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别做针线了。”芷若进门来，轻轻取下我手中的绣品道，“您的身子不方便，怀孕时做这些个最伤眼睛了。”

我叹了一口气，丢开了手头的活计。

忙完了孝慈皇后的事情，我的身子越来越沉，心绪也时常忽好忽坏。而元昶也因为孝慈皇后的事情，与太后又成了不冷不热的样子——看样子元昶和孝慈皇后对当年的事情了若指掌，这件事情值得利用的地方还有很多，于是我便暗暗吩咐了眼线在暗地里查实。殊不知不查还好，一查竟然真的查出了些不堪入耳的陈芝麻烂谷子，我心下暗暗称奇，却不做声张，只是要人在外朝把孝慈皇后的死因传的更加绘声绘色。至于海西那里，我暂时还不想过分惊动，并没有要爹举全族来奔丧，只是将孝慈皇后的死因说的十分不明不白——此时并无可以摊开来看的凭据，若以海西之力压制谭家的势力，难保不会引起元昶的反感，到时候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等傻事情，我是断然不去做的。然而爹和姨娘都是何等聪明的人，立时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姨娘的回信仍是简单明了，要我小心谨慎，将来必有出头之日。

“芷若，”我慵懒地靠在椅子上问道，“皇上呢？”

“才晌午呢，”芷若笑道，“勤政殿那边仿佛有事，还散不了呢。”

有事有事，怎么召幸女人时就没事了呢？！这些日子里，总是想起即将临盆的慕瑾月，心里仍是不痛快。但转念又想，慕瑾月原是我劝他去纳了的，孩子也是我求他保下来的，这会子想这些事，真是好没道理！

虽然元昶对慕瑾月没提起多少兴致，可我仍然是不甘心。尽管我有把握拢住元昶的心思，可女人终究是贪心的，唉……

“娘娘，慕美人打发宫女来问安了。”芷若突然道，吓了我一跳。

“知道了，”我眯着眼道，“本宫身子沉，让她在外面请了安便回吧。”

元昶对慕瑾月的孩子一直是冷淡到了极致。忙完了孝慈皇后的事情，我瞧着瑾月的身子实在不好，再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后力保下来的。于是在慕瑾月六七个月身孕的时候，就要她不用过来我这里请安了。慕瑾月却也识趣，每天人虽不到，却必定要打发宫女来请安的。

我身边的一干亲信宫人，对慕瑾月虽没有恶意，但也希望她不要生下皇子才好，免得动摇了瑞儿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

可我最担心的，是她会生下一个女儿——这些年，元昶越发地希望我能诞下公主，尤其自从永徽二年我诞下承泰之后，我常常能感觉到他对女儿的渴望。

所以，如果慕瑾月有了女儿，才是真正的母以“女”贵。到时候，元昶会不会真的对她动了心，也未可知。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强撑着笨重的身子向床边走去。

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总是嗜睡。

…… ……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鼻孔附近撩拨，我抬起手轰了一下子，那东西跳开了，但旋即又跑了回来。再轰，又回来了。

我耐不住，索性睁了眼睛，只见一双亮亮的黑眼睛在那里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鼻孔附近撩拨，我抬起手轰了一下子，那东西跳开了，但旋即又跑了回来。再轰，又回来了。

我耐不住，索性睁了眼睛，只见一双亮亮的黑眼睛在那里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皇上！”我低低惊呼道。继而又无奈地笑了笑，都是两个孩子的父皇了，怎生的还和小孩子一般爱玩闹？

“你又睡了，”元昶扔掉手里的羽毛，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仿佛在一旁已经等了很久了，“这回是怎么了，怎么老也睡不够呢？”

“皇上把这里能做的事情全都撤走了，臣妾也只有睡觉了。”我笑道。

元昶皱了眉头道：“你仔细些，别是身子不好，自己又逞强。”

“哪有的事情，太医天天来，这还不放心。”我对元昶有些过分的小心实在是觉得好笑，“对了，皇上……”

“禀皇上娘娘，”芷若敲了门进来道，“鹤兰宫的宫女来报，慕美人就要生了。”

终于到这一天了，我心里既有些紧张，又有些酸酸的痛楚。

“知道了，”不等我开口，元昶连眼睛都不抬，全然不在意道，“让鹤兰宫的人好好伺候。”

“慕美人说，”芷若机灵地望了我们一眼道，“慕美人说，她知道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但实在是害怕，所以打发人来恳请娘娘坐镇鹤兰宫……”

“混帐话！”元昶不等芷若说完，便骂道，“皇后也是五个月的身孕了，你出去告诉鹤兰宫的人，他们主子要是害怕，就不用生了。朕不少她的孩子。”

“皇上，”我听元昶这话不像话，忙开口道，“皇上说哪里话，坐镇鹤兰宫，本是臣妾的责任，您这么着说给瑾月妹妹，她只怕就真生不出来了。”

我说着，忙起了身子，芷若很机灵地过来扶住我。

“皇上别担心，”我转头勉强微笑道，“不碍的。”

元昶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出了门。

你就真的不拦我一下吗？难道你以为我就那么想去么？

不知为什么，看到元昶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还是有些寞落，我死死抓住芷若的手，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抑郁之色。

不与异女生子，什么情有独钟，全是空的……我都有些恍惚了。

“娘娘小心！”

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冒出的声音，等我回过神来，前一刻明明还好端端地站着的我，后一刻却已经扑到了地上。

“你怎么回事！”芷若焦急而恼怒的声音传来，“娘娘正有身孕，来报信就不能看着点？！啊，娘娘，娘娘！”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玉儿，玉儿……”

各种声音仿佛在一瞬间都爆炸了，我恍惚地看着元昶脸上那似曾相识的焦急与恐惧，连自己身下汩汩的流血甚至都感到陌生。

“玉儿，你……”元昶抱住我，看到我迷茫的神情，似乎精神都崩溃了，他狂怒地喊着，“传太医，快传太医！”

…… ……

良久，我才从那场忙乱中醒过神儿来，疼痛慢慢在我的意识中苏醒，厚厚的帐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感到异常地憋闷，一把扯下帐子轻声唤道：“芷若！”

“娘娘，您醒了。”

“出了什么事情？”我方才早已猜到这一切，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娘娘您千万别恼，方才，方才鹤兰宫的人不小心，把您的小公主，撞，撞……”芷若说不下去了。

这是真的！我的女儿，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又怀了胎，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如此吝啬？！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良久，才在芷若的唤声中回了神。

慕瑾月，是她，错不了！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小产？！

“鹤兰宫的人，不是已经来过了么？”突然，我开了口，出乎我自己的预料，我的口气异常平静。

“回娘娘，她们是怕娘娘不过去，又来请了一次。”

“那么现在呢，慕瑾月生完了么？”半晌，我狠狠地从牙缝里蹦出这一句话。

“娘娘别恼了，方才皇上已经把鹤兰宫的宫女太监全都押入死牢了，现在正听太医禀报您的身子……”

“本宫问你慕瑾月怎么样了？！”我紧紧地攥住帘子。

“慕美人，她，她命大，”芷若低声道，“皇上将鹤兰宫所有的下人都押进了死牢，可慕美人还是，还是诞下了一名公主。”

“公主”两个字重重砸在我的心头，怎么，她还是如愿以偿了么？老天，你太不公平！两次夺走我的女儿，为什么让这个女人称心如意！？

“命大……”我恨恨地道，继而阴郁地笑道，“说得好，慕瑾月命大！本宫就成全了这对命大的母女！！芷若，慕瑾月的孩子是几时生下来的？”

“回娘娘，是午时二刻。”

“你立刻给本宫放出风去，”我定定地道，“就说慕瑾月的孩子生辰八字太硬，本宫的孩子，是生生被她克死的！”

芷若重重地点了头，从偏门出去了。

我交待完这些事，愤怒与悲伤狠狠地攫住了我，我猛地栽回到床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娘娘，”良久，芷若又从那边回了来，看到我这般的模样，芷若也眼圈红红的，上来道，“娘娘别伤心了，您才小产，再哭，会伤了身子的。”

我咬紧了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泪水却像是开了闸一般汹涌。

房门外面突然传来小顺子的声音：“芷若妹妹，芷若妹妹，皇后娘娘醒了么？”

芷若忙抹了抹眼睛，有些踉跄地走到门口道：“顺公公，娘娘刚醒，就是一直掉眼泪……”

门忽地被推开了，芷若险些被甩在一旁。元昶急匆匆地走进来，焦急地坐在床边问道：“身子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若是像一般女子那样不舒服，我的心早就碎了。

“皇上……”我大睁着眼睛望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流满了整个脸颊。

“玉儿……”元昶竟然也红了眼圈，他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喃喃地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朕的错，朕不该让你去鹤兰宫。秋狩的时候你是那般的坚韧，朕还以为你不会有事的，是朕的错，你救了朕，可朕却保护不了你……”

我仍旧说不出话，这是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仿佛我的女儿回来了似的。

“朕不会放过她的，不会的。”元昶抬起头来，急急地道，“她杀了我们的女儿，她也别想好过，让她和她的孽种为你……”

“不！”我大睁着眼睛看着帐子，却握住元昶的手道，“你不能……”

“玉儿！”

“皇上，”我压制着自己内心的妒嫉与仇恨，苦涩地道，“臣妾虽失去了孩子，却没丢了理智。皇上，不管怎样，慕瑾月的孩子，是母后保下来的，你怎么能那么做。”

说着，我挣扎着起了身子。

“你，你这是做什么？”元昶惊异而焦急地问道。

“臣妾去鹤兰宫看看。”我的手紧紧地抓住身子下面的被单，“这是规矩。皇上是要和臣妾一起去呢，还是臣妾自己去？”

鹤兰宫。

院子里没有一个下人在里面穿梭，与几个月前我们从上林行宫回来时相比，鹤兰宫的元气仿佛一下子被谁抽干了。如果不是隐约听到那里面传出的婴儿啼哭，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里，刚刚诞生了一位公主。

元昶扶着虚弱不堪的我慢慢步入鹤兰宫，眼前，慕瑾月正强撑着身子，拿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再给小孩子擦着身子。嘴里一面轻轻地哄着哭得有些抽噎的新生儿。

若我的孩子还在，我或许会同情她吧，可是现在，我想想自己的女儿，心中实在无法对她有什么同情可言。

我们的脚步惊动了她，慕瑾月抬起头来，看着一脸怒气的元昶和虚弱的我，惊恐得险些栽下床来。她一把将孩子死死抱进怀中，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道：“皇上，娘娘……”

元昶从鼻子里恨恨地哼出一声，我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瑾月妹妹，你要把小公主闷死了。”

慕瑾月听到我的话，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来，可眼中仍然是无尽的恐慌。

我轻轻推开元昶，慢慢走到慕瑾月身边，扶着床沿蹲了下来。慕瑾月怀中的孩子大概是哭得太累了，这时候竟安安静静地偎在慕瑾月怀里。我低头看那一张张满皱纹的小脸，一种母性的感怀夹杂着嫉妒涌了上来。

“是个小公主呢。”我勉强笑道，“皇上，不来看看您的女儿么？”

元昶的表情虽放平静了些，但仍然不回答我，只是冷冷地道：“你别蹲着，仔细一会子起来眼花。”说着，就快步过来扶起了我。

“芷若，芷若！”我回头叫，见芷若不在，便道，“小顺子，去通知内务府，明日选一个奶妈，再挑几个好的宫女过来服侍瑾月美人，还有，你去我宫里把准备好的长生锁拿来。”

小顺子答应了一声就要走，回身却不防撞上了芷若。

“娘娘，他们说……”芷若慌慌张张近来，方才要说什么，看到元昶在这里，便装作识趣地闭上了嘴。

“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我看到芷若的表情，心里不禁冷笑了一声。

“没，没什么。”芷若迅速瞟了一眼元昶，改口道。

“说，什么事！”元昶喝道，“少在这里吞吞吐吐！”

芝兰扑通一声跪下，道：“这原是宫里的一些闲话，奴婢要说了，皇上可千万要恕奴婢无罪。”

“恕你无罪，说！”

“奴婢，奴婢听说，”芷若看了慕瑾月一眼，道，“宫里面说皇后娘娘之所以会小产，是被瑾月美人的公主克死的，瑾月美人的小公主生辰太硬……”

“住嘴！”我故意高声喝道，“这样的瞎话你也敢说……”

可是，不等我说完，不等慕瑾月反应过来。元昶便不由分说地扶起了我，一边带我向外走，一边恨恨地道：“摆驾坤成宫！”

我们走到门口，里面才传来慕瑾月撕心裂肺的喊声：“不——不——皇上——皇上——”

“传旨，”元昶道，“降慕瑾月为良人，永不传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