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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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五十二
我慢慢端起案头一盏热茶, 直到一口口喝尽,才压止住胃内那阵阵翻涌上喉的恶心。静静地转过身,对慧心道:“去叫毛太将九爷书房里素日放着的那只红木小箱子拿来。”
慧心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便带着毛太捧了一只面阔尺余的百宝嵌红木小箱子来, 小心翼翼在桌上搁了, 垂手站在一边。
我起身走到桌旁, 立了片刻, 方从袖内摸了枚镏金小钥匙出来,又对慧心道:“把火盆笼上。”
慧心已经略有些明白过来,不由迟疑地拿眼睛向毛太一瞧, 毛太心思灵透,也即省悟, 忙急声道:“格格, 这可使不得啊!九爷要是怪下来, 奴才只怕没有两个脑袋担待啊!”
我并不作声,将那钥匙伸到锁内转了两转, “卡嗒”一响,已把箱子打开,转头叹息一声,道:“我无一事不是为了你主子好,只望能够……九爷若恼, 与你并无干系。”
毛太低头想了一想, 顿足“嗳”了一声, 即去外间搬了火盆, 又取了炭火笼上。与慧心相对一看, 都是心领神会,前后弓身退出屋去。
我闭目站了一会, 才把那箱内厚厚一叠奏折信札全数捡出,那些信摺或是黄绫裱面,或是素纸折就,累年积存,许多纸页边缘都已转作了深黄。当下就着火盆,也不打开,只一封封丢入盆内,纸本易燃,一触热焰,立时烘烘地着起来,一线火舌灼烈地蔓延烧去,黑色的粉末儿四散着飞开,带着灰烬特有的味道——那是仿若一切就此消失再也不复存在了的味道。
怔怔看着那些信札悉化烟灭,忽听身后有人道:“你何苦为我至此。”
未及回头,肩头已被他揽住,原来正是允禟,并无表情地望着那些烧尽的信札,淡淡道:“老四著楚宗和胡什礼来,是令我二月末到京。这里面的事原本就都是我做的,老四若与我异地而处,只怕手段狠厉并不会在我之下。你我心中都明白不过,又何必怕这些东西落到老四手里呢?”顿了一息,“你又何必还存着点滴希望呢?”
我将头抵在他怀内,心下恻然,可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允禟语气平缓,道:“今日接了这道旨之后,来日查抄等事必不可免……丫头,我从前也说过,你总是这般,心中似乎什么都知道,可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眼泪终于夺眶滑落,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只是紧紧拥住他,喃喃道:“其实我永远无法知道的那个,恰恰便是自己的命运……”
允禟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一分分抚下去,柔顺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仿如破开的黑缎一般,“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低吟着轻笑起来,松开了手,道:“老十三今早遣了色克图来,和楚宗他们一明一暗几乎是同时到的,想是知晓圣旨后昼夜快马兼程赶来的。”
语声平和,唇角是浅浅的温柔的笑,却不看我,只道:“丫头,跟他走吧,老十三必会护你平安。”
我静默片刻,忽而一笑,偏头看住他道:“九爷,我来了西宁这许久,可却从未去看过青海湖。我听说那湖水澄碧接天,浩瀚无边,只须在那湖畔片刻,也会叫人一世忘忧。你陪我去瞧瞧好不好?”
允禟微一怔忡,眉间结虑,我平静地道:“皇上心中哪有一件事不明白?他要做的,早就计较了这些年了,他又怎会真的教你回到京城……”笑生双靥,靠在他肩头,道:“你又何必要瞒着我去信央求十三爷,让他接我回京呢?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你回不去,我也再不会回去了,我和孩子都不会回去……”
握起他手轻按在小腹上,“九爷,这一次,我想要留住她……我们的孩子。”
眼前慢慢湿润着模糊起来,缕缕晴丝如金,是西北难得的冬日艳阳,闪耀着晒在我们膝头足边,暖意融融,时间也好象凝滞着隔膜在了极远之外似的,只这一瞬间,竟也让人觉得,这似乎就是一生了,再也不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日……
分明已是严寒料峭,可阳光却是好到不真实一般。次晨起来,允禟和我牵了马匹,叮嘱过府中慧心人等,便拟出门西行。
岂知才刚出了正门,早有数十兵士围拢过来,虽向日府外也有兵丁暗伏监视,但今日这些却个个面孔陌生,又皆着了一色明黄的职任褂子。我一瞧之下,已知这内外原来是都换过了京中来的御前侍卫。
允禟却是目不旁视,拢了辔头就要抱我上马。我略一犹豫,只听一人高声道:“贝子爷这是要去哪里?”话音未落,说话那人已分开众人走到我与允禟身前,身侧还另有一人相随,浓须鹰目,虎虎有威,正是从前的阿兴嘎,而今的胡什礼。
说话那人颏下微髯,身材魁伟,举止间显见并不十分恭谨,只大喇喇一抱拳施礼即罢,胡什礼却是极郑重地叩首请了安。那人眼梢朝胡什礼一扫,向着允禟堆笑道:“九爷这是要去哪儿?怎么也未曾知会下官一声?”
允禟面容冰凉阴沉,向我看了一眼,神色却渐转平淡下来,对那人道:“返京前我要去青海湖走一趟,距此不远,三日内必会回来。”微微一笑,盯着那人寒声又道:“你只管放心就是。”
那人眼内闪转,还未启声应对,却听胡什礼呵呵冷笑,踏上几步道:“九爷恕奴才僭越,皇上圣旨已下,九爷自当即刻随奴才们动身回京复命,难不成竟要置圣命于不顾么!”
我已揣知先前那人便是楚宗,这时却听胡什礼如此说话,不禁也是冷笑出声,侧目向胡什礼瞥道:“大人久违。”将他上下一打量,讥讪道:“原来大人已升做了一品侍卫,怪不得与往日威势又自不同!竟再不复当年了!”
胡什礼不敢触我眸光,脸上青红交浮,羞怒不已,梗了半晌,硬声道:“皇上圣明厚德,奴才仰承殊仁任用之奇恩温纶,荷恩高厚,如天似地,奴才惟亦舍身报效,一心竭尽愚诚!”挥手朝后一摆,一干侍卫齐应了声“嗻”,虽不逼近,却也将我与允禟团团围在垓心。
胡什礼面冷似铁,昂头对我冷笑道:“奴才劝格格一句,格格与九爷实则并无半点名份,何苦偏为这不贞不节之事执迷不悟,徒留哂笑!”
我尚未作声,允禟已走近胡什礼面前,眯眼森然笑道:“你方才说得什么?皇上□□出的奴才可愈发有本事了。”他是帝胄皇裔,自幼尊贵无伦,神色间自然而然便带颐指之气,凛然摄人,虽只平平常常斜睨发话,本围作一圈的侍卫却均是不觉垂首瑟缩退避开来。
我知他越是怒极反越是不辨形色、沉凝如冰,不由举步也走到他近旁。那楚宗老谋深算,这时察言判行,忙见机道:“哎,九爷在西宁数年,此番回京前想必总有事需要料理,既然九爷欲西去几日,原也不妨事……”话音还未落,胡什礼大喝一声,朗声道:“不可!”说罢抽刀在手道:“奴才们既奉圣旨,断不可徇私枉情!贝子爷休怪!”
我咯咯笑了几声,反手在身后腰上一抄,已握了马鞭在手,随即抬臂一鞭甩去,只听“啪”得脆响,已是重重抽在胡什礼脸上。几人都没想到我猝然发作,胡什礼全无防备,竟不及躲开,给这一马鞭打得颊上老大一条伤口,立时鲜血长流,疼痛不已,大是尴尬难堪,慌忙捂住,愤愤瞪视住我。
楚宗面上色变,颇见惊骇,干咽一下,脸色片时转还,忙笑道:“格格别恼,下官刚才还没说完,下官原是有个折中的法子的。皇上圣旨只说要九爷二月末到京,并无他谕,九爷也说这一来一回左不过三日,是什么都不耽搁的。请九爷与格格这就去吧!只是西域荒僻,恐遇不便,下官遣人随行护卫就是了。”
我勾着嘴角微笑道:“劳大人费心。”允禟向我看了一看,当下转身攥了我手一并往马匹处走回。我回身迈步,才觉腿脚绵软,几乎便要摔倒,忙低声唤道:“允禟……”允禟闻声已看见我面上雪白,急道:“怎么了!”我压着声音竭力笑着道:“我没事,上马……”
允禟微一犹虑,我紧握着他手柔声道:“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我这一生都已交在你手里……我只想去瞧瞧青海湖,决无其他,这辈子,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
允禟闻言,神情间爱怜横溢,竟生不舍凄苦之情。猛一伸手将我横抱起来,纵身上马,撇了另一骑,也不再分乘,搂我在胸前,双踵轻夹马腹,两人也不回头多看,一径跃马便向前而去。
一路之上,鸾铃玎玎,我与允禟谈笑自若,明知身后一股马蹄声不远不近,特特尾随,也不去理会。
青海湖位处西宁西北之角,此刻正当冬末春初,景象仍是萧条冷瑟,残雪沃积,冰封玉砌。允禟用件黑狐氅衣裹我在怀,提缰踏霜,将及傍晚,忽见前路已尽,却是眼前释然开朗,蔚蓝无垠,连天流泻一般,正是青海湖尽现于前。虽岸边大片冻结,可那波澜迤俪,犹是难言难描之壮阔雄美。
我和允禟翻身下马,自放了马儿去觅啃衰草,二人相视一笑,挽手走到湖畔。只觉碧波森森,彻面扑来,隐有透骨之寒。
我极目远投,两人均是默了片刻,我才含笑慢慢道:“从前有个故事是讲有对夫妇,妻子怀孕之后想要看看北国冰雪风光,那丈夫明知自己在北方仇敌林立,可还是决然携了妻子策马北上,沿途倚刀克敌,飒沓如星,直似‘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终于这一日到了直隶沧州,却遇上了平生唯一劲敌,两人相约较量,生死相搏,可偏这时那妻子胎动生下了个孩子。那丈夫原本是赴死亦不萦怀的,可是自见幼子,知道此番只怕死生难料,心中惟恐孩子将来孤苦,不觉饮泣。可那妻子却只从容向他道,‘若你身亡,我决不会死,定好好带大孩子。’那丈夫听了,也大笑回道,‘刀剑一割,不过颈中一痛,死了之后,无知无觉,可活着的却要日日夜夜伤心难过……’”轻轻一笑,转眸看住允禟道:“其实活着的那个才是最难的……我答允过你的,我永不会忘,只盼……你也记得。”
允禟拥住我,也笑道:“我既知你不忘,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湖畔群山巍巍,暮色逐渐笼罩,我缩在允禟怀抱之中,偎坐在岩石上,轻裘暖怀,心中安适,不一刻,竟已恬然溶入梦乡……
这一觉沉酣,第二日醒来,已然近午。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却发现身上狐裘依旧紧裹,却是睡在了顶小小帐篷之中。
忙起身拢衣走出帐篷,只见白日当空之下的青海湖波光潋滟,四周苍岭葳蕤,江山如画,更有别样景致。
而湖边不知何时竟扯起了数间毡包,回头一望,果与昨夜歇宿过的帐篷一模一样,一色羊毛织就,云纹镶滚,此时座座包顶都是炊烟习习,飘出浓厚的奶香,包外停放的一趟勒勒车首尾相连,一只花白小狗正追着几匹骏马的尾巴扑来扑去的玩耍。
眼睛微潮,不觉刹那恍惚,竟以为就是回到了漠北那万里草原一般。
向前又走了几步,看见允禟正和一名扎了猾子皮袍的中年汉子用蒙语笑说着什么。见我过来,伸手招呼道:“丫头,你来瞧瞧!”
我见他极是高兴,虽不解其意,也便笑着走到跟前。
那中年汉子不知返身往毡包里去取什么,允禟对我笑道:“你不知道,这是你喀尔喀赛音诺颜部牧民放牧至此,昨晚在这里扎营时遇上了,便叨扰了人家。”
赛音诺颜原就是土谢图部分支而成,再是亲近不过,我喜出望外,笑道:“怪不得昨夜睡得这样好,就像是回到了家里一样呢!”
两人正说着,就见那中年汉子已从帐内走出,身后男男女女还跟了数人,都作蒙古牧民打扮,他胁下倒夹了只大尾羊,喜笑颜开,咭咭咯咯地吩咐了那些人,便径自走到允禟和我身边,将那羊一把撂在地上,那羊早吓得蹄软,只顾兀自咩咩而叫,却不跑走。
余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已支了木柴、铁架来,我这时已看得明白,知道这是要烤了羊来吃,不觉胸口烦恶,刚想要避开,却看允禟却已从那中年汉子手中接过把牛角尖刀来,我脸色发白,叫道:“九爷!”
允禟轻哼一声,将那羊脚一扳,手起刀落,已然捅入羊身,这一刀既狠且准,那刀口鲜血竟不喷溅开来,良久方才慢慢渗出,可那羊却是顷刻毙命。
允禟这才将刀交还那男子,下颏微仰,侧身而立,静静看着众人哄笑着拖了死羊去剥皮烧烤。
我鼻中嗅到那浓重的血腥之气,几欲作呕,篝火炽烈,火光映在允禟面庞上,忽明忽暗,我背上却是冷意浸浸,瑟瑟发抖。忽见允禟转头一笑,向我道:“我幼时起即已长于马背,每每从扈皇阿玛出塞,哨获了猎物,皇阿玛总是要我们自己亲手杀了。我总也忘不了九岁那年第一次独力杀死一头大熊时,皇阿玛是多么的高兴。”
“其实杀人和杀掉虎鹿牛羊原本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赢了的人的猎物而已……”允禟磔磔笑了几声,眼中阴鸷残忍之色一晃即逝,“皇阿玛并非不是没有想到过今天,只怕他就是因为想到了,当年才会这样教我们的。”
我浑身冰凉,湖上风过,越加叫人战栗,走到他身后伸臂紧紧拢住他,允禟反身回抱住我,笑道:“这青海湖藏语谓之‘温波错’,汉时人亦称其为‘仙海’,你我现下在这里,岂不就是神仙眷侣了……我找到了你,你也找到了我,还有什么比这再要紧的呢?”
时间好象从来没有像现在过得这样快,片刻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倏忽间便已没入了绵延的祁连山脉后。
那群牧民烹茶宰羊,又烙了许多面饼、油果子出来,极是香甜。一餐饭罢,捧了大壶奶酒互斟,围在火畔纵声而歌,日间所见那中年汉子拉了柄马头琴相和,歌声宛如行云流水一般悠扬回旋,如咽如诉。
我听了半晌,却不由眼内微酸,怔怔出神。允禟道:“这是什么曲子,词意怎么如此哀伤?”
我笑了笑,轻声念着那歌中之词:“忘记飞翔的鹰,忘记奔淌的河,为什么望穿天涯,却不能忘记遥远的家 ……”
“这歌我曾说过再不会去唱了,不成想却又听到。”前尘往事已尽如隔世,原来终是匆匆。
正当这时,一名蒙族青年自人丛中立起身来,换过一曲轻快嘹亮的歌儿唱着朝我走来,那马头琴也不再响,诸人都纷纷击节为奏。那青年在笑声中拥着我肩膀,脸色红润,唱得更是热烈。满蒙本就性情粗豪,允禟不以为忤,反引以为傲,得意的鼓掌助兴起来。我忽觉十分畅乐,那小伙子唱毕了歌,又连价儿地敬上奶酒来,我也不推辞,酒到杯干,尽数喝了下去,腹中暖然,眼角却已不知不觉冰冷湿润成一片。
允禟笑抱住我,我软靠在他胸前,眼前歌醇醅香,光影流馥。他紧握起我的手放在唇上,郑重地低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微微一笑,轻轻道:“我却要加上前面两句,‘死生契阔,与子成悦’。”
说罢,两人相视,目光交融,会心而笑。恰时一双并未南飞的斑头雁鸣叫着直翔向天际,远处篝火不及之处的玛尼堆上,无数的七彩经幡正自随风招展……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