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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一世情缘

作者:杨盛芳 | 分类:言情 | 字数:17.5万

第十章 新丽人行

书名:李清照的一世情缘 作者:杨盛芳 字数:16566 更新时间:2024-10-10 22:18:05

李清照登上清心阁,德甫、正道、汝舟都在楼梯口迎候。寒暄一番后,赵明诚说:“两位仁兄在内稍等片刻,我陪清照在回廊上走一圈,居高临下看看汴梁城的雪景。”李清照高兴地说:“这样最好,最好,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此时雪停了,几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在银装素裹的汴梁城上,又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薄薄的金纱。李清照看着裹着银装、披着金纱的民宅、庙宇、亭台楼阁、河流林木等,十分激动,欲说又止,不断地发出赞叹之声。此时她有点腾云驾雾游览汴梁的感觉,心情愉悦极了。走到回廊的东面,赵明诚给她指点着近处的大相国寺、鼓楼和远处的铁塔,李清照惊喜地说:“那么远的铁塔也看得如此清楚!”赵明诚说:“天晴时还能看到黄河呐。”

转到回廊的北面,赵明诚又给她指点皇宫和樊楼,她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开始只有赵明诚讲解,后来俩人就有问有答,漫步

聊天了。李清照对汴梁城还是了如指掌的,但居高临下看去确实是另一番景致。又转到大相国寺一侧时,李清照指着大相国寺后院的资圣阁问:“那里好像更高一点?”赵明诚说:“是的,这里二十余丈, 那里要近三十丈高,只有皇上获准才能上去,汴梁城里‘取旨方开’ 说的就是它。皇家寺院嘛,登临更有讲头。”李清照听了吐了吐舌头。清心阁很大,但四周的回廊却只能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并肩行走。行走时,清照和德甫的肩臂便不停地碰撞在一起,德甫走时就有意早半步或晚半步地错开清照的肩臂,而清照也有意晚半步、早半步地保持与德甫的并肩前行。

香儿跟在后面,看了就有意走在德甫的身后,看着清照的步伐, 挡住德甫的错步,确保俩人并肩前行。走了一圈又到门口时,正道和汝舟说:“走了一圈了,进来谈谈这儿的美景吧?”李清照说:“机遇难得,我们再走一圈。”说罢看看德甫,赵明诚爽快地说:“那就再走一圈。”赵明诚嘴里的“圈”字还没落音,香儿就推着他走了, 边推边嘟囔:“三生有幸,百看不厌,不然遗憾了怪谁?”德甫和清照都笑了。这一圈他俩走得更慢。李清照沉思了片刻问:“你的金石碑刻是什么学问?神神秘秘,深奥叵测的。”赵明诚说:“一言难尽。唐末、五代以来,战乱不断,许多经史子集都成了残章断简,有些还损失殆尽,特别是这期间史官们有意销毁藏匿史料,或颠倒是非,撰写的史牒与史实多有不符,特别是其中涉及善恶大节方面也存谬误,此类东西传而久之,人云亦云,贻害后人,后患无穷哇!”李清照听了站住了,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赵明诚,目光久久没有移动。“你想怎么办?怎么做学问?”李清照看着赵明诚问。赵明诚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扭过头,看着远处的铁塔说:“勘误,以金石考之。史牒出于后人之手,谬误常常占十之三四。而金石、碑刻、古籍、字

画等为当时所立、所刻、所书、所画,可信不疑。况且,之前的文史典籍杂乱无章,没有顺序,查阅费时费力,如参照编年体编纂,那就方便啦。”李清照听了肃然起敬,说:“天哪!你是要撰写一部勘定正误真伪的典籍呀!太宏大了吧,这岂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赵明诚说:“然也,可能要用毕生的精力了。”李清照说:“我先以为你是闲情逸致地玩耍消遣呐,原来是个浩瀚无际的大学问。”说完向赵明诚拱拱手说:“清照佩服,佩服之至。资料浩瀚不说,光是奇文杂字就是一门学问。”赵明诚听了欣慰地笑了说:“知音,知音。古文奇字,楷书隶书,无不涉及。”香儿说:“我家小姐,对隶书楷书、古文奇字也是喜欢、欣赏呐。”赵明诚说:“哎呀,最好,最好!”“一辈子搞这些,多枯燥无味,多寂寞无聊,又是多么孤独无趣呀。”香儿学着文绉绉的字句、韵律,对赵明诚说。赵明诚说: “其实也是蛮有意思的。当你勘定、解析几个问题,找到了当时的史料,查证了几处史实时,你的心情是非常愉悦的。这种乐趣只有取得一点成果时,你才能体会到,以后就会乐此不疲了。”香儿说:“我也以为你是玩耍和附庸风雅,找到器物,得到乐趣就算了,原来找到了还要干这些,还要干一辈子,太可怕了。”李清照没有理睬他俩的对话,沉吟了好一会儿又问:“你要按年代排序?”赵明诚答:“学

《史记》按年代,不然光勘定正误、真伪,查找不方便,也不便以资后学。”“你要收集寻找的佐证资料都包括什么?”李清照又问。赵明诚说:“最多的是书籍典章,还有文人墨客的辞赋,丰功碑刻, 钟、鼎、尊、盔等的铭文。”

李清照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德甫,怎么也得有个帮手呀,不然你太费劲了。”赵明诚听了激动地说:“清照,你真是知音,知我者清照也!但这个帮手一般人是不行的,不懂其中的学问,

根本插不上手的。我也是在苦苦寻觅,渴望有个帮手。”李清照听了低头不语。香儿说:“你要是干点别的,我们小姐肯定愿意帮你。你干这些,傻子才愿意帮你,就是小姐愿意,我也劝她不能帮。”赵明诚说:“是、是、是。要志同道合,要志同道合才是。”李清照听了赵明诚的答话说:“什么就是、是的。我问你,寻觅的玉璧也属于这些吗?”

赵明诚刚要答话,正道、汝舟他们找来了。汝舟不满地埋怨: “都晌午了,你们聊了快两个时辰了,我们的茶叶都换两遍了。”正道说:“有话一起聊嘛,害得我们像个陪衬,德甫就是只图一己高兴。”赵明诚拱着手说:“怠慢了,怠慢了。”李清照说:“是我拉着德甫问个没完没了的。”大家进到殿里,赵明诚对李清照说:“你说的玉璧当然在这其中。”张择端听了不高兴地说:“我说德甫呀, 怎么又说到玉璧了,今天不是赏雪茗茶嘛?说说词赋,谈谈景致,诗情画意一点好不好?不然就欣赏、对比一下汴梁雪景和平常景色的异同。”李清照侧头一看,大殿的一侧撑开了一幅长卷,她知道那幅画卷肯定是张正道的杰作,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画卷上,汴梁内城到外城虹桥的景致已经跃然纸上,画中的亭台楼阁、河流村野、正店脚店、虹桥两岸的景色都鲜亮真切,画中的人物神态、牲畜家禽也是栩栩如生。李清照又是一阵激动,欢快地叫道:“出神入化,出神入化!汴梁城的这部分被你张正道搬到纸上了……画卷怎么这么长呀, 太长了,有十几尺吧?太宏伟了。清心阁上看不到的景色,被画卷弥补了。大家想想,包裹上银装,再披上薄薄金纱的虹桥、汴河,此时该是多么的妖娆多姿。”张择端欢喜地说:“那一定更妩媚妖娆。” 赵明诚说:“在这里哪里看不到虹桥?刚才看到樊楼,再往北就是旧宋门,再往前看就是虹桥了。只是那里低洼一点,河道又被大雪覆

盖,不明显而已。”张择端说:“就是看不见嘛,不信我们去看看。” 李清照说:“我们喝点热茶吧,外边还是很冷的。”赵明诚马上示意衙役们关上回廊的大门,又往炉里加了炭,火旺了起来。李清照觉得暖和多了。

张汝舟问:“刚才你们说到玉璧,玉璧怎么了?”张择端扫兴地看了看张汝舟,低头喝茶了。李清照也说:“玉璧与你要做的学问也有关系?”赵明诚搓了搓手说:“这关系怎么说呐?短说两句话,要细说话可就长了。”说完看看张择端。张汝舟说:“细说,细说,闲着也是闲着。”张择端高声让衙役添加热水,香儿忙接过衙役递过来的水壶,把水添到茶壶里。赵明诚又搓了搓手说:“始皇帝命丞相李斯用和氏璧雕制成始皇帝玉玺,上雕‘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得到这枚玉玺是历朝历代帝王的夙愿,以显示自身的正统、正宗身份,说明自己是奉天承运当上的皇帝。”看着大家颇有兴致,赵明诚喝了口茶接着说:“从秦至汉,从汉晋至隋唐,这枚玉玺传承清晰有序。唐末天下大乱,自后梁的朱全忠废掉了唐哀帝,取得玉玺建立了后梁。后唐又灭了后梁,夺取了玉玺建立了后唐。此时,玉玺的传承依然脉络可觅。但是自石敬瑭引契丹军攻破洛阳后,末帝李从柯怀抱玉玺登玄武楼自焚后,传国玉玺就下落不明了。”

张择端听了一会儿,有点烦了说:“你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吗?”张汝舟也说:“就是,说着说着还给说没了,传国玉玺关心它干吗,得到它也轮不到咱们,咱只关心玉璧,大相国寺见到的那块玉璧去哪了?”张汝舟话一出口,自己也觉说得有些太露骨,马上弥补道:“那东西让人看了就喜欢,德甫喜爱玉璧之心,大家也都知道嘛。”李清照说:“玉璧能勘正什么呐?”张择端放下茶盏,捋了捋美髯说:“哲宗年间一个农夫在地里挖到一枚传国玉玺,献给哲宗

了,朝廷上的有识之士们鉴别了一番,都认定是真品无疑,这也就十几年前的事吧,多说也不到二十年。今天怎么被你说得无影无踪了?” 大家也不解地看着赵明诚。赵明诚说:“朝野之士一直对它的真伪存疑。”张择端喝了口茶,又捋他的美髯说:“朝野之士?十几位大学士,还有知识渊博的朝廷命臣,根据古籍考证,你存疑?”张汝舟说:“传国不传国,玉玺不玉玺的,德甫只关心玉璧、玉托的事,对吧?”赵明诚也抿了口茶说:“农夫段毅耕田时发掘的玉玺确实经过大学士们的勘验,但难免有揣摩上意阿谀奉承之嫌,朝野有识之士多疑其伪。后周太祖郭威曾遍索传国玉玺而不得,无奈才刻了‘皇帝神宝’玉玺,传至当朝,当今用的玉玺正是此枚。”李清照听得聚精会神,见张汝舟和张择端还有微词,便说:“这方面应该听信德甫的。帝王用玺是非常讲究的,如若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定不会用‘皇帝神宝’的玉玺。德甫见到的圣旨、圣谕要比我们多得多。我也听家父说,当今圣上刻了多枚传国玉玺的赝品,这也是得不到的一种无奈吧。不过,德甫找寻玉璧的原委我也知晓,意义所在是‘以资后学’。德甫,伟业一项呀!”大家听了不置可否。此时,衙役过来跟赵明诚耳语了一番,赵明诚听了高兴地说:“府尹差人给我们安排了午宴,大家请下楼入席吧。”大家纷纷道谢,热热闹闹地步入开封府前厅旁的耳房,一间雅致的小餐厅。

这天府尹及家眷都入朝赴宴,其他人等也出外去应酬,开封府里很是清净。赵明诚坐了**,左手张择端,右边李清照。张汝舟挨着张择端,香儿挨着李清照坐了。栓儿一到吃饭就不敢上桌,最近办事、说话总让张择端看不上,常常被数落。现在看到吃饭又往后躲, 李清照招呼了几次栓儿,他才怯生生地坐到了下首。凉菜上好,又上了水酒,香儿看了撅起嘴来。看到香儿的样子,李清照小声说:“今

天气氛极好,破例一次可好?”香儿说:“可好,可好?你可好,我可不好。”“只喝几小杯,应个景儿就罢。”李清照又对付说。香儿听了小嘴撅得更高了,嘟囔说:“哼,几小杯?应景儿?我听得耳朵都起糨子了。喝得兴起,谁拦得住您,八成老爷来了你也照喝不误。” 赵明诚听了俩人的嘀咕,便说:“香儿,这次喝酒回家被罚,我来为你俩开脱,再不行就说府尹大人劝酒不喝颜面上过不去,行吧?” 香儿想了想问:“当真?”“军中无戏言。”赵明诚逗香儿说。“好吧,只好这样了。”香儿无奈地不言语了。

赵明诚举杯,大家开喝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都夸酒醇厚绵润,菜色香味俱佳。张汝舟吧唧了几下嘴说:“德甫要勘定什么金石、典籍,还要用毕生的精力,我听得云里雾里。封妻荫子是大宋的规制,到时候你们这些衙内哪个不弄个知州、知府的,连蔡丞相的女婿都弄个大名府的知府呐,况且你是当儿子的。我看呀,你是沽名钓誉浪得虚名,只是另辟蹊径以博功名而已。”李清照听了耐不住为赵明诚开脱说:“德甫毕生要搞金石学问,决心已定,不容置疑的。” 张择端说:“早知道德甫有这个志愿,我曾质疑过他,但他雄心已定,我从心里佩服,佩服他不恋仕途,不痴迷功名。我也告诫他,这是个枯燥、孤独的学问,能不能耐得住寂寞和平庸是成事的关键。” 张汝舟说:“就是呀,寂寞、枯燥最难耐,耐得住的就出家了。德甫,你要想好喽,耐不住时半途而废,不但前功尽弃,搭进去的年华可捞不回来。到那时,你可是孤家寡人了,太不值了。”香儿听了也急切地说:“是呀,孤家寡人,没有帮手,没人跟你志同道合,到时也没人愿意跟你结为连理,你还是趁早回心转意吧,搞点什么都比这强。”

李清照听着他们的聊天默不作声。张汝舟把杯中的酒干了,又斟

满一杯说:“德甫,决心干到底,咱俩干了,我祝你功成名就。想好了放弃,你撂个痛快话,咱俩也干了,祝你步步高升。”香儿在边上听了,心想:这话说的,怎么都得喝呀。

赵明诚听着大家的议论,一脸淡然,并不理会端着酒杯站在他面前摆出咄咄逼人架势的张汝舟。李清照慢慢地站起身来,斟满了一杯酒,说:“德甫,你要是决心完成这项伟绩,咱们干了此杯。”赵明诚麻利地站起身,斟满酒与李清照碰杯干了。他刚想落座,李清照示意他还没完,待他又站直身子,李清照又斟满了酒说:“德甫,你要是穷尽毕生精力、矢志不移地完成这项伟业,我李清照愿与你志同道合,携手共进。你若同意,就与我同干三杯。”赵明诚愣了,呆了,片刻之后他带着哭腔说:“清照,同饮三杯,我愿意,咱们同饮三杯。”三杯后,赵明诚泪流满面,李清照遮面喜极而泣。桌上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住了,个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饭厅里静得仿佛能听到针尖落地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张汝舟才嘟囔说:“什么意思?清照喝酒什么意思?”香儿也悄声地,像是回答张汝舟,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听明白第一杯酒的话了。”张择端像是问大家又像是问自己:“清照什么意思,要陪德甫搞金石学问?”栓儿憨声憨气地说:“他俩要志同道合,喝得像‘交杯酒’。”张择端听了瞪了栓儿一眼,刚才还灿烂的脸顿时失色了。张汝舟听了哈哈大笑。香儿听了栓儿的话,虽然不太明白,但觉得很别扭,本想奚落栓儿几句,但看了每个人的表情,又回想刚才的场景,才恍然大悟,嘴再次张得大大的,许久没有合上。李清照道出了肺腑之言后,心里敞亮多了,舒畅多了。她平静了一下心绪,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她又偷眼看了一下张择端, 见他有点发呆,又动了恻隐之心,心想怎样安慰他才好。赵明诚虽然

眼角还挂着泪痕,但脸上已恢复到常态,只是夹菜的筷子微微地有点颤抖。此时,他也想看看李清照的表情,刚才看到她遮面抽泣的样子,自己揪心极了,想劝慰,又不知说什么话得体,更怕遭到大家的讥笑,他本想拉拉李清照的衣袖,以示宽慰,又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其实,赵明诚更关注张择端的表情,他会怎样?恼怒愠怒?尴尬窘迫?崩溃发飙?想到张择端,他连看李清照的勇气都没有了。

张择端早就料想到总会有这天。他敏锐的思维、犀利的眼神、超凡的灵感也早就发觉或预感到赵明诚和李清照的情感从融洽,到融汇,直到今天的融合,甚至这种情感的演变历程是怎样点点滴滴积蓄、发展的,他都了如指掌。但他就是不相信,确切地说,是不愿意相信!每当看到或感觉到赵明诚和李清照的情感在交汇、交融时,他总要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为自己的感觉开脱。总之,张择端就是不愿意相信,不承认赵明诚和李清照是那种情感,执着地坚信只有他与李清照才是那种情感,那种只属于两个人的情感。当李清照开始渐渐地疏远他,确切地说,是感情上渐渐地疏远他时,他也寻找种种借口宽慰自己。他有时明白自己在自欺欺人,但他觉得只有这种不相信、不承认,自己的心绪才能安稳、安静下来,只有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才能让他的心境如常,让他正常地生活、绘画,正常地畅想和追求。不这样,他又能怎么办呐?

张择端不追求功名利禄,他出污泥而不染,嫉恶如仇。他要画一幅经典的、传世的、耗尽心血也在所不惜的旷世之作—这一切的一切,首先无疑是他的性格使然,但李清照的助力、推力和激励的作用有多重要、有多巨大,只有张择端心里清楚。此时,他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心态和把戏被当众戳破了,内心虽然震颤了一下,像悬着的大石头“扑通”一声坠了地,他的心却踏实了。他此时的心态并不像

赵明诚想的那么复杂、那么多样。他只是有点苦涩和酸楚的感觉,因为他早就预感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他也为此预想和储备了多样的应变办法:她来信绝交,他怎样回复;她婉拒邀请,他如何措辞。以致他还想到:如果她与赵明诚真正走到一起,他一定要不失优雅,要坦然面对。为此,他也设想了许多得体的、雅致的,但又不失他个性的、很讲究遣词造句的祝福词。但现在要用了,他却不知从哪说起, 怎么说起,说些什么了。他想先静一会儿,回想起一些词句,再临时添凑些,好歹也要有个闪亮的退场呀!但此时,不但他静,大家也静静的,静得让他更紧张,更心慌意乱了。他看了李清照一眼,觉得她瞬间陌生了,但依然显得那么和蔼、睿智、活泼、洒脱,只是哭得眼圈、鼻头都红了,脸上的胭脂又被她揉搓一番,花猫似的有点滑稽, 但更可爱了。这一看,他更不知说什么合适了。他又看了一眼赵明诚,正好,两人的目光相遇,他的怨气一下子找到了放矢之地。借着酒劲,他猛然起身,斟满酒,举杯对赵明诚说:“德甫,刚才清照说的你听明白了吗?!”不待回答,又问道:“听明白了,你做得到吗?你承诺做到,我也与你共饮三杯!”赵明诚站起来,举起酒杯。李清照此时也站起来说:“正道,算我一个。”张择端猝不及防, 随口应着:“最好,最好!”但心里却一阵慌乱,一团乱麻。他要与赵明诚对弈、叫板,在赵明诚起身斟酒的瞬间,他脑中闪过了一丝念头:清照呀清照,此刻你一定要保持沉默,你容忍我这次,过后罚我、骂我,甚至绝交悉听尊便,但我得挣个面子。他越怕越来,李清照偏偏没有保持沉默,站了起来。看到李清照站起来了,张汝舟马上坐下了,心想:这回可真是二对一了,这出戏有得看了。李清照看看二人,端起酒杯对张择端说:“正道兄,我先说个意愿看你能否应诺?”张择端一听脑子就有点晕了。看到张择端一脸茫然的表情,李

清照继续说:“正道兄,自从虹桥初遇,你的那幅画卷就沁入了我的心田。它宏伟的气魄、清新的画风、睿智的构思、高尚的风骨和它细腻的笔触,正如你正道兄一样,正所谓画如其人。你画卷中的清明时节,宋门内外、虹桥两岸的情景神韵、风土人情,一直令我魂牵梦萦。我想这幅画卷将会延续我们共同的憧憬和对那段时光的追忆、怀念。为此,期盼正道兄尽心竭力,完成画卷,对友人、知音有个交代,你看何如?”李清照的语调温柔、亲切,词句真挚、有情。张择端虽然脑子发晕,但听得特别仔细,他字斟句酌地琢磨,听到她称呼他,比以往多了个“兄”字,要听到了“魂牵梦萦”、“画如其人”, 听到“追忆”、“怀念”,他动情了,几次极力控制着就要淌出的热泪。听完李清照的一席话,张择端对赵明诚的怨气消解了大半,但更不知说什么、答什么了,真的,为兄的能说什么?他吭哧了半天才说:“清照,此时,愚兄心情喜涩交集,难诉妥当言辞。古人的话正符合此时我的心境,所谓‘诗情冷淡知音少,独喜江皋得见君’。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说罢,泪如雨下。李清照也是遮面抽泣。赵明诚站在那里颇为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刚才,看到张择端站起来要与自己拼酒,他想喝吧,李清照又站起来加入,情况就复杂起来。他想着:李清照是劝解我俩还是帮衬自己?赵明诚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完张择端和李清照的对话,他更是云里雾里了。他想,端起的酒杯不能放下,一时兴起,对张择端说:“正道,我听明白了。我的承诺我做到!清照方才对你说的,你听明白了吗?你若承诺做到,我俩也连饮三杯。”张择端说:“能做到,能做到,我承诺!”李清照用手绢沾了沾泪花说:“好,我们三人连吃三杯!”三人滋滋滋,各饮了三杯酒。

被晾在一边的张汝舟,稀里糊涂地看着这场景,甜酸苦辣中也辨不出是个啥滋味。香儿和栓儿也被这一喜一悲、一惊一乍,悲喜交集的场面整懵了。张汝舟看看,剧情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发展,多少有点扫兴,心想:他们情了、爱了、酸了、醋了,与我何干?我花了卢员外大把的银子,答应人家的事可八字还没有一撇呐。李清照与李师师不管在什么场合,以什么名义见面,对世俗来说都是挑战伦理, 匪夷所思。李清照是大家闺秀,汴梁城知名的大才女,按常理要遵从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遵守妇道。李师师虽是风尘女子,但诗书词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姿色、学问也是樊楼第一,特别是深受当今圣上的恩宠,也是汴梁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杰。俩人都是女中人杰,如同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光辉各异,各主昼夜。要如何让她俩日月同辉?

张汝舟晃晃头想:有钱人就是任意妄为、异想天开,想看日月同辉、奇中之奇,艳中之娇、娇中之艳,简直是吃饱了撑着,但王老板把这件奇事拍着胸脯包揽下来。每次卢员外提到此事,张汝舟也是信誓旦旦,答应一定让卢员外如愿以偿,梦想成真,于是卢员外也将大笔的赏银撒给他俩。之后,只要说办此事需要银两,卢员外是要多少给多少,磕巴都不打,眉头都不皱。大把的银子散出去了,俩人花得倒是痛快,但接下来为难、坐蜡的就是张汝舟了。几次与李清照等三人的聚会,他都想提起这个话头,甚至提到了李师师和卢员外的大名,但大家只会说“嗷,樊楼的,圣上的那个”、“知道,大名府的一个大财主”,仅此而已。有一次,大家高兴,他觉得机会不错,就直言道:“那个大财主想与我们结交呐。说还要带着李师师。”他故意把事说得含糊不清。大家听了莫名其妙,也不置可否,谁都没搭腔就过去了。他也没敢往下深说,后来他那个后悔劲儿就别提了。王

老板知道了,又是一顿奚落,说他废物,说他拿钱不办事,并告送他卢员外等得不耐烦了,甚至说卢员外怀疑张汝舟是个骗子。王老板奚落完他,又悄声威胁说:“这个卢员外,你别看他儒雅文静、外表和蔼,在江湖中有绰号的,什么事都做!”张汝舟吓得不轻,总有点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本来今天他没有心思来,看到李清照竟单独修书给他,令他喜出望外,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如今张汝舟看到最后这一幕,心里暗自庆幸,觉得今天的机会不错,大家情绪高得有点出格,酒喝得也很到位,借机行事正是机会。他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茶,大声说:“诸位、诸位。听我说两句, 听我说两句。正道、德甫两位仁兄要干大事,我内心钦佩之至。你们说得如此热闹,只是雄心和承诺,空得很,虚得很。干事,总要从小到大,总要循序渐进,总要有个章法吧?”大家听他一说,刚才的思绪、情感、喜怒都降下调来,情绪也平稳了许多。

李清照问:“汝舟要说什么?”张汝舟说:“我想问问正道、德甫二位仁兄,下一步的详细打算,比如正道的画,德甫要勘定的书籍。”张正道说:“专心致志,早日完成画卷。”赵明诚说:“当然是四处寻觅金文石刻,遍访古籍字画。”张汝舟说:“好了,这些最需要什么?我说的是干这些最需要什么?”正道、德甫不约而同地说:“自然是时间了。”张汝舟笑着摇摇头说:“不可或缺的?” 香儿抢着说:“银子呗。”张汝舟给香儿挑了大拇哥说:“这丫头聪明。比两个书生、夫子明事理。正道要专心致志,如何生计?不卖画,不经营,光靠那点俸银,捉襟见肘的。还有皇亲国戚们的命题作画,能容你专心致志?再说德甫干的,本身就是个撒银子的营生,多少钱是够呀?”李清照听到这里笑着说:“你汝舟能给他们银子不成?”张汝舟说:“我不能给,但我有办法弄,你们有兴趣否?”大

家面面相觑后,好奇地看着张汝舟。香儿说:“他是不是喝多了?前些天还四处借银子,今天能给大家弄银子?”张汝舟问:“听不听?” 大家说:“你说说看。”

于是,张汝舟斟上酒,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我有个至交,大名府的卢员外,他爱好古董、字画。”张汝舟说着,看看张正道、赵明诚,见俩人有了兴致,就接着说:“听说正道有幅画儿,圣上在上面添了几笔,很是梦寐欲求。听说德甫有件商代的鼎要出让。” 说到这儿,他问赵明诚:“有这事吗?”赵明诚说:“我有同样的两件,是有意匀出一件。”“他也有意要收藏。”张汝舟说。张择端、赵明诚对视了一下都说:“可以谈谈。”张汝舟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说:“但卢员外有个条件,就是想与各位交个朋友,一起坐坐。”大家又面面相觑一番,说:“坐呗,谈生意哪有站着谈的。”“这个聚会不简单,卢员外要请上他的几位至交参加,也邀请我们在座的都光临。”张正道说:“汝舟,什么意思呀,是做买卖呀,还是聚会呀?” 李清照说:“你们男人做买卖的事,我就不便参加了。”张汝舟听了急切地说:“那可使不得,你必须参加。”李清照问:“什么道理?”

张汝舟讲故事讲到节骨眼上,听李清照说不去,心里有点慌了, 刚才他信口雌黄讲得顺畅流利,多少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听李清照一问,大家清醒了、理智了,下面的故事他不敢信口开河了。他停顿下来,思索着下面的故事如何编,如何骗君入彀。香儿看他不说话, 就说:“听到吗?我家小姐问你呐。”他抬眼看看,见张择端、赵明诚也用眼神在问他,他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他们挑明,就是卢员外想让李清照、李师师同台献艺!但转念一想不行,大家一听肯定怒了。不说别人,张择端就会叫骂起来。赵明诚本人的观念和家庭背景也让他肯定极力反对。李清照要是知道与李师师在一个场合,各

展技艺非气哭了不可,扇他耳光都有可能。或委婉一点,就说两方聚会,对方有位小姐,我方也要有位巾帼才好,但细一想,不行,万一李清照不去,一切都白搭了。突然,他灵机一动说:“这次聚会,除了买卖、茗茶斗茶、诗词禀赋外,还有一出最重要的,要赌上几局。卢员外带来了几个博弈高手,这次要一展身手呐。你们知道,这些人下的筹码往往大得惊人,咱们上去要是输了,正道、德甫卖东西的银子搭进去不说,可能人都走不了。”德甫问:“你就能保证他会收藏我和正道的东西?”张汝舟拍着胸脯说:“包在兄弟身上。你们告诉我个底价,我马上过去通融,他不答应咱们还不去了呐。”香儿问: “在哪儿聚,也在清心阁嘛?”李清照说:“反正樊楼那个地方是万万去不得的。”张择端、赵明诚也说:“就是不能去樊楼,不能去樊楼。那个地方去不得,去不得。”张汝舟说:“看看吧,我去大明寺的资贤阁试试。”赵明诚听了,瞥了张汝舟一眼没说话。

本来丽人们的相会时间,定在破五前后,由于地点总是选不如意,推来挪去又定到了立春的前一天,聚会的地点设在朱雀门附近的遇仙正店。本来张汝舟找到蔡弩,想花点钱通过蔡府的关系通融一下,把聚会的地点设在大相国寺后面的资贤阁。活动了几天,得到的消息是痴心妄想、白受一顿臭骂。资贤阁这个地方,皇亲国戚们拿着皇上的手谕,还排着队在外边等着呐。再者,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 岂是随便寻欢作乐的地方?添乱!张汝舟听了蔡弩的学舌,灰头土脸地又找别处去了。卢员外说:“退而求其次,开封府的清心阁也是一个上等的去处,颜面上也过得去,不行就选那里。”张汝舟又找到赵明诚托他通融一下,但整个开封府正筹备“鞭春”活动,府里张灯结彩,准备“春牛”,开封府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哪还顾得上这等闲事!所以仓促之下,就把聚会地点定在遇仙正店,这让卢员外和

大家多少有点扫兴。好在李清照、李师师被请来了,这些也就不计较了。

本来李清照她们一再叮嘱:要谨慎、低调,千万不可招摇。但张汝舟、王老板是何许人呐?卢员外撒银子图个什么?花钱讲的就是排场,讲的就是轰动,讲的就是沸沸扬扬的招摇嘛。所以,相会这天依然闹得满城风雨。临近遇仙正店的几条巷子早早就挤满了人,他们要亲眼目睹一下传说中的李师师和汴梁城的大才女李清照。车轿根本进不了遇仙正店,李清照、李师师、卢员外等一干人马,只能提前下轿、下马,步行而入。

李师师是身披翠绿色披风,浓妆艳抹,娇娆妩媚,低眉碎步疾走,紧随身边后的鸨母、使女等八九个人提着她的梳妆盒、琴盒、茶汤壶、杯盏、茶砖提匣、零食提匣等急速跟进。

再看李清照,身披紫色披风,妆容淡雅,仪态端庄,旁若无人地款款而行,随其身后的赵明诚、张择端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香儿抱着文房四宝,栓儿一手提着笔墨纸砚,一手抱着一幅画轴紧随其后。再后面就是赵府的三个差役,分别提着三人的茶汤壶和杯盏茶砖。

两位丽人到了大门前相互礼让了一番,俩人一对脸,但见一个似绚丽多彩的宝石,光彩夺目;一个似洁白、温润的美玉,百看不厌, 看得人们如醉如痴,不禁叫起好来。

遇仙正店是东京汴梁城最上等的酒店,老百姓俗称它“台上”。这里的酒水、菜肴自然醇厚、精致,环境也是富丽堂皇。一进遇仙正店是门廊,纵深有百十步,再往里就是亭台楼阁、花园水榭和三层高的主楼。门廊两侧是几十个小包间。主楼一二楼是大包间,三楼一层没有隔断,是一个宽敞豁亮的大厅间,丽人们聚会的地方就设在

三楼。

进了大厅,卢员外、王老板、张汝舟都在那里恭迎。大家一一见面,寒暄后入席就坐。主桌正席自然是卢员外,左手是赵明诚、李清照,右手是李师师、张择端,下首是王老板和张汝舟。其余的包括卢员外带来的商人、朋友,香儿、栓儿,使女、差役等又在边上凑了两桌。宽敞的大厅还布置了几组茶座、几案和琴台。待三桌人坐定,卢员外清清嗓子说:“在下备下几杯薄酒,与东京汴梁的才子佳人相遇相识,实属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今天我们一醉方休。”李清照向卢员外拱拱手笑着说:“不要一醉方休,尽兴就好。”卢员外看到一进门孤傲不语的李清照冲他说话,很是高兴,忙说:“对、对,随意就好,随意就好。一会儿还得请清照小姐当场填词以祝酒兴啊。”李清照听了淡淡一笑,心想:助兴,把我当什么人了?!今天我的心思全在几局博弈上,为德甫和正道兜个底,别让俩人本利全无。看着桌上一件件精美的银质餐具,她特别喜欢那玲珑的银质酒杯。再看看酒, 也是市面上稀有的羊羔酒和银杯酒,她眼馋得不行。赵明诚看到她在酒桌上寻觅,猜到她的心思,低声说:“想喝就喝一点呗,不妨事的。”李清照听了,偷偷笑了。李师师拿眼一看俩人,就明白了俩人的关系,羡慕得又多看了两眼。张汝舟说:“那是自然,清照填词, 再请师师小姐谱曲弹唱,妙哉,妙哉。”李师师听了站起身给大家唱了个诺。这桌人还没吱声,另外两桌的人都大声叫起好来。卢员外一看有了气氛就说:“咱们边吃边聊。饭后咱们茗战、听曲儿,还要博弈几局呐!”大家又是一阵叫好。说罢,他举杯干了,口里说:“先干为敬了。”大厅里顿时热闹起来。吃喝了一阵,酒互敬了几圈,大家的话题只围着李清照、李师师转,赵明诚看了张汝舟一眼说:“怎么没提正事呐?”张汝舟点头会意,说:“卢员外,这两位还是你

的知音呐。”说得卢员外莫名其妙,心想:一个是赵衙内,另一个是翰林画师,与知音何干?张汝舟看着卢员外的样子,心想:没话找话呗,称了您的意,他们还有意愿呐。卢员外不愿冷场,强接着话茬说:“是呀,久仰两位公子的大名,知音—?”“卢员外您不是酷 爱古玩、字画嘛?这里一个是金石大家,一个是翰林院画师,可为知音否?”张汝舟灵机一动说。“嗷嗷,知音、知音,是知音。”卢员外差点把张汝舟说的事给忘了,便说:“赵衙内,把宝贝拿出来见识见识。”赵明诚向邻桌做了个手势,一个差役拿过来一件青铜器。卢员外拿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地仔细端详了一番说:“我正寻觅一只周鼎放在家里镇宅,这只不是赝品吧?”说完,嘻嘻一笑。赵明诚装没听见,张汝舟却急切地说:“即使东京汴梁的古董都是假的,德甫的也不会有假!”看着张汝舟急赤白脸的样子,卢员外哈哈笑了说: “知晓,知晓,我看赵衙内总是稳稳当当的样子,就想逗他一下,开个金口,果真是很有涵养。汴梁赵衙内的东西怎能有假?燕青收了。” 邻桌的一个英俊少年走过来,把器物收了。这时,桌上的两位丽人咯咯地笑了。卢员外见状问:“我刚才的话很可笑吗?”李师师细声慢语地说:“这位姐姐说,刚才员外叫的那位后生像个女孩,近来一看,是个男孩。还是我赢了,姐姐罚酒。”李清照说:“长得如此俊俏,竟是男孩,酒不要罚了,我填首词吧。”卢员外带头叫好,几桌人也附和着一片好声。“填首什么词呐?”“姐姐与我都喜欢腊梅, 填一首咏梅的词可好?”李师师见李清照踌躇,就轻声恳请道。

李清照缓步走到几案旁,香儿铺开宣纸,伺候好笔砚,李清照微皱眉头,沉思片刻,饱蘸墨汁,一挥而就:

《玉楼春》 腊前先报东君信, 清似龙涎香得润。黄轻不肯整齐开, 比着江梅仍更韵。纤细瘦绿天生嫩, 可惜轻寒摧挫损。刘郎只解误桃花, 惆怅今年春又尽。

看着李清照作词时舞文弄墨的神态,再看过她的词赋,在场的不分雅俗,从心里悟出的都是美意,这种美的意境,在静静的大厅里蔓延、回荡开了。李师师细细地品味这首词,而后用她柔弱、娇嫩的嗓音低声吟唱了一遍,便轻盈地走到琴台旁,抚琴倾情地吟唱起来。她把腊梅唱得气度雅致、韵味无穷、清香可人。她唱到“可惜轻寒摧挫损”时,又把惋惜和淡淡的幽怨表诉得淋漓尽致;当唱到“惆怅今年春又尽”时,将那种无奈、愁楚、难与割舍的心态和花儿辞枝的情感宣泄得好似瀑布流水。两位丽人的眼里都浸满了泪水。曲终之时,人们意犹未尽,围着琴台不肯散去。卢员外轻声说:“再弹一曲吧。” 李师师抬起眉眼,看看大家,似乎是询问再弹曲什么。使女说:“姐姐,再弹曲《高山流水》吧,这首你弹得最好。”李师师俯身揉琴, 美妙的乐符就从她颤动的玉指下荡漾出来。潺潺流水,被她演绎得时而缓缓,时而湍急,时而弯曲,时而宣泄,抒发了志在流水、智者乐水、相知可贵、知音难觅的高妙意境。张择端听着听着不能自制了, 伴着琴声吟诵道:

忆昔去年春, 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 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 惨然伤我心!

伤心伤心复伤心, 不忍泪珠纷。

………

吟诵到这儿,张择端竟泣不成声了。蹊跷的是,卢员外也抽泣起来,他不但抽泣,还过来与张择端相拥而泣,令大家很是惊诧。大家回到席间,见张择端与卢员外还在拉着手攀谈,俩人俨然一见如故的样子。李师师见到场面的氛围有点低沉、压抑,便叫使女送上琵琶, 即兴弹了曲《阳春白雪》,大厅里的气氛轻松多了。卢员外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大家拱拱手说:“失态了,见谅,见谅。”大家又接着吃喝起来。此时的大厅里肃静多了,可楼下却喧哗起来。三层的楼梯上也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卢员外叫来管事的一问,说:“听到丽人们在这里,楼底下的包间全满了。刚才听了上边吟诵和唱曲儿声,都往楼上涌,被店小二们拦在下面,正在吵闹呐。”

李清照看卢员外问事时和颜细语的,不似想像中的土财主一副蛮横粗俗的样子,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这才发觉这个大财主三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微微发福,谈吐待人还是挺儒雅的,想到刚才他与张择端的一段情感交融,李清照觉得这个人也挺有意思的。卢员外看到李清照注视着自己,稍有点不自在,猛然像想起了什么,又唤燕青过来,耳语一番。燕青回桌取了一方砚台过来,递到李清照手里。李清照有点莫名其妙,看看砚台,又看看卢员外。卢员外说:“久闻盛

名,仰慕已久,一方砚台略表寸心。”李清照看着这方砚台,觉得特别舒服,有一种非常投缘的感觉,但嘴里却说:“这个不行,无功不受禄。”卢员外说:“早备下的,一点心意,不足挂齿,请笑纳。” 李清照把砚台递给赵明诚,赵明诚拿过来用手一摸,有种温润如玉的感觉,再看色调似金又似铜,连说:“好砚,好砚,一方好砚。”他又仔细端详,竟惊呼道:“这是米芾老先生的,他的石蜗牛文端砚。你看,这里刻有铭文。”卢员外看到赵明诚大呼小叫的样子,心想: 终于开口说话了!赵明诚也有喜形于色的时候呀?他看着赵明诚的样子,有一种满足感,正像他每一次的愿望、奢望、欲望得到满足后, 心里的满足感一样,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和舒服的消遣,对这种感觉他情有独钟。听李师师唱曲是这样,看李清照作词是这样,看到赵明诚的喜形于色也是这样。赵明诚看着卢员外微扬着头,眼睛眯成一线地看着他,就问:“米芾老先生痴迷砚台,见到好砚台爱惜如命,怎么能到你手里?”卢员外听了微微一笑。张汝舟说:“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卢员外瞟了张汝舟一眼,还是没说话。“米芾老爷子跟当今圣上抢砚台的事你们听说过吗?”赵明诚见卢员外不屑回答自己的疑问,略显尴尬,就自我解嘲地抛出个故事。卢员外说:“愿闻其详。”赵明诚说:“前几年的一天,皇上与米芾谈论并切磋书法,谈到兴起,米芾老先生在龙案上笔走龙蛇,自上而下写了一副长联,皇上看时,从上至下齐得竟是一条直线!皇上大加赞赏。米芾老先生看到皇上高兴,随手把皇上如意砚台揣进怀里,弄得俩人一身墨汁。皇上看着龙袍上的墨汁,摇头不悦。米芾则说:‘臣用过了此砚,皇上万万不能用了,请陛下赐予臣吧。’皇上很不情愿地把心爱的砚台赐予米芾。回家后,米芾竟抱着砚台,睡了几个晚上。米芾老先生对砚台的痴迷可见一斑,所以,我怎么也想不通,米芾老先生能出让这等

好砚台?”大家听了不由得都看着卢员外,卢员外则说:“我们那边品茶可好?”大家纷纷离席,坐到一边的茶座上。李清照高兴地把砚台交给香儿,向卢员外作个揖,就挨着赵明诚坐下。李师师也与他俩坐在一桌。卢员外见状,拉着张择端和张汝舟、王老板坐到了另一桌。其他人又凑了几桌,大家开始茗茶、斗茶。

赵明诚的桌上是李清照与李师师茗战。桌上点燃的沉香缭绕,令人心旷神怡。香儿与一位鸨母开始煮汤、浸茶、碾茶。她们各自取出精巧的茶碾,放进掰碎的茶砖,细细地碾压。待碎茶被碾压成细细的粉末后,细筛过了就倒入汤瓶。看看茶汤到了火候,就将茶汤倒进汤瓶,搅成膏状,放入茶盏后,分别递给各自的主人。两位主人则看好茶汤的温度,冲泡茶盏中的茶膏,然后用茶匙,急速调搅良久后,把各自冲泡好的茶一并放在赵明诚的面前。看着两只茶盏,赵明诚心里就有数:从两套茗茶用具和茶砖颜色,到两位主人指导香儿和鸨母点茶、碾茶的手势、神态,赵明诚不用细看、慢品就知道李清照输了。茶碾分银、铜、铁、石几个档次,银质为最好,而李师师的,是美玉,是超一等的茶碾。细腻温润的玉质,精美的雕工,显然是御用茶具。她的茶砖金黄油亮,金丝缠绕,无疑也是皇家贡茶。再看她指导鸨母的手势和点茶、搅茶的动作,自然连贯得如同行云流水,手法娴熟老道,纤纤玉手侍弄茶道也似抚琴拨弦,优雅迷人。

茶汤以汤白而醇厚,汤花紧贴盏壁不退者为优胜。此时再看两盏茶汤,李清照的茶汤略显微黄,且不一会儿汤花就退了,留下“云脚散”的水痕。李师师的一盏茶汤却是汤花白而醇厚,汤花咬盏不退, 自然大胜。又战了两回,李师师全胜。又燃了一炷香,俩人又战了两局,李清照依然全败。赵明诚看着李清照依然要燃香再战,他知道李清照没有胜算的可能,但又不能表露,只能看着干着急。李清照只知

道咬盏的关键,在于点茶的技巧、温度,使茶与水交融似乳。这回, 她在“点茶”环节上谨小慎微,斟酌再三。两盏茶汤又端到赵明诚面前。赵明诚一看,自然是李师师又赢了。看着赵明诚的窘样,李清照却笑了说:“须有临难不回的意志,懂吗?”李师师倒了三盏茶,李清照、赵明诚品了一口,味道确实香醇绵长,不同凡响。

各桌茗战正酣,卢员外拉着一个商人,对大家说:“这位是闽地北苑的郑员外,贡茶产地的郑老板。今天,看了大家炉火纯青的斗茶道行,果然是高深莫测,也见识了皇家气派的盏碗器具,真正是登峰造极,养眼,养眼。”他见大家有点莫名其妙,把商人往前一推说: “他给大家助个兴,凑个趣,说说他的贡茶。”商人给大家作揖说: “方才看到大家茗战之时,我对茶汤的变幻莫测,瞬息万变,颇为惊奇,诸位的茶艺、杯盏也精致得无从挑剔,但诸位发现没有,茶汤的优劣、胜负的定数在茶砖身上。今天我仔细察看了各位的茶砖,都是上等的货色,但他们当中也分三六九等,品质也是参差不齐。”他拿起李师师的茶砖说:“请看,这是贡茶中一等一的货色,采摘精,工序繁多,用工大,产出低。像这等货色,年产仅仅几百斤而已,皇亲国戚也不一定能有机会享用!可遇不可求呀。”听到这儿,大家纷纷离座凑到跟前看个仔细,茶色果然金黄油润。有人伸手捻捏茶砖上的金丝,郑员外见状说:“茶砖与金子价格等同,相比之下,这等茶砖比金子更为稀有。”郑员外看到大家的神色,说:“可想知道这等茶的采茶、制茶之妙?”众人都说:“愿闻其详,愿闻其详。”郑员外说:“采茶有个时辰。露水未干,太阳未出,五更开采,辰刻收工。这样茶芽肥润,膏汁,没内耗。采茶时要指甲断茶,万不得用手指掐捏,这样茶芽才不受汗气侵扰。采茶还讲究一芽一叶,采后用泉水浸泡。挑茶更是讲究,要剔除紫芽、白合、乌蒂,只选出水芽、小芽、

中芽。过后是蒸茶,蒸得不能过熟,过熟则叶黄,不易胶黏,芽易糜烂。也不能蒸得不熟,不熟色泽过青,茶叶易沉。

之后,还要榨茶和研磨。仅一道研磨,浇一道水研磨几个时辰叫一道水。茶砖的研磨有二水、四水、六水、十二水、十六水之分。我手里这块一等一的茶砖,肯定是经过十六水研磨的。最后就是一块茶砖的成型,烘干,包装。请看一包贡茶珍贵否?”大家听了啧啧称奇,议论纷纷,连声说:“珍贵,珍贵。”赵明诚与李清照也是面面相觑。

郑员外说完,命人抬上十数个装潢精致、典雅的茶盒,又给大家作了个揖说:“在下给大家备了点薄礼,请大家笑纳。在下的薄礼, 自然远不如这块一等一的茶砖,但也是经过四水、六水的研磨。”仆人给各桌的每个人送上一盒,并特意嘱咐给赵侍郎、李员外郎各带一盒。郑员外又特意选择了两盒包装富丽高雅的茶砖,恭敬地送给李师师,并低声耳语一番。

到了棋局博弈,风光无限的自然是李清照了。不论是与李师师的两人对弈,还是与卢员外和几个博弈高手的博弈,她都是屡战屡胜, 百战不殆。开始是一些不服气的人败后求战、一战再战,到后来是李清照不愿恋战、不忍再战。最后,大家围着李清照请教博弈秘籍, 李清照说:“知足,知止。”大家听了很是扫兴。卢员外说:“汴梁城盛传小姐深谙博弈之道,在此请教一二。”李清照思谋了片刻说: “疏淡追逐名利之心,减弱争强好胜之意,须有临难不回的意志,还要有知己先退的机敏。总之,心态也。”张汝舟急切地说:“记不住,简单一点可否?”也有人高喊:“直截了当地说吧,你怎么总赢不输?”李清照答道:“予性喜博,耽之昼夜,每忘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