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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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煮豆
“娘娘,”芷若捧着一个漆盘儿过来道,“这是方才谭夫人送来的吉州饴米糖,说是补脾益气最为合宜的。”
我懒懒地抬起眼飘了一下,眼神立刻变得有些紧张,有些恨恨地道:“知道了,拿开吧。”
因为元昶准许谭家人进宫,这些日子,景怡宫自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虽然说谭家的男子尚未复职,但女眷们早已是一窝蜂地涌到了太后那里。不过我猜想,如果太后向元昶提出晋封谭家的请求,恐怕元昶还不能准许——这一点,外朝的眼线已经给我打了包票。我心下满是不解,元昶这么做,究竟是在有意制衡我和太后的关系,还是别有用意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到漆盘上的饴米糖,顿时改了主意。
“芷若,”我唤道,“那东西看来还不错,拿些本宫尝尝。”
芷若忙捧了过来,我拈过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仿佛很享受似的微微合上了眼……
黄昏的时候,太医院的一干太医又被元昶招进了宫——我许久未来的孕吐又突然起了来。
仿佛控制不住一样,太医哆哆嗦嗦地在一旁看了半天,我依旧是呕得天昏地暗,最后倒空了吃的东西,仍是伏在床沿上干呕。
“是不是吃了什么寒凉的东西?”元昶焦急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无力地道:“何曾吃过什么?下午便这副样子了。”
“去把负责皇后午膳的奴才找来!”元昶喝道。
“罢了,”我忙摇手道,“左右还不是一个样,和前几日的没有分别,何苦弄的上下不安。”
“对了娘娘,”芷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您今日不是进了些饴米糖么?”
“娘娘,下官偕越,敢问此话当真?”下首的太医神色一凛,谨慎地问道。
我眯起眼细细地注视着站在我跟前的太医,不是从前的甄太医,倒是换上了一个更为精干的中年人。看来甄铨的死还是有些莫名,竟然把他爹都拉下了水。不过这个人又是谁呢?我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轻轻道:“是,不过只有很少一些。”
那太医敛神,对我和元昶回禀道:“饴米易发孕吐,娘娘虽食少量,但因体虚,终是不妥。臣这便去开方用药,娘娘服下即可大安。”
元昶挥挥手要太医出去,沉声问道:“谁送来的饴米糖?”
“回皇上,是谭夫……”芷若聪明地说到一半便掩了口。我趁势轻轻道:“怎生的多嘴,还不快出去。”
元昶回神看着我,目光有些深不可测,但却又像那窗外的乌云一样让我颇觉得压抑,于是我忙开口陪笑道:“原是他们好心,前儿都传说臣妾肝脾不和,谭夫人这才进了饴米糖,如今何苦来查问?本是臣妾自己大意了,皇上……”
元昶轻轻摇摇头,伸手将我揽在他的肩头,有些疲累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什么都不用解释……玉儿,你信朕吗?”
“皇上……”我开口,不明他所问为何,竟不知如何作答。
“朕说过,朕会护你周全,”他的下巴在我的额头上蹭了蹭,沉声道,“朕从来都不曾忘记过这些,相信朕,好么?”
这算什么,警告我别再折腾谭家,还是风雨欲来的暗示?我更加不明就里,于是便佯作忧伤地叹道:“臣妾什么时候不相信皇上了,臣妾只是怕,怕有一天,再也无力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皇上,”我牵过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道,“这么多年,真是好怕啊……”
“你不用怕,”元昶竟然笑着勾起我的下巴,轻轻道,“有朕呢,再说,还有你的兄弟们呢。”
兄弟?这早晚提这些事情做什么?莫不是海西有了变数,我的胸口登时有些发闷,却仍旧面上平静地笑道:“有皇上,自然是好的。不过,兄弟们是指不上了,都比承瑞承泰强不了多少。”
元昶又摇了摇头,手轻轻为我解开纱衣,笑道:“怎么会?难道朕□□出来的人,还不好么?”
“皇上又说笑。”我伸过手去勾住他的前襟,有些勉强地笑道。
“实话与你说了吧,”元昶大约是觉得我有些累了,便只是将我的纱衣解开丢在一边,复又揽住我笑道,“朕把禁卫所交给他们哥儿俩了。”
“皇上说禁卫所?”我满腹疑虑,却又有几分惊喜,胸中的闷气顿时散了去,“可是皇上,他们是后族,这……”
“朕想过了,”元昶轻轻地吻了我一下,道,“你既不想让他们再做武将,那便做文臣。可是那两个小子,文墨不足,功夫倒是有余。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先在朕这里历练一番,以后成了事,跟着朕也罢,跟着别人也罢——朕看他们倒好呢——总之会是国之栋梁,也没白白辜负了你的期望。”
“皇上……”我虽然有几分欣喜,但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种隐隐的不安。就算是历练,可为什么一定是禁卫所呢?难道,朝堂上又起了什么变数,要我的兄弟们去顶缸?
“嘘,”元昶凑过来,贴得我越来越近,“什么也别说,朕不要你的感谢,朕要的,是你的平安……”
我闭上双眼,贴上他的唇,恍惚间听到了外面渐渐变大的闷雷声,渐渐地,簌簌的小雨落了下来,不着痕迹地搅乱了外面的一池春水。
转眼间到了端午,按照往常的年份,这时节应当是颇为舒适的时候,然而今年雨水却像是卯了劲儿似的,越来越多。
永徽九年五月十二,元昶下旨,命荣亲王领工部尚书一职,重建奉先堂,以便于宇文皇室先祖的的四时祭祀。同时,他又以左右宰相于家中妄议安定思公主丧葬一事为由,裁撤了宰相之职,命文渊阁大学士六人领宰相之权,分管六部事宜。“怎么又把昭华的事情拿了出来?”这一日,祖辉奉命进宫陪侍,我索性离开正殿,去听雨阁与他说话,“这事情,是不是你两个做的?”
“姐姐,”祖辉有些无奈却大大咧咧地笑道,“姐姐当这事情好办?皇上说话左右不清楚,我们也是捉摸了半天,才敢这么办的。”
“皇上说的?”我挑眉道。
“那倒也不是,”祖辉道,“只是说给左右宰相寻出些岔子来,我先前打听到左相的儿子抢了东街王二的小老婆,结果还没说全乎,皇上就把我骂了一顿,还说我办事不力,后来是祖寿想出来的法子,这才罢了。”
“你呀……”我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亏得你,在本宫身边待了那么久,怎么皇上的意思还听不出来?左右宰相的岔子,能是强抢民女那么简单?圣意不能全告知于臣,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都没琢磨明白!”
“姐别怪我,”祖辉不服气地道,“中原人都有三根舌头,八个心眼,谁能猜得透!”
“放肆!”我喝道,“怎么能这么说皇上!姐姐问你,皇上当日设立禁卫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知道,皇上说了,不就是查秋狩的事情吗?还有外朝那些个杂事情。”
“很好,”我耐着性子道,“这前一个理由还说得通,这后一个理由,你不觉得奇怪吗?皇上日理万机,没来由地听那些个杂事情做什么!”
果然,祖辉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我见状,放下了几分心,慢慢道:“祖辉,你记住,禁卫所查的事情,可不是什么杂事,即便是小事,也是可以以小见大,大到通天,将来就是掀起了滔天大浪,也不足为怪。你和祖寿一定要好好听皇上的,千万别自己生什么主意。这可不比你带兵,折损了多少兵士,明明白白能看出来。禁卫所的事情,外朝是永远看不出来的。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仔细揣摩上意,懂吗?”
我看到祖辉仍旧是迷惑不解,只得摇摇头笑道:“罢了,姐姐就是要告诉你小心些,你说得对,中原人都聪明……对了,祖寿呢?怎么这一阵子没见到他?”
“哦,本是一起过来的,”祖辉松了一口气似的,解释道,“不过皇上和祖寿有话说,好容易等他出来,方才路过无逸殿,承瑞又把他叫去了。”
皇上单独留了祖寿?看来这两个弟弟也是各有千秋,论心机,恐怕是祖寿要更强一些。就单说拿昭华这件事来做法子,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不过承瑞这孩子和他走这么近,又是有什么用意呢……
眼线!难道承瑞要在元昶身边放眼线?虽说承瑞尚小,可他的心计却一点都不比我当年少。想到这里,我不禁开口试探道:“你的心思到该多和祖寿学学,你看他出的主意,不就得了皇上的意思?”
“二弟从小就有丘壑,我可比不了。”祖辉倒也不介意,笑道。
我听了却思索不出什么,祖辉终究是个粗犷之人,到底不是在宫里常待的。我只得勉强笑了一下,低头用茶杯盖抚弄浮上来的两片茶叶。
“国舅爷,国舅爷……”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在喊,我不禁皱了眉头,问芷若道:“去看看谁在那,这么吆喝,像什么话!”
芷若应声出了去,不多时,一个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小太监打着哆嗦上来道:“娘娘恕罪,奴才方才急着找国舅爷,一时忘了礼数。奴才该死!”
“什么事这么急?”我有些纳闷。
“回娘娘,云州来的急报,皇上急召两位国舅爷过去,”那小太监环视一周,很机灵地道,“不知二爷在不在娘娘这儿……”
“二爷身子不爽利,方才出恭去了,”我暗暗地扯住祖辉的袖子,不动声色地道,“芷若去看看,让二爷赶紧过来,皇上那里的事情可不能耽误。”
芷若心领神会,立刻下去了。
“姐姐,那我……”祖辉有些迟疑。
“你先过去。”我果断地道,“皇上那里有急事,绝耽误不得。”
我看着祖辉的身影消失在扯天的雨帘中,心里也被搅得有些七上八下。
“鼓瑟,”我的眼睛仍旧盯着祖辉离开的地方,“等芷若回来,你去无逸馆,叫大皇子过来。”
“母后这几日身子还好么?”承瑞总是孝顺至极的,自我再度有孕,他每每过来请安,总是不忘多问几句,就像他的父皇一样地上心我的身体。
“母后倒不错,”我笑笑,“只是放心不下你。听说你父皇让你出阁听政了?”
“回母后,是昨儿才向外朝公布的,”承瑞回道,“其实儿子早在勤政殿听了两年了。”
“但规矩却不同,你今年不才方到听政的岁数么?”我复又笑道,“听了政,可就不单单是做学问那么简单了,母后问你,你可有什么打算?”
“儿子必当多听多学,不负父皇母后的期望。”瑞儿恭恭敬敬地答道。
嘁,我心里一阵不屑,这中规中矩的说法,一听就是他老子教的。我有些无奈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除了父皇母后的期望,你自己心里,就没有旁的打算?”
“儿子年幼,所学尚浅,委实没什么打算。”瑞儿想了一刻,还算诚实地答道。
我微微蹙了眉头,这孩子究竟是心有城府呢,还是大智若愚?于是我转了话题,装作不经意地淡淡问道:“你这几日骑射功夫可长进了?”
“母后若不提,儿子赶就忘了这事情了,”他见我皱了眉头,忙上来帮我捶背,有些愧疚地道,“这些日子出阁听政,原都没练呢。”
“是么?”我微微眯起了双眼,嘴角扯出一丝笑容,道,“母后瞧你和祖寿舅舅走得近,还以为你要为今年秋狩做准备呢。”
果然,我身后那双小手适时地停了下来,我见状,缓缓睁开了眼睛,敛了神色道:“这事情你做了多久了?敢是从你父皇设立禁卫所开始的吧?”
“要再早一些,”瑞儿微微低下了头,但声音却是坚定的,“儿子从前就喜欢和二舅舅学骑射。”
“那现在呢?”我抬头看着他,严肃地道,“禁卫所一设,你便不只是为了骑射之事吧!”
“母后以前教导儿子,要知己知彼,”承瑞的语调越发平静了下来,道,“出阁听政,儿子不过是做了该做的。”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瑞儿,你还记得那日里你父皇给你看的字条么?”
“儿臣记得。”
“你那日里曾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缓缓地道,“这个道理,想必你也明白。以前母后常想,你父皇不立储,虽说总让人悬着心,可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储君宜遭忌,做得越久,过失也越多,也就容易让父子君臣之间猜忌——你看死了的前朝废太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现如今你父皇把你带在身边,的确是有心栽培你为储。可你这么做,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父皇的一番好意?!”
“儿臣愚钝,”瑞儿脸上起了迷惑,“还请母后明示。”
“国法有云,外臣结交近侍者,死罪。”我有条不紊地道,“天子身边的人,岂是能够随意结交的!这不正犯了国无二君的大忌!现如今你两个舅舅的身份不比寻常人,你这般频繁的邀他们往来,不怕你父皇忌讳么!”
“那么母后的意思,是让儿臣远着二舅舅,再寻他人?”瑞儿小心地问道。
“不!你两个舅舅与母后的身份是多大的便宜,”我哼笑了一声,“放着不用再寻别的,岂不是舍近求远!其实这事情也很容易,只要你挑明了去办,就一定会让你父皇心定神安。”
瑞儿孩子样地偏了偏脑袋,刚想开口,却听得窗外响起了几声惊雷。雷声雨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喧闹声传了进来。我心下一紧,警觉地起身向外望去。
“娘娘,”几个下女狼狈不堪地进了来,禀奏道,“林太嫔闹着要见娘娘,奴婢们拦不住……”
“怎么回事?”我沉着地问道,脸却不自觉地转向了瑞儿。
“儿子猜,大概是父皇的旨意到了。”承瑞的脸色也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喏喏的,“今儿早上父皇掷下的严旨,废太子夺爵,去封号,出皇籍宗族。林氏女包庇废太子谋逆,其罪同诛,念林氏有功于先朝,仅夷废太子妃亲族,不问旁支。”
我听完瑞儿的说法,却并不感到吃惊——看来我猜得没有错,即便是翻案,也要先把废太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再说。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到书桌前坐下,提笔写道——
谏卿卿:宜进林氏为太妃,速拟十弟王爵,既成亲亲睦族,又慰百官之心。
写罢,我将纸条小心地收好,吩咐道:“请林太嫔进来吧。芷若,”我小心地把字条递过去,“去把这个交给皇上。”
永徽九年五月,在连月的大雨中,元昶用凌厉的手法,将废太子苍白而纤弱的灵魂,和他在人间的一切痕迹抹灭得干干净净。尽管在第二年,皇十弟晋封了怀郡王,林太嫔也进位林太妃,但林沫诗一家数以百计的人命就在这个大雨的午后灰飞烟灭,林家的势力在废太子的大狱中大伤元气,从此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