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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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十
我顺着宫内的甬路慢慢往回走去, 凄凄暮风,顷耳希声,却愈发浸凉冰冷, 不由伸手握紧了领口。
雍正自发送过康熙灵柩后, 便一改旧制, 将寝宫设在了养心殿, 离咸若馆并不甚远。
穿过养心门便已能看见那檐脊上层层复叠的琉璃黄瓦, 默立了一会儿,才向内走了进去。一时便有值所里的近侍太监过了来相问,俱是并不熟悉的面孔, 但十分客气,竟似是认得我, 打千道:“奴才请格格安!”
我道:“劳烦公公禀报, 说永宁求见皇上。”
当先的一名太监踟躇了一番, 道:“皇上现下正在西配殿佛堂里作今天的功课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那太监面有难色, 道:“格格不如还是先回吧,只怕皇上今日不会传见谁了。”
我哼了一声,心下已经明白过来,道:“可是皇上交代你们拦着我的吧!”
那名太监面色大窘,我也不再理他, 绕过他径直走到西配殿前, 跪在石阶下朗声道:“奴才博尔济吉特永宁叩见皇上!”
那些近侍太监见了, 急得不行, 可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只得陪站在一边,不敢作声。
阶下冰雪虽清得干净, 但跪不到一刻,透骨的寒痛已一丝丝钻了上来,我冻得身子阵阵发飘,却咬牙挺住,一动不动。只听见那配殿之内的木鱼敲击声一下下传来,不急不徐,空远虚渺。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那配殿门上指厚的江山万代帘子一掀,一人缓缓走了出来,摆手挥退了旁边的一干太监,静默了一会儿,对我道:“黄金家族后裔的骨脉里流着的是成吉思汗的血,万里草原之上马刀霍霍,铁蹄铮铮,所向披靡。永宁,你从前却从未这样称呼过自己,今日为何要这样?”
我仰头看着他,冷冷笑道:“怡王爷您的身上也有一半同样的血,永远无法更改,这便是长生天的赐予。”
允祥目中忧戚,半晌方道:“进来吧。”
我抵着地面艰难地立起身来,麻痹地感觉从膝头迅速漫到脚踝,不由晃了一晃,刚要挣扎着迈步,面前已伸过一只手来,正是允祥,叹道:“还是我扶着你吧。”停了一忽,低低道:“永宁,你如今还会信赖我么?”
我心头酸绞,却无法答他,默然片刻,伸出手交在他掌内,道:“十三爷,进去吧。”
允祥紧攥住我手,并肩与我走进屋去。西配殿房舍矮小,原本并无用途,此际遵旨新改作了佛堂,增添了供案佛龛,更显狭窄,唵叭香浓郁的气息充斥流转在空气中,隐隐还有些许梁木间挥发出的新鲜油气。雍正盘膝坐在一张铺了天马皮的宽大禅椅上,手中正掐捻着一挂十八子,依旧闭目打坐着,并不理会我。
允祥也不言语,松了手走到窗下的桌边倒了热茶出来,恭敬地在雍正身边的小几上搁好,才退行到一旁的另一把椅上坐下。
我低头跪地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良久也不闻雍正之声,半天,他方睁了眼收起念珠,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道:“永宁,你若是想要朕收回旨意,朕明白地告诉你,不可能!”
我笑了笑,道:“皇上为何如此行事,永宁尽都了然,怎会蠢钝到妄违圣意?奴才求的并非此事。”
雍正略感意外,面上竟又似生出些希望似的,道:“那你是为了什么来见朕?”
我伏下身定定道:“奴才求皇上,准奴才去西宁。”
允祥脸色立时白了,厉声斥责道:“永宁你这是作什么!疯了不成!”
雍正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半晌才克制着指住我道:“你为什么竟对他这样死心塌地?你不要忘了,你是先帝亲口指给了老十三的!”
我稳了稳心神,微笑道:“皇上今日问奴才的话,奴才自己也曾问过自己,他究竟有什么好?可却是半点也说不上来。只是,却想起从前在书上看来的一个故事。”不待雍正说话,自顾讲了下去:“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因为母亲死了,便和哥哥相携去投靠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一路之上,哥哥对她千依百顺,极尽照顾,她想要什么,都会告诉哥哥,看到路边的糖人儿喜欢,也跟哥哥来要。可他们穷苦没钱买不起,那哥哥就半夜去偷来给妹妹。小女孩得了那糖人儿,高兴地舍不得吃,只举在手里,可太阳晒着晒着,那糖人儿就化没了,小女孩伤心大哭,哥哥就哄着答应以后一定再找个更好的给她。可是,从此再也没有找到那个样子的……后来,哥哥终于买了比原来那个更大更好的糖人儿给妹妹,可妹妹却丢在地上,哭得更加伤心,说什么也不肯要了……”
“我原来看时,常常恼那个小女孩不肯体恤哥哥,又笑话她孩子心性,一个糖人儿,有什么稀罕,有了新的更大的不是更好么?”顿了顿,对着雍正笑道:“皇上,奴才的故事很好笑吧?”
雍正没有答话,抿了薄薄的嘴唇,低了头不再看我,只反复摆弄着手中的瓷盖碗。允祥皱了眉头,袖了手静默端坐,整个屋子里只听闻“当当”的清脆瓷器敲击声。
我心中主意已定,也不着急,坦然地承受着这诡异的气氛。
半晌,雍正方抬起头来,将手中的盖碗重重地顿在桌上,一丝怅色稍纵即逝,冷声道:“永宁,朕绝不会成全了允禟!”
“皇上!”我膝行了两步,“永宁脾气执拗,允禟……允禟他便是永宁的第一个糖人儿,永宁和那女孩一样,喜欢了第一个,就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了……”我强抑了愈滴未滴的眼泪,“皇上,永宁不求皇上成全了他,只求皇上成全了永宁!”一气说完,膝下漂浮,竟是再也撑不住,伸手摸了摸腮上,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落下来。
雍正浑身颤抖,手指紧紧捏在桌角,手背上青筋暴突,胸口只不停起伏。突得站了起来,冷笑道:“好……好……你好!”连说了几个好字,却再也说不下去,转身疾走而出,再不回头看我。
我委顿于地,只觉哀痛彻骨。我在这个世界,十年困顿,耗尽心力,直到今时今日,我再也不能放开他了。
允祥探究地在我身旁蹲下,用悲悯的目光看了我道:“永宁,我早说过,有些事只怕你并未真正明白,可那时,倒也好……不明白,便不会有其他的选择。而今知道了,却恐未必是你之幸……”长叹一声,又道:“现下大局始定之际,皇兄如此对待九哥,一则罚他结党营私、诡谲阴邪,另一则……未尝不是深恨你与他用情之深。”
允祥说完,立起身来,目视了殿外,自言自语讪笑道:“老九,哼,老九,你有什么好?永宁,她竟连我们都不要了。”轻拍了拍我的头,一径离开,袍风徐徐荡到了我的脸上。
空寂阴暗的西配殿内,只余我一人跪坐在地。
一连数日,我都被扣在咸若馆中,虽不是明示的关住,可整个慈宁花园与慈荫楼皆是人影暗伏,稍越一步也是不能。
我从养心殿回来后,便再不肯吃一口东西,慧心每日端了饭菜来,又原样端了下去,她只是无声饮泣,并不出言劝我,我想,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够明白我,便只是她了。
这日已是乙卯,我闭目静静倚坐在窗前,虚软得只如一片轻羽,若是就此随风散去,再不见来日,也未尝不好。
忽听耳畔有人轻声道:“连命也不要了么……”
我凝眸看去,却是允祺站在面前,眼中满是疼惜哀怜,这时蹲下身握起我手焐住,道:“你这条命竟及不上他那条命么?”
我默了片刻,道:“这房前屋后俱是皇上布下的人,五爷你如何进来的?”
允祺闻言一怔,别开些脸,才道:“是皇上叫我来看你……”随即又慢慢道:“延信已接管了十四弟的大将军印敕,西路军务诸事现在尽由年羹尧与他同掌;三哥门下的陈梦雷以‘招摇无忌,不法甚多’连同其子和门生都已发往了边外;十弟和三哥的世子弘晟一并被遣去喀尔喀护送灵龛;十六弟却承袭了庄亲王爵,十七弟晋了果郡王……”一口气哽咽住,悲声道:“永宁,四哥他就是个恩仇必报的性子!下一个会是谁?会是谁!我额娘宫里的太监张起用昨日以违禁买卖的口实已被解送土儿鲁了,他还会拿谁来开刀?”
倒头伏在我膝上紧抱住我泣不成声,我轻轻抚过他的肩头,半晌,柔声道:“五爷,我这会儿肚子饿了。”
允祺仰头呆了呆,既而喜道:“我这就吩咐他们弄吃的给你!”
我望着他嫣然道:“五爷,我想吃前门外边苑香斋的桂花糕,好不好?”
允祺喜动于色,连声道:“好!好!我这就去!”起身几步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又回头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展颜笑道:“好。”
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忍住的泪水终于大滴大滴落下,胡乱抹去,起身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那把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的小银刀揣入怀内,脚下软颤发绊,但仍快步朝外走去。
岂知刚走出揽胜门,便见那边一株金松下正有一人负手而立,面上若喜若悲,却是允祺去而复返,见了我,摇头恻然笑道:“我可又上了你的当了。”
我胸口一疼,不禁止住脚步,潸然道:“五爷……我与他,倘茕然一孤,必不独生。”
允祺慢慢走到我身前,笑看着我道:“永宁,你说什么我都信,就像从前在草原上一样,哪怕明知你会骗我,我都愿意相信。”笑着笑着,眼里却落下泪来。
良久,伸指替我擦去颊上泪珠,道:“我送你过去。”说罢拉起我手径向养心殿沿路走去。
转过慈荫楼,便见路边十数名执守太监已堵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哈腰笑道:“奴才请恒王爷安!请格格安!”
允祺目不稍瞬,低喝道:“让开!”
那太监并不后退,反上前一步,继续笑道:“奴才斗胆说一句,王爷还是送格格回去的好。”
允祺冷笑道:“这可奇怪了,如今这宫里的奴才倒比主子胆大了!”说着,拽起我就走。那太监一使眼色,其余几人也围了上来,允祺哼了一声,竟已非素日不羁的神色,冷如冰霜,厉声道:“谁嫌活的命长,只管过来试试好了。”
那一群太监皆是相顾惶恐,可又不敢就此退开,只得将我与允祺两人围在当中,一步步朝养心殿走去。
彼时早已有人报到养心殿中,我和允祺走至养心门时,便已看见雍正正淡淡站在丹陛石上,旁边只有周新贵一人陪侍。
允祺也不向我侧目,微微一笑,小声道:“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一语甫毕,已长身向雍正跪倒,郑重磕头道:“弟弟逾矩,请皇兄责罚!”
雍正冷眼看了看他,道:“你且先跪安吧,朕自有理论!”
允祺应了声“嗻”,又向我一瞥,方垂手退去。
雍正缓缓踱到我面前,看住我一会儿,忽而笑道:“朕近日查知九弟身边有奸恶太监两人,常唆摆引诱其主子,永宁你说,如何处治才好?”
我心上宛如千斤石坠,敛裙跪地,双手垫额含泪叩道:“求皇上开恩,种种责罚永宁愿领,饶过不相干的人吧。”
雍正并不答我,对周新贵道:“将那两个奴才带过来。”
周新贵忙道:“奴才知道了。”转身走开,不消多时,身后跟从了数名太监而回,几人之中押着两人,蓬头乱发,兀自反绑着胳膊。
我心中立刻雪亮,知道我越是求情,越是会害了他二人,赶忙又叩首道:“是奴才糊涂,请皇上将他们发往口外。”
雍正一把捏起我下颏,笑道:“允禟挟峙家赀,内利钱财,外邀称誉,朕令他前往西宁,实是要他在军前效力,可他屡次怠慢推诿,诚属何心?如此作为,朕未革他贝子,他理宜感发天良,翼赞朕躬!若再不感戴朕恩施保全之意,妄生事端,干犯法纪,朕这次不过惩治他一二奸仆,下回可断不会如此宽宥了!”重重将手撂开,任由我一跤跌在地上。
周新贵这时会意地站到院中,冷笑着道:“皇上口谕,皇九弟贝子允禟属下太监何玉柱、李尽忠仗势横行,贪墨敛财,著将二人家产尽数查没,何玉柱发往兴安岭北呼玛尔与披甲人为奴,李尽忠发往云南镇边厅为苦役,即时解送,不得延误!”
我紧紧闭住眼睛,北风冷冽如割划过颊边,只觉泪已成冰,心知这般情势,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说些什么,如今只有多说多错,不争不辩,或许还可救过二人性命。
“哈哈哈!”却听那名叫何玉柱的太监蓦地仰天长笑,随即挣着踏前两步,口气仄仄地笑道:“奴才们自从跟了九爷,这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九爷若要,奴才们眼也不眨一下,只任水里火里去!可若是旁人想利用奴才们戕害折辱九爷,奴才们便是拼了性命也是断不会依从的!”
跟前几人都没料到他小小一个近侍太监居然如此大胆,公然便翻了脸违抗圣旨,押住他的两个小太监早骇得手足无措,连扭住他膀子的手都不觉松了。周新贵亦是脸色灰恶,抱着拂尘的胳膊抖个不停。只有被抓在一旁的李尽忠面上浑然无事,看笑话般斜偏了头瞧着周新贵,犹自含着一腔讥笑。
我手脚冰凉,好像已皆不是自己的了一样,一阵头晕目眩冲了上来,再也支持不住,直直地向后栽去。
背后忽伸了双手出来,轻轻地便将我接在怀中。我神智片刻回转,才定神朝接住我的人看去——
雍正面色清和,一如当年的四阿哥。
我心中一酸,不禁滚下泪来,雍正慢慢扶我站起,淡淡道:“其实你这又是何苦?”却不看我,放开了手,踱远几步,朝周新贵道:“他二人既不愿就这么去,朕也不勉强。”静默片刻,冷冷道:“可忤逆圣谕,也是罪不容恕。周新贵!”牙缝里一字字吐出:“给朕廷杖!”
周新贵微一怔愣,即刻明白,跪应了声“嗻”,挥手便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欲拖了何玉柱和李尽忠出去。我慌忙跪行着拦在雍正脚边,尖硬的碎石子地面硌得膝盖刺痛,凄声道:“皇上!”
雍正双目瞬也不瞬,淡然地转身向殿阁内走去,身后只留下一个声音:“不必拉到外间去了,就在这里打,要格格看着。”
耳边嗡嗡作响,身上瑟缩着,冷得直如沉在冰窖,可心里却只有比身上更冷。乱哄哄青白的人影在眼前晃动着。一个太监抄着执杖犹豫着问周新贵道:“周公公,怎么打?”周新贵没好声气地怒看着何玉柱,忽然冷冷地堆出笑道:“他不是个硬横的么!就先把他脊梁骨打折了,看他还怎么横,怎么硬!”
一众太监赶忙得了令似的,一把将何玉柱按倒在地,两人反扳住他胳膊,伸足紧踩住肩膀,另两个七手八脚叉住了他双腿,那抄执杖的太监在手心里啐了口吐沫,将那碗口粗的火漆执杖抡圆了对着何玉柱的后背上就是狠狠一棒。
棒落骨裂,只见何玉柱□□的衣袍立时烂湿一片,阵阵尿骚之气传来,却是便溺已经失禁。我紧咬住牙,任眼角泪星蒙蒙,也不再落下,心里再清楚不过,知道这一棒下去,他的腰便已然断了,已是再无活路。
何玉柱却是哼也没哼上一声,面如金纸,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十个指甲死死抠到土里,痉挛着想要大笑,可声音发出已是断断续续难以成句:“堵得住一个人的嘴……天下生民……悠悠众口……如何堵得……谁不……谁不知道……那碗人参汤……人参汤呈上去……”
“住口!”我不知那里生出来的气力,挣到何玉柱面前,挥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心中又是惊惧又是骇然。
一瞬间,我眼前仿佛就是当年凝春堂内胤禟冷森森逼死红玉的情景,只不过,时至今日我才懂得他当年的心境,原来,我们不过都是最自私最心狠的人,原来,我们果然就是同样的人。
何玉柱嘴角慢慢淌下血丝,可眼内却泛上释然的笑意来,我踉跄着摇头后退,一下坐翻在地,眼看着又是一杖呼啸落下,满目鲜红……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膝行到养心殿门前,我扒住朱红的门槛,硬生生磕下头去:“皇上!皇上!”
周新贵见了我的模样,慌不迭地止住了要再打李尽忠的太监们,院心内一时喑然静寂,只有“咚咚”的磕头声回荡在没有声息的殿堂内。
眼前愈加模糊,温热的触感从前额上缓缓滑下,腥腥甜甜。不知过了多久,一幅明黄袍角才慢慢落在我手面上,雍正弯身蹲在我面前,冷笑着道:“你可知道,你这头,是要磕在朕的心槛上?”
我回看着他,只咬牙道:“求皇上放过他。”
雍正看住我半晌,才侧头淡然道:“你要我放过谁?是这奴才,还是他?”
我动了动唇皮,却只听院内猛得传来一个太监尖细地惊呼声:“不……不好了……皇上!”
我和雍正都忙抬头看去,周新贵早一脚窝在那太监心口,沉声喝道:“混帐,混喊什么!”
那太监连滚带爬蜷在一旁,哆嗦着伸手指住他方才还架着的李尽忠,只见李尽忠双目涣散无神,已瘫软在地,周新贵叫声不好,急步奔到李尽忠身前,一把扳开他紧闭住的嘴,一团团粘稠的血块立时便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了周新贵满脸。
周新贵吓得慌忙松手,跳开老远,浑身发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跪倒,也不敢伸手去擦脸上血污,趴地道:“回皇上,这奴才……他……他咬舌自尽了……”
雍正脸色越来越白,直起身来,跨出门槛。
残阳红艳艳地辉映着朱栏碧瓦,绚如火烧,雍正的影子被长长地拉伸着压在养心殿内幽暗的地面上。良久,他才抑着声音道:“把这两个奴才殓了,将骨头,仍送到朕要他们去的地方!”
我心中最后一线对他的希求仿佛在刹那都已破碎,直直地站起身来,福下去,道:“皇上,奴才告退。”
回身怔怔走去,脚底磕磕绊绊,也不知怎么走回的咸若馆,慧心擎了灯早在门口等得焦急,见我回来,当下也不多问,连忙挽了我进屋,帮我换了衣裳,又绞了热手巾替我擦净了手脸,这才小心地道:“格格你吃些东西吧。”
我抬眼看了她半晌,忽一笑,道:“好,就吃点莲子粥好了。”慧心脸上一喜,随即又有些不安地道:“格格,你若是难过,就和奴婢说出来,千万不要埋在心里。”
我静静地将换下的衫子一件件叠好,笑道:“我都已经想明白了,从此再不会难过了。”
慧心听了又向我脸上仔细看了一会,见我果然神色如常,才拍着心口吁出口气,笑着折身出去料理粥菜。
莲子粥很甜,濡糯的化在嘴里,最是香甜不过。
我安静地吃光了一满碗的粥,侧身平卧在床上,不一刻,便已睡熟。梦中似乎还有碧草连天的草原,还有鬃毛披扬的小黑马。
再次睁开眼醒过来时,天光还未及大亮,晨曦朦胧,窗前正坐着一人,一篇篇翻看着我昔日抄下的《大日经》,这时见我醒了,不由微微一笑,清婉如水一般,道:“我想着过来瞧瞧你,不想来得早了。”
我忙下地道:“永宁见过贵妃娘娘。”
年氏轻轻一叹,道:“从前的侧福晋也好,如今的贵妃也好,一个名号罢了,不过浮光掠影,便如这经中所云:展转相生往来十方,然彼非去非不去。人活一世,安知身后荣辱呢?”我心头酸楚,想及来日终不可免,不禁柔声道:“娘娘是有福之人,内有皇上眷爱,外有父母慈佑,兄长悌护,族兴门旺,哪有一人不羡慕呢?”
年氏淡淡笑着握住我手,轻声道:“永宁,这些都是好的,可只怕你心里并不曾真正看重这些。”叹了口气,轻轻又道:“永宁,你不要恼他,许多事情他亦是不得不为,他越来越孤独,他也没有法子。”
我眼中莹莹转泪,回握住她的手,跪地道:“娘娘心中如何待皇上的,永宁心中就是如何待九爷的,永宁此生即便来日无多,可也只盼能与他在一处,不论天涯海角,不论生死福祸,从此再不要分开片刻了。求娘娘成全永宁!”
年氏目中哀郁流转,好大一会儿,才道:“也好,只盼你比我有福气……”
轿舆十分平稳,不多时便已到了寿皇殿外,年氏只说要诣此恭拜行礼,景山向例只有十名太监,俱无品级,皆被年氏贴身的首领太监挡在了南门之外,那几名太监也自不敢逾前造次。
年氏携着我手跨下轿来,随着我一并向殿东走去。及至那大屋前,年氏方笑道:“永宁,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向她点点头,径自走到那屋前,伸手慢慢推开那扇满是尘埃的朱门,一股灰瘴气立时扑面而来,停了一下,抬步迈了进去,轻声唤道:“梁公公!”
那梁九公正蜷缩在屋角一蓬草垛之内,这时闻听到我的声音,才撑起身子朝着这边亮处看了半晌,忽“呜”得一声悲呼,连滚带爬地挨蹭了过来,哭道:“敏主子,是您么?您是来带奴才走的么!”
我一怔,不觉难过万分,蹲下身去,道:“是的,是我,我来瞧你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梁九公老泪纵横,哽咽难言,只凄凄地道:“敏主子,这么多年了,奴才无一刻不在等着这一天啊!”
我抱着膝在门槛上坐下,默了片刻,缓缓道:“皇上他去岁仲冬已经去了……”
梁九公乍听之下呆了一呆,随即颓然坐跪在地,愣了半天,才道:“敏主子,您不要恨皇上,皇上这二十年间没有一时不是在想着您,他常常来看奴才,和奴才说说话,其实奴才知道,皇上他来瞧奴才都是为了能够想起您念起您,当年种种,皇上不过都是身不由己……”
我恍惘一笑,道:“我知道,我从未恨过他,否则当年我怎会心甘情愿吃下那些□□?我早就知道那是□□,可还是笑着一日日吃下去,我选择不了命运的开始,可我总能选择怎样的结束,我谁都不恨,这人世一场,我总算为他活过……”
梁九公怔然半晌,方道:“是啊,敏主子她心里都明白,她原本就是都明白的啊……”
我望着他喃喃道:“梁公公,你……”
梁九公低哑地道:“在奴才心里,将敏主子敬若神明一般,奴才苟活了这么多年,甘受折磨,不过都为了她临终前托付的一句话——她叫奴才活一日便要尽心侍奉皇上一日。”
昂头用浑浊的眼睛看向我,摇头笑道:“你不是敏主子,奴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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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站起身来,门外晨风送爽,正轻柔地拂入屋来,拨开额前吹乱的发丝,平静地道:“梁公公,是四阿哥做了皇帝,德妃娘娘已被尊为了皇太后。知道当年敏妃娘娘死因的人,一个接一个都已经死去了,这世上,如今也不该再剩下谁了……”
转身大步走出屋外,脚下加快,走回到年氏身旁。
年氏笑牵着我走上景山的一处小丘,眼前清晨的北京万物初苏,晴空蓝彻,卷云如鳞,唿哨声中,正有一群灰白鸽子当空翩然掠过,越过紫禁城那绵延的红墙黄瓦直没入远方。
我深深一吸这清新的空气,微笑道:“娘娘,皇上这时该应在太和殿上着早朝了吧。”
年氏含笑望向天际,神色不自禁却有份隐隐的骄傲,道:“永宁,跪在他脚下的那些人有谁真得懂他?他的心何止只为这太和殿上的那把龙椅,他的心里,容得是天下!”
回到咸若馆,静候过午错,我叫慧心让外间的小太监领了去寻苏培盛,只对他说我新熬下了奶茶,想亲手呈了上去博皇上欢心。
果不其然,苏培盛喜不自胜,连声答应了便去回秉雍正,才过未初便亲自过来引了我去。
我双手捧了小茶盘高举过顶,盘中一把银壶盛满了滚热的酥油奶茶,屈膝俯首笑着道:“奴才今日一时兴起,特烹煮了这家乡特产,但求皇上不要嫌弃奴才手艺拙劣才是。”
雍正极是兴头,赶忙命周新贵取了银碗来斟了,又令人搬了小杌子来给我坐下,我笑着谢了恩,才斜签着坐了。
雍正端碗饮了一口,赞道:“旧时北朝乐府曾有‘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之句,而今佳酿入口,即生身在草原,天地苍茫的豪迈感触啊!”
我笑道:“皇上圣明,此一句诗至理也!虽草原大漠,万里边疆,然不过地势坤,乃顺承天命,皆为天所统也,惟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雍正低了一回头,搁下银碗,道:“永宁,朕已传旨晋你父丹津多尔济为和硕智勇亲王,特封你之幼弟多尔济色布腾为世子,自此漠北喀尔喀诸部无不唯你土谢图汗家马首是瞻。”
我起身福了一福,道:“奴才谢过皇上。”
雍正看我一眼,叹道:“你并不是真得欢喜么?”
我抿唇一笑,恰好周新贵与我奉了茶来,媚笑道:“格格请喝茶。”我接过茶盏,那粉彩盏上绘的几团花色极是可爱,我转着盖碗笑道:“我知道周公公最是个实心肯办事的,听周公公的口音略有南音,倒不知是哪里人氏?”
那周新贵见我捧着说话,不由大生得脸之色,弯身道:“回格格的话,奴才是池州府人。”
我“哦”了一声,道:“我听说安徽界内的九华山奇巧秀丽,是地藏菩萨道场,只可惜却未去过。”
周新贵忙笑道:“格格说得极是,奴才小时便听说康熙四十四年圣祖爷南巡之时,曾应其时的安徽巡抚刘光美大人奏请, 御书了‘九华圣境’的匾额赐给了化城寺呢!”
我笑道:“想不到你却博闻广识,知道的竟这么多。”
周新贵越发得意,不觉道:“奴才离家多年,倒不知如今的安徽巡抚是哪位大人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霍地起身指住周新贵,嘴角噙了冷笑,厉声喝道:“你不过一介阉人贱辈,竟敢擅问朝廷地方官守,你可当真是活够了吧!”
那周新贵一时脑筋没有回转,怔愣了一忽,方回过神来慌不迭地“扑通”跪倒,面如土色,连连磕头道:“奴才该死!求皇上饶过奴才放肆无状的罪过吧!”
我冷眼无语,雍正向我一瞟,挥手招了苏培盛过来,道:“将这奴才拖下去。”顿了顿,道:“杖毙。”
周新贵浑身抖如筛糠,软成一堆,几名太监上来架了他就走,他只挣扎嚷叫着“皇上饶命!”可声犹在耳,须臾便已不见了踪影。
雍正转头对我浅笑道:“心中可高兴了些么?”
我弯起嘴角道:“这种小人,难道皇上便会留他么?”
笑了一笑,走到雍正前面,凝然行了个大礼,正色道:“皇上,先帝曾囚昔日内廷总管太监梁九公于景山,求皇上能够恩恤厚葬于他。”
雍正想也不想,道:“好,朕答应你!”
我微微冷笑道:“皇上竟不问为什么么?”
雍正盯着我道:“你一向精明果决,也从不多问一句为什么。”
我不待他再说,自行站了起来,偏了些身立定,笑道:“皇上,如今这世上知道是当今的皇太后她害死了敏妃娘娘的,可再没有旁人了!”
雍正怔了一怔,道:“想不到你竟是为此!”
我笑看着他道:“皇上,您说倘若怡王爷他知道了此事,会怎样?”
雍正拍案而起,指着我咬牙道:“你敢么!”
我道:“皇上自然不乏宠臣良将,隆科多大人、马齐大人、张廷玉大人、年羹尧大人、鄂尔泰大人、庄亲王、果郡王……可皇上,可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十三爷这般为臣为弟最与皇上亲信不疑之人了吧!”
冷淡地浮出笑来,“最善于怀疑别人之人实则便是那个最怕孤单的人。”
雍正眸中充血,怒视着我道:“你吓唬朕!”
我莞尔道:“不是吓唬,是要挟。”又笑了笑,一字一字道:“也不对,是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