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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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九月将尽的北京自来天高气清、晴朗澄霁,纵然是相隔了三百年的岁月也依旧不变。
康熙銮驾一过阜成门便即换乘了楠木礼舆,浩浩荡荡再行至大清门下,依例在此仍须换辇。
我远远地便见那巍峨的大清门下,接驾的皇室子弟、满汉重臣人千人万,所集之处,骈肩叠迹,均是垂手肃立,一乘十六人抬的朱红步辇早已备在正中。
康熙的礼舆方始停稳,当先恭迎的一名穿了明黄吉服的男子已越众而出,口中称颂道:“臣等恭迎皇上圣驾,皇上万万岁!”说罢,领着身后众人尽都伏地跪拜下去。
我偷眼观看,这人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一派高视阔步的天家气象,既为众人表率,自然就是留值京中的皇太子胤礽。
康熙叫了平身步下礼舆换乘,自有一众卤簿又再上前,簇拥着康熙仪驾从正门先行入宫而去,。
不一刻有跟车的小太监掇了脚凳,依次来请诸宫眷更换软轿。我不待那小太监来扶,自顾轻轻一纵就下了车来。
这时恰正立在那大清门下,我不由仰起头来,仔细打量那城门之上嵌了“大清门”三字的巨大石匾,青金石琢制的字体在艳阳之下变幻着流丽的光晕,耀人眼目。我忽然就想起许久前看过的一则典故来,今日亲身在此,跨越时空,却只觉满是诡谲怪诞。
慢慢转过身,向来时路回望过去。
身后是宫阙锦绣,眼前是人世繁华,我却不知此身为谁而来。
就在这恍惚迷离间,在那千万人的身影中,我猛然触碰上了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宛若寒潭,阴森凌厉,正自盯视着我。此刻见我发现了他,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转头间冠顶的红宝石直如血一般的猩红。
正懞懞憧憧,忽只听身侧有人低声喝道:“古古怪怪作什么,还不快走!”忙回神一看,却是胤祥随众按班而过,想是见我在此踟蹰,怕我有所差池,不得已才出言催促。
我见胤祥身边一干随班大臣此时皆都背过身去避讳,不敢看我,情知已然逾矩,当下也不敢出声答他,只微微点头应承,赶忙转身离开。
软轿轻颤着从幽深的城门拱洞下穿过,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挑开一线轿帘,又回头向后望去——碧蓝的天空已徐徐隐没在龙檐琉璃瓦之间,而刚刚的那个人,也隐没在人海中终于不见……
康熙回京未及两日,又即回驻畅春园侍奉皇太后。只令我暂住于宁寿宫旁的一处偏所,待皇太后回宫后再行面见。并由延禧宫宜妃处调拨出一个丫头,改名为明心,与慧心一道在我身边。
转眼过了丙辰,天时愈短,才刚申末,屋外已是暮色四合,蒙蒙地黑了上来。这一天忽听明心在外间秉道:“格格,魏珠公公来了。”我心中一动,不禁思虑暗转,这魏珠虽只首领乾清宫事,却是阶在四品的总管太监,不知是什么事,倒要他亲自跑来。
正想着,魏珠已笑意盈盈躬身进来,并不抬头看我,只低眉顺眼笑道:“皇上已奉皇太后回宫了,皇太后叫格格这会儿过去见见。”说完也不寒暄落座,仍是站在当下等候。
我心中虽略感奇怪,宁寿宫传召来得反是乾清宫的人,但也只当是康熙口谕,便不再多想,匆忙整了衣裳,跟在他身后一径而出。
此刻天际定昏,但因尚未到酉时,宫内各处按例还没上灯,日暮苍苍之中,四周的殿阁景物皆是一片朦胧混沌。
那魏珠不知怎地脚力甚好,我随在后面,渐渐竟觉追他不上,只见他几下转弯,拐过数棵参天古树去,片刻间已不见了踪影。
我心下发急,正想出声唤他,却突然腕上一痛,竟是已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那人随即用力向后一按,便将我的手腕牢牢地压在了身后宫墙之上,我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那人另一只手已从我的颈后滑了过来,蛇一样凉冰冰地紧勒住我脖子,将我整个人也一并压在了墙上,继而将脸贴近,森森地低笑道:“你若是喊叫,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这时欺身迫近,离我不过寸许,一股樟脑的清冽香气透鼻而来,我这才看清那一双淡灰色的眼睛,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手上酥麻,竟是无力挣扎,只蹙着眉轻轻求道:“你弄疼我了。”
那人看住我的眼睛,盯了片刻,并不卸力,反将颈间那只手掐得更紧,冷笑道:“你这丫头果然狡猾,你可不要来算计我的心思。”
随即又道:“你家还不死心,这回送了你来,又是要打谁的主意?”
我颈间疼痛,呼吸窒塞,根本无法答他,只能颤抖着不瞬目地看着他,眼中哀哀地便要转下泪来。
那人冷哼一声,冰凉的嘴唇几乎要蹭在我的耳珠上,阴阴地道:“以后的日子还长,可不要教我知道你使半分机心,否则我便立时杀了你,你可总要记得今日的话才是。”一语言罢,撂开手迅即转身,一忽就消失于暗夜之中。
我被他松开脖颈,这才一下子呛咳出声,浑身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只觉腕上颈上俱是一片火辣辣刺痛,不敢声张,只死命捂住嘴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时却见不远处,魏珠正笑眯眯地招手道:“奴才罪过,方才走得急了,格格速来吧。”
魏珠携我走过宁寿门时,宁寿宫内各处正自上灯。那宫内院落与别处不同,不见花草,种的却是许多石榴,此季正当果实熟透,灯火掩映下一粒粒绯红似火,如绽珠玑。
魏珠不忙通报,目光在院内一转,向守在屋外的一个近侍太监递了个眼色,那小太监赶忙趋过来,猫腰谀笑道:“您吩咐。”魏珠道:“可是有人在么?”那小太监回道:“王嫔娘娘在。”魏珠似觉意外,皱眉“哦”了一声,立即又带笑道:“叫张瑞全去呈报皇太后,说永宁格格来了。”那小太监答应着,一溜烟就奔进外间。不多时,宁寿宫首领太监张瑞全走出来,向我行了一礼,道:“皇太后正等着,格格进来吧。”说罢又向魏珠欠身道了辛苦,魏珠交接清楚,便自行回康熙处复命。
张瑞全亲手挑了黄缎门帘请我入内,我这时已略微稳下心神来,伸手将领口拉高些许遮住颈间,这才垂眸迈进屋中。
那宁寿宫内陈设富丽,一排排鎏金蜡扦上燃的皆是硕大的寿字红烛,更衬得满室流光。我双手垫额跪地,恭顺地道:“奴才永宁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仁宪皇太后原是蒙古科尔沁部淖尔济贝勒之女,亦是太宗孝庄文皇后之侄孙女。这会儿见我跪拜如仪,方由座上一伸手虚扶,和气地道:“皇上已对我说你甚乖巧,我见了必定欢喜,起来说话吧。”我应了声是,这才起身,抬起些头来向皇太后望去。
我方才一路而来,惊怕欲绝,这时虽神思稍缓,但仍不免面色苍白,此刻烛影摇红之下,越发显得身单影薄。
皇太后抿唇不语,在我脸上看了半晌,才向旁一点,慢慢道:“这是储秀宫王嫔,你也见见吧。”座边侍立的一名宫妃闻言,忙近前几步,娉娉褭褭,过来拉住我,含笑问道:“你额娘可好么?”语调娇柔,颇有南音。
当日我曾听十三阿哥提及我额娘母家系凉州李氏,并非出身江南,这会儿听她忽然问起,一时不解原由,不觉一怔,却听王嫔又笑道:“你额娘叔父福安知县李元任的夫人是我姑母,只因非是至亲,你年纪小,想来也不知道。”
两人正叙话间,宁寿宫的大丫头叠云忽进来回道:“皇上让陈起敬来叫王嫔娘娘去东梢间说话。”
那陈起敬也是康熙身前的近侍太监,王嫔见康熙召她,颊上微生红晕,当下也不敢怠慢,福身请了皇太后准许,遂款款而去。
皇太后见王嫔走得远了,这才摇头轻叹了口气,向我道:“永宁你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跪坐在她脚边。皇太后神色平静柔和,轻轻用手在我头顶上抚了一抚,苍老的眼内一时尽是怅惘,幽幽地道:“想不到一晃已是这么多年了……”默了一会儿,又道:“四格儿和五阿哥自小都是由我亲手养育长大,当年我本是想将她许嫁科尔沁部的,可皇上的意思谁又能违拗呢?他这么多年终归还是放不下,否则今日又何必如此……”话到最后,竟已不知是说给谁听。
我见她大是伤感忧戚,不由也触起了深埋心底的悲意,闭了闭眼忍住,柔声道:“四额驸待公主很好,皇太后放心。”
皇太后又注视了我片刻,微微而笑,将抚在我发顶的手慢慢收回,转开目光,淡淡问道:“你在家中时可学过写字么?”
我想了一想,答道:“额娘曾教临过沈度字帖。”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沈氏之字,原本奇巧不生,当属中庸,但胜在不温不火,不激不厉,只取这一点却是再好不过。”说着,便命叠云去套间内捧了一部书来,道:“自先帝龙驭,我便发了长愿抄经,只是如今日益体衰眊聩,永宁你且代我做这功课吧。”
叠云递过书来,我连忙起身接了,细看之下,原来却是一部刻本的《金刚经》,裱面半旧,内页卷折,显见已是翻阅多年之物。
皇太后这时支肘倚靠住身侧迎枕,阖目不再看我,缓缓道:“我今日已经累了,改日再叫你来吧。”
我弯腰却退而出,抱住经书一路快步走回。进了屋中将书搁下,怔怔地在椅上坐了半晌,这才慢慢走到镜子前将领口纽子解开。
只见脖颈间的指痕早已淤肿起来,乌青斑驳,连成一片,稍一触碰即疼痛难当,再看手腕上,果然也是如此。
慧心这时正端了茶进来,一见之下不由唬了一跳,急忙走过来,四下看了一看,压低声音,哆嗦着嘴唇道:“格格方才回来就不对劲,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答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过那些淤青伤痕,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念头,只觉得这似乎是我与他之间隐匿的秘密,明知他阴邪狠毒,绝非好人,可也竟是不想说与第三个人知道。
呆了一会儿,轻声向慧心道:“你可还记得当日见过的那只海东青么?我曾听阿爸说,海东青自来性情鸷悍乖张,向为满蒙所豢,用以春狩秋捕。你说,它瞧上的猎物可会不会轻易放过?”
慧心迟疑道:“格格是见了海东青么?”
我犹自望向镜中,慢慢道:“不是。”
慧心见我只怔怔忡忡,倒似并不十分忧惧,这才稍定下神来,从镜中看了我好大一会儿,才叹息道:“格格不肯明言,奴婢只盼格格自有道理,若有一日也不后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