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这些么？”我将手头的进贡单子瞧了又瞧，不禁抱怨道，“就这些么？”

永徽元年的中秋，因为我们的厉行节俭，显得多少有些许寒酸了。就连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菜品都从九九八十一样略作了减省。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么俭省虽说是眼下必要的，可究竟让人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想当初，不管是在海西，还是在晟亲王府，我并没有十分在物质上简省。

“芝兰，一会子你亲自走一趟，告诉御膳房，不管怎样，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膳食便准一样都不能减，宁可我这里委屈些，绝不能委屈了两位太后！”我思量了半晌，坚定地对芝兰道，“至于皇上那里，本宫另外想办法就是了。等等，这是什么……”

我看到呈上来的礼单中有一张写着只言片语的字条，摸上去有些皱巴巴的，看来有几分像是元昶的字迹。

“中秋……宴……左宰……勿忘……”字迹很潦草，我眯着眼仔细辨识了半天，才勉强读出那上面的意思，开口问芝兰道，“这东西是怎么卷进来的？”

芝兰伸过头来瞧了一瞧，也摇摇头道：“奴婢不知。许是皇上夹进来的？”

我又打量了几番，正要把它放在一边，下人报说元昶来了。

正是平常的时刻，我将那些个杂东西撂在一旁，起身去迎他。

“起来吧，”元昶照例将我扶了起来，道，“中秋的事情还没算完呢？”

我摇了摇头道：“快了，不过还剩些个尾巴，倒也容易。”

“说起来差点忘了，”元昶突然道，“上个月里，左宰相跟朕提了起来，说中秋佳节，想在他家里摆几桌酒，请朕过去乐一乐。昨儿朕应了这档子事情，本是随手写在个什么东西上，想着今日告诉给你，谁成想那东西找不到了！亏得朕现在记得了。”

“这才是呢，人没到，事先到了，”我拿起桌子上的字条，笑道，“皇上看看，可是这个？”

“什么时候竟到了你这里？”元昶皱眉想了片刻，方笑道：“是了，昨儿海西进的礼单子本是一起送过来的，想是夹在里面了。”

“若是去左宰相那里，倒也省了臣妾的事情，”我打趣道，“只是中秋佳节，忽刺吧地冒出来这般的事情，难不成左相有什么好的要孝敬皇上？”

“谁知道呢？”元昶笑道，“朕也这么觉着，左不过是他们的花花肠子，朕这次倒要看看有多少。”说罢，元昶的眼睛一眯道，“你今日又用了什么好东西，怎么将发髻梳得这般的不同？”

“不好看么？”我微微蹙眉，侧过了脸去。

“岂止是好看呢！”元昶的胳膊又凑了过来，“玉儿总是国色天香……”

我心知下人早已退了出去，可究竟是白天，我故意闪了一下道：“皇上，看人听见……”

“嘁，”元昶一撇嘴，坏笑道，“明知故做，朕都在这里了，谁会听见……”

话刚落音，只听得门外芝兰的声音响起：“大殿下，皇后娘娘这会子不方便见您。”

我作势要挣脱开元昶，他却把我搂得更紧，同时腾出一只手来冲我“嘘”了一声。

“……芝兰姑姑，母后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可传太医了？”

“不碍事的，大殿下，方才是皇上过来了，正和娘娘商量正经事情呢，大殿下若有急事，过会子来也无妨。”

“既是父皇在里面，我就等在这里好了。方才父皇还说要问我书房的事情，既如此，倒省了我的事。”

我这次真皱起了眉头，拿手在元昶肚子上轻轻掐了一下，嗔道：“做什么，还不放了我，儿子在外面呢！”

“理那东西做什么，”元昶低声笑道，“他愿意等就让他等，我们且乐我们的就是了。”

“你……”我又好气又好笑，只想元昶赶紧放开我，便伸了手去呵他。

“作死的，”元昶受不过痒，但依旧一边尽量按住我的手，一边笑道，“你再闹，外面就真听见了……”

砰棱——，一声玉器破碎的声音在这异常安静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刺耳，我们方才只顾玩笑，竟不留神撞翻了矮几上的缠丝玛瑙碟子。这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本能地躲在元昶怀里，竟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元昶也吓了一跳，将我更紧地揽在怀中。

“芝兰姑姑，这是怎么了？”瑞儿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惊恐。

我瞧见芝兰的身影在纸糊的窗子上闪了一闪，接着安抚道：“大殿下别担心，想是什么东西没放稳，不是大事。”

“可是……”瑞儿还想说什么。

“大殿下放心，皇上和皇后都在里面，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早就叫奴婢进去了。这会子没叫，想来并无吩咐。”

瑞儿的怀疑渐渐被打消了，我在里面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脸却涨得通红。

“嗳，”元昶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道，“芝兰这丫头还真顶事……这会子怎么样？”他顶着我的额头道，“皇后还不好好安抚朕一下？”

我不回答他，径直吻上了他的嘴唇。

转眼间，又到了中秋。

说是中秋赏月，但左宰相似乎与元昶有要事要谈，我见状，便知趣地要到宰相府的花园走走。左宰相似乎巴不得如此，便命自己的夫人陪了出来。

看惯了宫中别致的亭台楼阁，相府的花园小巧精致，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左宰相也是中原人，听元昶说，因为这左宰相年轻时也极擅长诗词歌赋，故其园中的布置倒是处处都有些讲究，比如——

“谢夫人，”我开口问向身边的左宰相的夫人，“您这花园倒是有趣，譬如前面那座假山，倒是罕有得很。”

我说的是距我们几十步的一座假山，那山倒还罢了，关键是那赏景的的凉亭，竟然建在了半山腰上。

“回皇后娘娘的话，那是老爷故意建造成那个样子的，老爷说‘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一句写得妙，故而将亭子放在了半山。”

“哦？”我笑道，“果然有趣。”

宰相府的诸多景致大抵如此，非诗即词。再往里走，大约是很少有人游玩，倒显得有些荒芜了。

“娘娘，”谢夫人陪笑道，“里面不大有人去，景致也不大好，不如往东去，那里还有些看头。”

“哦？”我笑道，心想元昶这会子恐怕谈不完事情，还是不要折回去的好，“不打紧的，本宫随意走走，越是人少的地方才越清静。”

走到最里面，有一处景致吸引了我。

“谢夫人，”我笑道，“这又是什么？怎么好端端地将影壁石丢在了园后？”

“回娘娘，这个，是我们老爷丢了不用的玩什，工匠做得不好，便扔在这里了。”

然而，我细细看去，却发现这大石头上虽凌乱地长着一些花花草草，但却像是经过人精心栽培修剪的，这石头下不但十分地洁净，还仿佛特意栽种着些花草，仿佛众星拱月一般将这块巨大的顽石拱起。左看右看，我都觉得这不像弃置不用的地方。看了一会子，我方打趣道：“可惜了，倒该拿出来做个什么才是。”

谢夫人似乎并不知所以然，只是附和了两句，我们便转身回了前庭。

前庭里，元昶方才与左宰相叙了些朝中之事。我回来得正是时候，左宰相见到我，又施了礼，便十分热切地要我们去再去暖香坞里用一些点心。

暖香坞里的炭火笼得旺旺的，我虽然体怯，但也竟开始微微地发汗。不一会子，便觉得不大舒服。于是故意将侍女送上来的茶泼了些在自己身上，借口到后屋换衣服。

我支走了宰相府的侍女，只留了自己的几个贴身宫娥跟着。好容易换了衣服，却委实不愿意再回到那热的撩人的暖香坞去，便带着几个人在后廊子上权作休息。

暖香坞的后廊很开阔，放眼睛能够往到后花园的边，方才让我颇感奇怪的大顽石也能收在视野内。晚风习习，真是好不舒服！

突然，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冒了头，闪进了方才的顽石后面，我心下一凛，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有闲杂人等混入后花园呢？

“清影，鼓瑟，你们去屋子里找找，本宫的帕子仿佛落在那里了方才。”我将身边的宫娥尽量支走，只留了芝兰一个人在身边，自己也尽量往后廊的影子里闪了闪。

很是奇怪，今晚既然是皇帝皇后驾临，宰相府内怎么还会让这等鬼鬼祟祟的人在后花园呢？

难道方才谢夫人不让我往里走，是另有深意的？

过了大概有一刻的时间，其中一个黑影闪了出来，看穿戴打扮，是个男人，而且很像宰相府里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不过是府里的男男女女在夜深时作些不轨之事罢了，大概没什么不对。可叹这等人的胆子也够大，若是撞在方才我在园子里的时刻，只怕连性命都没了。

接着，仿佛是要印证我的猜测似的，第二个黑影也闪了出来，竟是一个女子。

果然如此……可是，等等，我细看时，方才发觉，这女子竟然是——兰瑛！

兰瑛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谭太后和左宰相有什么瓜葛么？！

“娘娘！”清影和鼓瑟转了回来，道，“奴婢们方才去找了，宰相府的下女说，您方才把帕子带在身上了。”

“是么？”我装作半信半疑地在身上轻轻摸了一下，道，“噢，是本宫记岔了。”

说罢，我缓缓地站起身，朝暖香坞走去。

暖香坞里，元昶的精神已有些疲惫了，大约是等着我回来，一见到我，便有些松了口气道：“皇后回来了。”

我含笑着点点头道：“让皇上久等了，宰相大人家的侍女们细心，妥妥帖帖地弄了半晌才好。”

“时候不早了，”元昶道，“摆驾回宫。”

眼见着一群心思各异的男男女女跪倒在地恭送我们，我心中不禁浮起一丝惶恐与不安，但愿这一切并不如我猜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