看到他缓缓地起了身,终于,将我揽在怀中。我凄苦地握住他的手,嘶哑地道:“你不要走啊,一定不要走啊……”
“我不走,不走……”他在我耳边轻轻地答道。
天花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一点地减退,终于,在和我的儿子分别将近两年的时候,我终于名正言顺地将他接回了我身边。就连皇上,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来到我这里。
可我却再没有更多的奢望,我只求把儿子好好地带大,就像湛中乐说的,元昶,可是我和谭家的全部希望啊。
然而老天或许连这最后一分的机会都不给我留下,自我荣宠再起后,宫中的流言蜚语也开始漫天地飞,其中最为发指的,竟然说我和自家宫里的太监有染,而这个太监,就是湛中乐。
我试图不去理会这些流言,毕竟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尽管我对湛中乐有情,但他也不过是个太监,还能如何有染!然而湛中乐当时的确是我再向皇后开了口之后,才到的我宫里;虽说我在宫外给置了宅子,但宫里的哪个主子不是如此;在安乐堂,他也的确是昼夜不分地伺候我;回来之后,纵然人人都嫌弃我,他也一直跟着我——这些事情都不是假的,但被别有用心的人稍加改动,就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皇上如果对我有十足的宠爱,或许不会听信这些话,但他从没有。终于,某日,皇上疾言厉色地问我,我的小公主究竟是谁的孩子。
我愕然,皇上却拿出了一封奏折,上面写着——湛氏虽腐,但势未尽,又协以房中术,媚上。
我几乎气愤地要把这奏折扔在地上,但抬头看到皇上的脸色,终是恢复了小心的神态,咬了咬嘴唇道:“皇上预备怎样,臣妾无不依从,但请皇上给臣妾个机会,让臣妾证明自己的清白!”
“哦?”皇上冷笑道,“你要什么机会?”
“滴血认亲!”求生的本能使我变得坚强了起来,我毅然面对他的目光,坚定地道,“臣妾也是读四书五经烈女传长大的,这种苟且之事,臣妾做不出来!”
最终,皇上对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小公主进行了滴血认亲,就连元昶这个毫不相干的孩子也被拉去验了验。自然,这两个孩子都是皇上的不假,但皇上对我的宠幸,也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