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画瓷
作者:池灵筠 | 分类:言情 | 字数:16.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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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白如玉-2
父皇信佛, 总是虔诚地在佛祖面前祈祷国泰民安。
可是佛祖并不保佑我们。
半年后,我的四哥投降了,成了蛮夷的俘虏。
太子带领重兵突袭敌营, 将四皇子从蛮夷手中救下, 亲自送回宫。
春日煦暖的阳光照耀着依旧辉煌的宝殿, 只是宝殿的主人垂垂老矣。
父皇从高座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痛心疾首说:“老四, 你怎么可以降?你大哥宁死都不给蛮夷下跪, 你怎么可以弃甲投降?”
“父皇……儿臣辜负了您、辜负了臣民。”四哥不停地磕头,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被血迹污了,斑驳模糊。
父皇取了金子哥哥的佩剑, 指着四哥说:“我大褚国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皇子!”
一个利落而熟练的动作,三尺长剑刺透了四哥的胸膛。
“父皇——”
“皇上不要!老四!”母后从我身边冲了出去, 扑在四哥身边。有汩汩淌出的鲜血浸染了母后的绸衣。
我的眼睛不知被谁蒙上了, 大殿里安静得出奇。我于一片黑暗中想起贤妃娘娘垂泪的样子, 心骤然揪成一团。
“长安乖,不要睁开眼, 芳姑姑带你回去。”是长兴姐姐的声音,是她用手捂住了我的双眼。
我两腿发软,勉强走几步就摔倒了。
芳姑姑抱着我逃命似的跑,我听见她急剧的心跳和喘息声,才知道她也很害怕, 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怕, 原来人长大了也会害怕死亡。
我惶恐地望着她说:“姑姑, 我只剩五个哥哥了。”
幸好, 我的金子哥哥是个大英雄, 他智勇双全,令敌人闻风丧胆。
为了金子哥哥, 我决定每日习完书画便和母后一起去祠堂里祈求祖宗庇佑。
往日贤妃娘娘也去的,可是四哥没了之后她再也没来过。
某天夜里,她在父皇的龙床上服毒身亡。那时父皇正在熟睡,直到清晨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经冰冷僵硬。
听说四哥死的时候她都没哭,她死的时候七窍流血。
那是血泪,她故意死给父皇看的。
这个时候的皇宫连一场像样的丧事都办不起,简单地将她安葬。
贤妃出殡的那天夜里,我突然醒了,听见母后哭得撕心裂肺。
我想去看看,芳姑姑不让,她紧紧搂着我哽咽道:“小公主,皇后娘娘扛得太辛苦了,就让她哭会吧。”
我的眼眶也打湿了,泪珠儿啪嗒啪嗒往下掉。
此时我异常地清醒,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失去自己的孩子。
为了母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会每天为金子哥哥祈福,我会努力地长大,像长兴保护我一样地保护她、保护亲人、和百姓。
除了外敌侵略,内忧也不断,那些曾被流放的亡命之徒趁乱集合势力造反起义。
他们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欺压百姓、对抗军队,四处作乱。
我深切体会到什么是危在旦夕。担心一睡着,第二天就已经改朝换代了。
母后一日比一日消瘦,她挂念太子,因为有两个月没收到他的信了。
不知道他在哪里,战事是否顺利,身体是否劳累。
母后习惯站在太液池边望着北方的高空,待日落之后,叹一声:“一定要回来啊……”
太液池里的莲花开得十分好看,可是我们的国家岌岌可危。
我盘膝坐在岸边,怀里抱着一只笔筒。
笔筒上画满了连天的碧叶和数朵怒放的荷花,已经烧了一层底釉。还要烧一层,师傅说这只笔筒要做成孔雀蓝釉。
父皇赞我画得好,可是有些空,叫我写行诗上去。
我只怨平日里读书少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父皇笑了笑,拿过去写了句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落款写了他自己的名字。
父皇极少留下自己的名款,我将这只笔筒视作珍宝,郑重地交给师傅,让他仔细地给我烧好孔雀蓝,只准成功,不许失手。
师傅没有令我失望,笔筒烧好了,瓦蓝的釉色均匀漂亮。
王嗣也惊奇地赞叹:“真是稀奇的宝贝,这样的颜色我竟从未见过!”
师傅说:“这还不是最难烧的瓷器,最难的是红瓷。”
我反问:“红瓷?宫里不是有么?”
“宫里仅有两只,那是微臣的祖师爷烧的红瓷,光滑如凝脂,毫无瑕疵。”
“那我们也烧红瓷吧。”
“微臣毕生心血都耗费在上头了,可惜仍然没有满意的结果。”师傅惋惜道。
此后,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这个。
费劲地从母后那里将两只红瓷花瓶讨来,每日对着看,吃饭也看,睡觉也看。
红瓷有两层釉,当中的图案是用金粉描的。
我问母后,为何红瓷要用金粉描图?
母后道:“红是血,金是肉,瓷为骨,画为魂。”
这话我听过一遍就忘不掉了。
只有景德镇烧得出红瓷,听说那边的土地都是红色的。
我央求父皇送我去景德镇学艺,那里是战火尚未殃及之处,还算安宁。
父皇犹豫了几日,暗暗与母后商量,最后同意将我送走。
芳姑姑带十名宫女、一支禁卫军随我一同南下,在景德镇一呆就是两年。
还有王嗣也去了。他怀里揣着父皇的谕旨,说要保护我一生一世。
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谕旨,总是想方设法去偷看。可惜王嗣藏得太严密了,他那么个大大咧咧的人,有时候做事又滴水不漏,我始终没找到那道谕旨。
我觉得那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阳光都那么干净透明。
连绵的山峦是四季常青的,不必担心冬天会有多么萧瑟。而到了春天,田野里会开出金灿灿的油菜花,远处的山坡上开满茶花。
这个地方没有血没有泪,没有战报没有等待。
只有一摞一摞的素胚,长了铜锈的器皿,红砖垒砌的高高的窑炉。
我做泥胚的时候,王嗣总是帮我拉盘。
其实他是想借机偷偷看我,还以为我不知道。
红釉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一件红瓷需要进炉烧四次方能成器。
一批烧十件,一件能成,可仅成的那一件也并不完美。
师傅对于瓷器的要求极为苛刻,稍不满意便要罚我。
那时师傅还在研究从外邦传入的一种瓷器。原本是景德镇的薄胎瓷,传扬出去之后,有人在黏土中加入动物骨粉,制成了更加透光的骨瓷。
因为需要大量骨粉,王嗣便整日敲敲打打,帮师傅磨粉。我听着不胜其烦,连笔都拿不住了,任性地冲他嚷嚷。
他捂着耳朵躲开,我不罢休,追上去打。
他忽然跺一跺脚大叫:“哎唷!你再这么凶我就不要你了!”
我直拿笔戳他,“你说什么?讨厌鬼!”
王嗣神气道:“我说,要不是皇上非要我当驸马,我才不要你这样的母夜叉!”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脸颊发烫,“你胡说,我还没长大,父皇怎么会给我招驸马?”
“防患于未然啊,谁知道哪天蛮夷不会打到京城去……”王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噤声了。
我呆住了,似乎明白了为何父皇答应送我来学艺,为何母后送我出京的时候泪眼婆娑却还强颜欢笑。我在很远很安全的地方躲着,他们仍然危在旦夕。
我低下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父皇给你交代了什么?那谕旨上写了什么?”
“没、没什么……”王嗣用脏兮兮的袖子来擦我的脸,“你别哭啊,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金子哥哥打仗回来了没有。”
王嗣一慌,又坚定无比地说:“公主,红瓷没有烧出来,不能回去。你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吗?”
我仿佛从他眼睛里看出了异样,那个年纪,敏感得难以置信。我浑身打冷战,拉住他的手使劲摇:“我要回去,快带我回去!”
“这是怎么了?”芳姑姑从外头干完活回来,急忙推开王嗣,“你怎么又欺负公主啊?”
王嗣蔫蔫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芳姑姑,对不起,我说漏嘴了。”
“姑姑,金子哥哥在哪里?!”
芳姑姑笑着答:“在打仗啊,又打了胜仗呢。”
我愣愣地望着她,几乎就相信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宫女跑进来喊:“姑姑!宫里来信了,让我们带着公主赶回去,皇后娘娘不行了!”她一定是说完这番话才发现我就站在芳姑姑身后,噗通一声跪下了,“公主恕罪,奴婢冒失了!”
我的脑子转不了那么快,迟钝地问她:“母后怎么了?”
“这……”她支支吾吾不敢说,求救似的看着芳姑姑。
我推开芳姑姑,怒喊:“芳姑姑不许出声!你快说,快告诉我!”
或许是我揪痛她了,她泣不成声道:“自从太子战死,皇后娘娘一病不起,公主快些赶回去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想,我的快乐就此结束了,即使再躲避也躲不过命运。
我蹲在地上大哭,王嗣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还不够宽大,但是长了很厚的茧子。
那一整夜我都呜咽着同一句话:“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金子哥哥没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金子哥哥,褚国最了不起的人。他是我们的太阳,太阳落了,哪里还会有温暖呢?
回京的马车上洒满了星光。
芳姑姑告诉我,二哥和太子死在了同一个人手里。那个人是夏国的摄政王,赫连勃。
我要记住他的名字,没日没夜地诅咒他。
芳姑姑睡着之后,王嗣拉我爬上了车顶。
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死了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到天上去,他们很快乐。
“你看,那颗最亮的是我爹。”
“你怎么知道?”
“他冲我眨眼睛。”王嗣笑嘻嘻说,“你找到冲你眨眼的那颗,就是太子了。”
我找啊找,脖子都仰酸了。忽然看见斜半空中有一排练成一线的星星,好似有四颗,其中最亮的一颗不停地闪烁。
“我找到了,在那里!”
“那是璇玑,北斗的前四颗星。”
我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终于找到了我的哥哥们。刚刚好从大哥数到四哥,原来他们在天上团聚了。不知道将来我死了以后会变成哪一颗星星?
我问王嗣,王嗣骂我是傻丫头,哪里有人盼着自己死呢?
可是我想死了也跟他们在一起。
王嗣霸道地握住我的手,“皇上让我娶你,所以你死了要跟我在一起。”
“我才不信!把父皇的谕旨给我看!”
“等你长到十五岁再给你看。”
“那还有四年呢!”
“你等不及要嫁我么?”
“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