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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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蓄势
永徽八年春。
“皇后,”太后脸上堆笑地推过来一份点心,“这是御膳房新作的核桃酥,你也尝尝。”
我含笑着谢了恩,装作欢喜地拿起一块点心,刚放到嘴边,便又抑制不住地呕了起来。芷若见了,忙过来帮我轻拍着后背。
“母后恕罪,”半晌,我才慢慢地缓过劲来,歉意地笑道,“儿臣身子不好,无福消受这么好的东西。”
太后的脸色沉了沉,但却什么都没有说,仍旧是笑道:“这有什么,你身子重,这本是常事。”
自从去年入冬前,元昶下旨断绝了谭氏家族进宫,太后的地位在宫里便越发地微妙了。从古至今,内宫的争宠莫不与外戚的权势紧密相连,如今太后既然是孤身一人在宫里,再加上谭家本身又没有封侯,她的处境便越发地艰难了——宫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势利眼的小人。墙倒众人推,若不是看在她是皇帝生母的份上,只怕连衣食用度都要缩减。但我却对她依旧礼数周到,我还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拿了把柄,就算要扳倒谭家,也不用急在这一时。
不过礼数归礼数,慕瑾月的事情和断绝谭家人进宫的事情过后,我和太后之间其实已经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太后对于我的心思也是一清二楚,只不过因为元昶的态度,她无计可施罢了。于此,我自然是不会放松,譬如在这例行的请安上,我也是小心加小心——虽然我知道,以太后的心机,还不足以在这些小点心里下毒。然而事出总是有因的,她的好意,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地接受。恰好,从上林行宫回来没多久,太医便诊出了我的喜脉,借着害喜的理由,我将太后对我所有示好的举动统统敬而远之。
“皇后最近要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御膳房,要是他们那里缺人,只管从哀家这里调过去便是。”
“多谢母后,不过皇上昨天已经吩咐过了。底下人手都齐全,母后请放心就是,况且,儿臣也不是第一次了。”
“哎,”太后含义不明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个害喜法,真让人悬心。哀家的嫂子早先跟哀家提过几个偏方,对害喜还挺灵光的,要不……”
太后故意将后半句话隐去,果然,我就知道这话里有话,什么害喜的偏方,想让谭家人进宫才是真的!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松口的,于是我淡然笑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的身体还好,哦,有件事情,正要和母后提……”
“太后娘娘,良人姑娘来请安了。”门口的太监报道。
我暗自一笑,心想这太监倒会说话,慕瑾月既然已经册封,好歹也是皇上的女人,称之为“姑娘”只怕是因为我的缘故。不过,这姑娘来得还真是时候。我暗自想太后瞧去——因为我在这里坐着,太后的脸上反而有些尴尬之色,她摆了摆手道:“叫她进来。”
不一刻,只见慕瑾月摇摇地走了进来。见我在座,她脸上顿时有了几分惧怕的神色,只恭恭敬敬地跪奏道:“奴婢见过太后,见过皇后娘娘。”
太后装作不在意地道:“起罢。”
我见状,心下暗喜,便淡笑道:“妹妹身子重,快快起来吧。母后,”我转过头去,笑道,“儿臣与您说的事,适才说了一半,正好瑾月妹妹来了——儿臣说的这事情,便是关于瑾月妹妹的。”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警觉,但仍旧笑道:“噢?是么,皇后要说什么?”
“瑾月妹妹已经身怀龙种,依例,臣妾想,不即日,便擢升瑾月妹妹为美人。这加封仪式,儿臣从不曾办过,所以,还是要讨母后一个恩典,主持瑾月妹妹的晋封仪式。”我缓缓地将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在我意料之中,太后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解,但旋即转成了领悟。她缓缓地笑道:“如此,竟是皇后有心了。”
“皇后娘娘!”慕瑾月有些惊慌地跪在地上道,“娘娘的恩典,奴婢心领了,奴婢本是偶承天恩,幸得太后和娘娘照拂,这才得育麟儿。奴婢万不敢因此而惊动宫中上上下下,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妹妹多虑了,”我却看着太后笑道,“这恩典,原是皇上给的,妹妹,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我感觉到太后眼中的寒意渐渐地升起,又不得已地压了下去,最终,太后开口笑道:“既然是皇上的恩典,瑾月你遵旨便是。不过皇后,美人之位,原也不是后宫主位,没必要大张旗鼓的晋封,皇上最近忧心外朝,只怕也没这个心思。哀家看,不如就免了吧。”
太后果然聪明,我听罢笑答:“儿臣遵命。”
说罢,我不敢多耽搁,很快离开了太后那里。临出门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瓷器破碎的声音——太后猜的没有错,我有意的劝说元昶给慕瑾月晋封,再度勾起了元昶的反感,慕瑾月的“美人”之位,是以谭家外戚的三个重臣的贬谪换来的。
而这些,太后是不知道的,因为,外朝的一切,已经与她无法再有任何瓜葛。
待我回到坤成宫,宫里的心腹告诉我,太皇太后已经秘密遣人来了好几次。我听罢,不敢耽搁,忙换了不起眼的衣服,带着几个心腹去看太皇太后。
景安宫内虽说比景怡宫要热闹几分,但究竟是太皇太后颐养天年的地方,与坤成宫相比,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压抑。太皇太后大约早就为我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屋子里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留,我见状,也忙屏退了左右,只身一人进入了内殿。
“起来罢,”太皇太后点点头道,“过来坐着。”
太皇太后本是歪在榻上的,这会子见我进来了,便想起身,而左右却没有人伺候,我见状,忙上前扶起她,孰料一碰上她的手,我却不由地低声惊叫道:“太皇太后,您,这……已经多久了,怎么不传太医呢?”
她的手异常的冰凉,我细细瞧着她的面色,透过精心装饰的胭脂,仍能瞧见那日渐苍白的脸色。海西女子大都略通医理,我也不例外。我知道,这般的模样,只怕不是吉兆。
太皇太后微微摇了摇头,轻轻笑道:“咱海西的女儿,就是聪明!”
“玉儿,”太皇太后轻轻地拉着我的手道,“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哀家的时候么?”
我心下里虽忧虑的很,却知道太皇太后私密地叫我来,一定有非常之事要谈,于是我也只得顺着太后的意思点了点头,开口道:“玉儿记得。”
太皇太后敛了口,只换了精明的眼光,看了我半晌,方悠悠地笑道:“怪道,先皇心里有一个莫梨,皇上心坎儿上,又离不开你——海西世世辈辈都有绝顶的佳人,这倒也不是稀罕事,可奇怪的是,这绝顶的佳人,却个个都聪明得很。丫头啊,你心里也是透亮儿的。”
“太皇太后……”我张口欲言,却被太皇太后摆手拦住了。
“玉儿,这些年,你的心思,哀家全看在心里。哀家冷眼瞧着,你的确是巧慧过人,然而,”太皇太后深叹了一声道,“女子再巧,却常常是是眼大心小。你这些年,擅宠专房,哀家就是怕,你的心思都被皇上掼出了毛病。”
我心下有些不知所以然,然而却依旧专心地听着。只听得太皇太后道:“玉儿,要说这海西和中原的门道,你心里,也清楚得很。现在眼下,皇上虽然对你和海西礼敬有加,可是,将来的变数,谁又能说得清楚!这一点,你可要早做打算。”
“儿臣明白。”我有些急切地点点头道,“儿臣当日将两个弟弟接进宫,就是为了将来。”
“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太皇太后道,“可是,这些年,你的心机,竟不如当日了。”
我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太皇太后,道:“儿臣愚钝,还请太皇太后明示。”
“当日里,你的城府虽浅,可却手段毒辣。夺嫡之策,岂非一般女子所能谋划。”太皇太后握着我的手,沉着地道,“可如今,你的心思一来限在了后宫里,二来,你的心怎么反而仁慈了下来。就拿慕瑾月这件事情来说,你啊……”
“太皇太后,”我忙开口道,“这件事,儿臣是碍着母后的面子。”
“你先前,又为什么要和皇上提纳妃的事情?”太皇太后有些冷冷地道,“你当日里就是自作聪明!海西的女子自来就能够独宠专房,难不成,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么?你细想想,难道皇上这么多年不纳嫔妃,仅仅是因为你的缘故么?!”
我抬眼看着太后,心下渐渐明白了些——是啊,元昶做事向来有分寸,怎么会……
“外朝的势力,可以用娶九女的手段制衡,却也可以一个都不娶。”太皇太后道,“当日里,哀家将良家子的名册交给皇上,就是想要提点你这些,不料你竟然浑然不知。不过现如今,你总算将事情补救了回来,这倒罢了……玉儿,哀家的日子,只怕也留不了多少,海西的命数,就要交在你手里,有几件事情,哀家还要和你交代清楚。”
“太皇太后,您莫要胡思乱想,不过是小病……啊,姑姑!”
太皇太后突然一阵咳嗽,帕子上竟然溅出了点点的鲜血,我一时情急,便喊出了“姑姑”。孰料太皇太后也并不生气,反而笑道:“从没听你这么喊过,倒有几分不习惯呢……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生产时落下的的病症,早年不曾在意,只慢慢儿地,便把人的气力全熬空了……”
“好了,你好好听哀家说,”片刻,太皇太后便已经正了神色,道,“太后谭氏,本非善善之辈,况你如今与太后势如水火,谭家的势力,是早晚要清除的,这些,你心里可有谋划?”
我神色凝重地道:“玉儿只是听内纤讲,太后图谋废后,可是,儿臣手头并无可用的证据。”
“图谋废后?”太皇太后皱眉,道,“玉儿,你难不成是想凭这个离间太后与皇上?你啊……哀家就说,你的心思,都被皇上收住了。自古疏不间亲,难不成,你真以为能让皇上违背孝道,做出背离亲母的事情么?”
“可是,现在谭家亲贵已经被革出了内廷,外朝的事情也被排挤得差不多了……”我有些不解。
“皇上能做的,就是这一步了。”太皇太后摇摇头道,“哀家看着皇上长大,皇上自小虽不受宠,但心气高傲,最恨被人欺瞒。所以先前的事情,不过是因为太后做事太绝,背着皇上使了阴招,这才引得皇上不快。如果你想凭这个就让皇上清算太后一族,只怕会引火烧身。”
“可是,除此之外,也并无他法。”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身上不禁一阵发寒,“难不成,要像当年废张氏名分一样,制造巫蛊。”
“不!”太皇太后断然道,“糊涂孩子!你怎么不想想,当初潜邸之时,宋氏巫蛊究竟是怎么出的,后来张氏又是谁提出废黜的!皇上心中有大丘壑,你这些伎俩,岂不是班门弄斧?!不过,你既然能想到这里,倒也不算差——能够让皇上清算谭家的罪名只有一个,但不是大不敬,”太皇太后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而是谋反。”
“谋反,”我苦苦思索道,“这事情与巫蛊并无区别。左不过也是谋划得当,便可做来。”
“并非如此!”太皇太后解释道,“玉儿,这是两回子事情,巫蛊,不过是栽赃的把戏,是小是大,全在皇上的态度。而谋反,却大不一样,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事情,换了谁,都是容不下的。”
“但这事情终究得有凭有据,若是无中生有,只怕也会引火烧身。”沉吟良久,我缓缓地吐出这句话。
“这事情倒也不难,本就摆在眼前,但成与不成,就要靠你的谋划了。”太皇太后颇有深意地笑道,“太后自己把棋都布好了,只要你会用,一切便可尽如人意。”
我这次正经是不明就里了,然而太皇太后却也不说破,只是仍旧悠悠地道:“玉儿,哀家时日无多,有些话,却还是要好好嘱咐你:一来,是皇上的性子,哀家冷眼瞧着,以你的能耐,必是能宠冠后宫,可皇上心气高傲,胸有城府,在皇上身边,说话做事,绝不能流露出任何骄矜之色,以免月满则溢;二来,做事情,万不可舍近而求远,虽说是远交而近攻,但宫里的事情,变数无穷,非到尘埃落定之时,绝不可大意;其三,也是哀家最不放心你的——你的心思,万不可被皇上宠爱所收拢,女人,最易被这些面上光鲜的东西打动。可你须知,这后宫中最无力的依靠,便是帝王的恩宠,你的心思可以放在储君的身上,可以放在外朝上面,可独独,不能拴在皇帝身上,皇上是你所爱的,可更是你要防的。在这宫里头,男人看开了情,便能征服天下,而女人只有看开了情,才能征服最重要的男人。咳……”
太皇太后说罢,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看着帕子上点点的鲜血,我心里一阵难受——当年,就是这个女人将我带出了草原,从而让我有了世间女人最为尊崇的地位,现在看着她荣耀却越显苍白的样子,我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了浅浅的恐慌。
“好了,”太皇太后安慰道,“你不必担心了,哀家是不会传太医的,哀家这病,只有宁嬷嬷和你知道。哀家就是要瞒着,因为,这最后的一步棋,哀家还没有走呢!”
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我的面前仿佛有一团迷雾似的如何都解不开,太皇太后见状,复又笑道:“罢了,今天的话,你好好琢磨吧,到时候,你自然便明白了……你过来,哀家有个故事,要说给你听,这事情,你可要仔仔细细听好了,将来,一定是有大用处的,这还要说到先帝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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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拿着针线,可却不知道应该戳在什么地方。
生平第一次,我明白了后宫争斗的真意。我虽自认聪慧,却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太皇太后果然厉害,不但人人事事洞察得精明,而且手上竟然还握了那样的把柄——那个故事,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这又神游何处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被冷不丁地一吓,针一下子戳进了手指尖里。
“哎呀,”元昶惊道,“原忘了这会扎着你。”
我忙回过神来笑道:“多少年前就喜欢这么着,现如今,还是没得改。不碍的,哎哟……”(此处可参见《长相问》-《承欢》,非大通关,仅仅是影射过去而已)
元昶见自己捏的有些用力,忙将我的手指含进了他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不是都说了么,现在有身孕,少做这些劳神的事情。这又是哪个不长记性的奴才把这些拿来给你做的!”
“不打紧。”我笑道,“在屋子里待得闷了,什么都不作,怪烦心的。”
“这孩子也老实,竟不闹你。”元昶瞄着我的腹部,打趣道,“看样子,应该是个公主。”
我轻轻一笑,只得装作不理会元昶意思。这些年生产的折腾,让我对腹中的骨肉也多了几分谨慎。我心里明白他盼着有个公主,但凡事还要看老天的意思。于是我岔开话道:“皇上,上次您说给废太子,噢不,是友郡王的婚事,臣妾已经找准了几个人,最后挑谁,什么时候大婚,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你瞧着办吧,”元昶眼睛盯在我隆起的小腹上,仍然不以为意地道,“再不然,就让皇祖母帮着拿个主意。”
我想起太皇太后的话,张了张口,终究改了话:“也好,那明日定下来后,臣妾便把那姑娘的家世名册送过去,皇上若瞧着好,就赶着这个月办了罢。”
元昶的心思仿佛就不再那上面,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一把将我揽在膝上,呢哝道:“这个磨人精,几时才能从你肚子里出来,这倒苦了朕了……”
我笑着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调笑道:“嘁,多大的人了,又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不然,让芷若丫头过来陪你?”
“你敢!”元昶做势瞪了眼睛,笑道,“信不信朕一口吃了你!”
“皇上舍得吃我,只怕,舍不得吃这没见天日的孩子吧。”
“孩子……”元昶低低地道,“早也够了,那两个小子也够磨人的……朕心疼的,原是你呢……”
“娘娘!”芷若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敛心馆的嬷嬷说,二殿下骑马摔下来了!”
“泰儿!”我低低地惊呼道。
“不打紧的,小孩子学骑射是常有的事情。”元昶忙扶着我起了身,安慰我道,“这就去看看,朕与你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