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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一世情缘

作者:杨盛芳 | 分类:言情 | 字数:17.5万

第三章 清照笈礼

书名:李清照的一世情缘 作者:杨盛芳 字数:8917 更新时间:2024-10-10 22:18:05

张择端心中的洛神,正是李清照。

张择端寻觅李清照的这些天,李清照正在家中闭门思过。

那天,李清照辞别张择端之后,登船赶路,匆忙中不慎误入歧途,绕了不少的冤枉路,才找到进汴梁旧城的东南水门。她们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家人已用过晚饭。她们一行人蹑手蹑脚地进了院门,刚想悄悄地潜入跨院,一抬头,见父亲李格非正站在庭院中央,对她们怒目而视。李清照看了看父亲,又看看自己一行人浑身泥泞、满嘴酒气、狼狈不堪的样子,自知情况不妙,忙行礼问安道:“父亲还没安歇?”李格非怒斥道:“汝等如何让我安歇,如何安歇?”他指着几个人的样子训斥道:“看看,看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李清照耐心听着训斥,香儿低头不语,表妹和朵儿则吓得有点发抖。

“今晚你们不要吃饭了,都给我在家闭门思过。从今起,没我的应许都不得出大门!”李清照给父亲唱了个大诺,带着一行姐妹们匆匆忙忙回房间了。

一行人进了一个跨院,回了各自的房间,赶紧关上门。一进屋, 李清照就鹦鹉学舌般,学着父亲的样子,指着香儿说:“汝等如何让我安歇?成何体统,嗯,成何体统!”说罢,躺到闺床上咯咯地笑开了。香儿说:“饭都吃不上了,你还笑。不怕饿坏了肚皮?”“我看表妹和朵儿,被吓得那样,索索地发抖,怕是饿都被吓忘了。香儿, 你把她们叫过来,我安抚她们几句,别真被家父给吓坏了。”香儿说:“要去你去,我不去。要是被老爷看见或是管家发现告发了,我又倒霉了。”李清照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到隔壁去找表妹了。

到了隔壁的窗户旁,李清照侧耳听听,里面静静的,便轻轻地问:“你俩干嘛呐?”

里边答的声更轻:“闭门思过呐。” “怎么思过法呀?” “我俩面壁呗。” “你俩饿不饿呀?” “顾不上饿了,说了今晚不给饭吃。” “刚才被吓着了吧?”

里边沉寂了一会儿答:“没有。”

“没有你俩刚才哆嗦什么呀 ?”问完,李清照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里边表妹轻声说:“小声点,姑父听到了,要加重处罚的,别明天也不给饭吃。”

李清照大声说:“岂有此理,现在我已经饿得昏头昏脑的,还要加重处罚?!”里边说:“姐姐,你回屋思过去吧,忍忍就到明天了,别再横生是非。”“你俩与我一起到我房间可好?” “不去,不去。“我屋里有饼店送的菊花饼和糖饼。” 里边又沉寂了一会儿,说:“瞎说。”“信不信在你俩,不去,我就和香儿享用了。” “去了,责备下来算谁的?”“当然算我的。”门吱扭一声轻轻地开了,三人一溜烟儿跑进李清照的房间。

俩人进门就要饼吃。香儿说:“哪里有饼,我俩也是饥肠辘辘呐。”表妹说:“姐姐骗人。”香儿开脱说:“我家小姐是怕你俩刚才被吓着了,邀过来是给你俩宽心的,有饼我俩早自己吃了。”表妹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愤愤地埋怨说:“就赖那个留着山羊胡的傻相公,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害得我们回来受罚。”李清照在香儿铺开的纸上,一阵笔走龙蛇,她们刚才在船上吟唱的词句跃然纸上。她把纸提拉起来,晾晒着墨迹,嘴里却揭露表妹道:“得啦,是你偏要尽兴的,点心、香饮子你也吃喝了不少。”表妹腾地站起来辩解说: “点心有几块?傻相公尽挑着给你吃了,我们吃得几块?弄了一肚皮水酒而已,去了几趟茅厕,现在肚皮瘪瘪的。那个偏心眼的傻相公!” 她看表姐依然欣赏着纸上的词句,不耐烦了,扯着李清照的胳臂撒起娇来,嘴里念叨着:“表姐,你别再琢磨你的争渡、争渡,什么白鹭、黑鹭的,你听听我已经是饥肠辘辘了!”边说,边去抢表姐手中的宣纸。李清照躲闪着转过身去,嘴里假装呵斥道:“傻丫头,莫要瞎动,小心我摁你的酸鼻。”表妹听了,索性把脸凑到表姐的眼前,皱着鼻子撅着嘴说:“只要肚肚不叫,酸鼻尽管你摁。”李清照见状“扑哧”一下笑了,大拇指贴在表妹的鼻子上说:“一言为定,现在暂且寄下,等你填饱了肚子,我再摁不迟。”表妹大声应道:“一言为定!填饱了肚子,这鼻子摁与不摁,都算你的了。”李清照说: “好。待会儿定让你酸得两眼流泪。你俩在此稍候,走,香儿,我俩去去就来。”说罢,李清照拉着香儿直奔前院大客厅后面的大厨房。

进了厨房,李清照见厨娘正在打瞌睡,便俯身轻声说:“您还没歇息?”厨娘醒了一看有点喜出望外,说:“啊呀,大小姐,你怎么才过来?我怎么敢歇息?老爷嘱咐我为你们留好了晚饭,说待会儿你们过来吃,但又不让我去叫你们。这可苦了我们,心想,要是一夜不来,又如何是好?幸亏来得不晚。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厨娘边说边铺桌摆凳,准备端菜。李清照见状忙说:“您老费心都装餐盒提笼吧,我们带回屋里去吃。”厨娘觉得正好省事,诺诺连声,并麻利地往餐盒提笼里装菜装饭。李清照四处看看,见有糖饼和点心,就一样拿了几块交给香儿,嘱咐包了带走。厨娘见了摇着头嘟囔道:“那是明早家人的点心呐。”李清照说:“早上吃,晚上吃,都是进肚子的东西,不分早晚的。”厨娘听了,笑了。李清照扭头看到案子上有一个小酒坛,便用手一提,估摸还剩小半坛酒,就拎在手里,准备拿走。厨娘见状急忙跑过来劝阻说:“大小姐,这个真使不得。老爷特别吩咐,今晚万万不让你再吃酒。”李清照往左转身,厨娘就堵住左边,她往右转身,厨娘就堵向右边,李清照无奈,向厨娘作了个鬼脸,顺手拿了个小碗,斟了满满一碗酒,才把酒坛放回原处。厨娘看了笑着说:“在咱们府上,老爷最拿你没办法。”李清照几口把酒吃了,跟厨娘唱了个诺说:“清照没有吃酒。”说罢,带着香儿、食盒回房间去了。

厨娘望着远去的俩人,自言自语地说:“多俊俏、可人儿的姑娘,知书达理的,什么都好,就是好吃酒,全是老爷娇惯的。”说罢,可惜地摇摇头。

李格非疼爱李清照,府里人个个心知肚明。李清照从小在姥爷家长大,姥爷王珪是前朝的丞相,对李清照宠爱有加,捧为掌上明珠, 祖孙俩形影不离。父亲李格非是当朝的礼部员外郎,苏轼的四大弟子之一。他走亲会友,接待宾客,也会把小清照带在身边。李清照从小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她不骄不闹的性格深受亲朋好友们的喜爱。时间久了,小清照就成了姥爷或父亲会见宾客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偶尔一次没来,大家都要询问:小清照呐?听说有事没来,多少都会有点扫兴。李清照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姥爷或父亲与大家谈史论诗的场面和情景。大家茶余饭后,还把逗小清照玩耍作为一种乐趣和享受。受家庭的熏陶和影响,清照酷爱读书,痴迷辞赋,这一点更是深得长辈们的赞叹和垂青。

李清照蜚声词坛是几年前,她加笄那天鹊起的。

自秦汉以来,汉族女子到了十五岁就要加笄,或称笄礼。加笄后的女子就成年了,可以谈婚论嫁了。笄礼发展到宋朝,已成为上自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家里一种不可或缺的典礼仪式,其重要程度可与婚庆典礼同日而语。典礼自然要图热闹,讲排场,遵循繁文缛节。笄礼自然不会例外。从选择日期、地点、确定嘉宾,到服饰、礼器、音乐和议程,都有规矩,有讲究,特别是大户人家更是十分讲究,光是笄礼的“议程”就分迎宾、开礼到聆讯、答谢等十七八道环节。其中最简单的一个环节里的“礼器”,单单吃酒一个程序讲究:酒和酒具要符合礼数。吃饭时用碟、碗的大小、色彩、款识也有讲究;甚至宾客坐卧的几案、席子、座垫和盥洗的盆、温水、毛巾也讲究得体。当然,典礼上不可或缺的香炉及焚香,更是重要的礼数之一。

典礼最讲究的当属地点。皇亲国戚、王公贵族都有家庙,当然要在家庙里举办。黎民百姓也要在各个家族的祠堂办理。李格非虽然是礼部侍郎,但还不够有家庙的资格,祠堂又远在山东济南,笄礼只能在府里举行。好在李府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地方还算宽裕。

典礼的事项繁多,环节烦琐,这些都不用李格非操心受累。邀请和选择嘉宾,才是李格非躲不开的烦心事,让他煞费苦心的挠头事。亲朋好友、老师长辈、街坊四邻这都好办,关系简单,理由充足, 没人挑理,发个帖不漏请就好了。至于同僚、上司,请谁不请谁,就让李格非挠头了。朝廷里大家的关系盘根错节,新旧两党泾渭分明, 从王安石与司马光开始就是明争暗斗,至今已形成水火不容之势。俩人隐退后,王安石传承给蔡京,苏轼秉承司马光,仍是势不两立。当下,苏轼刚失意在家,等待外放,蔡京则新进拜相,春风得意,李格非难就难在这里。李格非是苏轼的四大门生之一,师生情谊在先,东坡先生必请无疑,况且清照与苏老感情至深。蔡京虽然与苏老先生政见相左,但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请与不请却很难抉择,不请可能得罪一方,请了有可能得罪双方。李格非思谋了半晌也没拿定主意。先把请不请新丞相放在一边,摸着人头往下捋,李格非这一捋才发现, 细一琢磨请谁都脱不开苏老先生和蔡京两人的干系,李格非觉得头越挠越大了。

本来李格非在政见上对新党与旧党的态度模棱两可,没偏执一方。在官场混迹多年的李格非看得清楚,新旧两党的争斗,早已不是政见和政策的论争了。王安石、司马光好歹还是为国为民,后来简直就是结党营私、揽权争宠之斗,李格非不屑于掺和。但是他也非常清楚,他是苏东坡的四大弟子之一,早就被人们划在苏轼的麾下,他有口难辩。

猛然,他想到了吏部侍郎赵挺之。赵挺之既不是蔡京的同党,又与旧党或苏轼没有瓜葛,不如委托他帮忙选定官场同僚。赵挺之欣然接受委托后,李格非才如释重负。

小清照的笄礼办得典雅、隆重。当天,亲朋好友、老师长辈、街坊四邻纷纷登门贺喜。苏东坡苏老先生来了,新进拜相的蔡京蔡丞相来了,赵挺之率领着高俅高太尉及大批同僚都来了。

李格非与家人远迎近接,皆大欢喜。笄礼如期举行,李格非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当他看到客席上坐着的贵宾时,心又纠了起来。蔡京、苏轼两拨人马坐得泾渭分明,赵挺之等坐在两拨人中间,活像条界河。李格非清楚,新、旧党人最大的嗜好就是论争,题目不分大小,逢事便争,而且是不分雌雄绝不罢嘴。他苦笑了一下,心想:爱争就争吧,嘴是人家的,谁管得住?谁是雌雄,今天谁出彩不关我事,清照的笄礼圆满就好。

小清照按照笄礼的规矩和议程用了几个时辰才完成了加笄。当笄礼进行到最后的“聆讯”和“答谢”时,平时活泼、可爱的小清照已是精神萎靡、疲惫不堪了。礼毕后,东坡先生忙招呼清照:“快到苏爷爷这儿来,到我这来。看把孩子累的,哎—省去繁文缛节,则一岁可以再郊啊。”蔡京听了苏老先生的感叹后,环顾了一下四周,乐呵呵地对苏轼说:“连东坡先生也反感陈规陋习了,可见旧的东西不得人心呀,革新朝政顺应情理,势在必行呀。”说罢,看着客席上的诸位,坐在他这溜的客人们听罢频频点头,嘴里念叨着:“丞相所言极是,丞相所言极是。”有的边念叨,还表现出一副很感慨的样子。

苏东坡眼看着跑过来的清照,不经意地自言自语道:“此陈规非彼陈规,此陋习非彼陋习耳,道不同,观念亦不同也。”太尉高俅听了,很不以为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还是丞相所言在理。革除陈规陋习乃顺应潮流之势,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并无例外之处。”坐在苏东坡后面的大词人张老先生气哼哼地看着高俅,插话道:“潮流之势,岂能裹挟道理?势大莫非理大!”说罢, 摸着雪白、颤抖的胡须,盯着高俅,心想:什么东西,街上踢球玩耍的小厮,几天不见竟成了太尉,懂得什么道理、陈规?溜须拍马也不挑个地方。真乃小人得势,可恶至极!

蔡京见张老先生怒气冲冲的样子,生怕老先生倚老卖老地骂出声来,忙调和道:“苏老先生、张老先生都是前辈,所言有无道理先放在一边,但一定有其情理。”苏东坡让跑过来的清照坐在自己身边, 边给清照擦着额头的汗,边说:“道理是放不到一边的,也没有无情的道理。”

李格非的同僚赵挺之见双方有升级为唇枪舌剑的苗头,就想岔开话题,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在朝中,他属左右摇摆不定的一类,对新旧两党之争也是厌烦有加,平时对新旧两党是八两半斤地权重,力争求得平衡,侧重哪边全凭皇上的意见。今天,皇上不在,他的态度就取决于蔡京蔡丞相的意见了。他虽然坐在两拨人马的中间,在此关头曾想为蔡丞相帮腔几句,但高俅的言行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也看不惯高俅钻营溜须的德行。他心想,多年前高俅本是苏东坡府上一个没有取得功名的小吏,粗懂点文墨,待人接物聪明伶俐点而已。今天在从前主子面前一副小人嘴脸,自然不得人缘。但在这个节骨眼上, 也犯不着对高俅说三道四,长他苏轼元祐党的威风,况且高俅还是当今圣上的宠臣,犯不着得罪他。

赵挺之斟酌了好一会儿,见李清照跟苏东坡有说有笑的,便灵机一动说:“诸位,诸位。今天是清照加笄的日子,请把道理、陈规放在一边,咱们给格非道喜、恭贺才是主题。”客席上的人们纷纷称是。苏轼却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刚才是繁文缛节,现在又要搞缛节繁文,换汤不换药嘛。”赵挺之听了也窘在那里。

此时,李格非从主持席上匆忙来到苏东坡面前,行了弟子礼,又给蔡京、赵挺之及同僚们一一行礼道谢。苏老先生看了,又摆摆手说:“繁文缛节,能免都免了吧。”李格非看看两拨人马的神情,猜到里面奥妙不少,知趣地退到老师身后。“什么恭喜、贺喜。成人好吗?成人后就要进入中年、老年。老的就是旧的,旧的就要革除,叫顺应潮流,还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祠堂是老的,祖坟是老的, 诗词书画、文玩珠宝都是老的,都要革除吗?岂有此理!”清照听得莫名其妙,只知道苏爷爷生气了,就翘首说道:“苏爷爷,今天是我的成年礼,您应该高兴才是。”李格非马上接茬说:“清照,你给大家朗诵几首爷爷的诗吧。”清照说:“我今天已成年,应该可以与大家做辞赋游戏了。”大家纷纷说:“好。”蔡京说:“今天的辞赋游戏,我们免了彼此的唱和、辞赋,只玩说上句,接下句,道出作者。” 他低头告诫清照说:“听好规则,不光是你苏爷爷的辞赋内容。”清照爽快地应道:“也好。那我说,前辈们接句,再说出作者,行吗?” 大家都说行,有的还逗清照说:“不要太偏僻、太生冷的句子,弄得我们出丑呦。”清照也不答话,背诵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大家看着清照假装苦思冥想,面面相觑。

清照见状埋怨道:“我就猜到了,你们又是假装猜不到,就是哄我玩耍。这样的名句、名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李后主的《虞美人》。”高俅低声答道。

大家说:“对对,是李后主的《虞美人》,高太尉猜对了,高太尉猜对了。”

李清照说:“这个不算,重来,让你们接个冷僻的句子。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清照吟了两句,撅着小嘴看着大家。

大家这回确实认真猜着。半晌,赵挺之点评说:“这两句描写春意倒很新颖别致的。”张老先生也赞许道:“春光与残烟呼应出了生机盎然的春日,意境也有些意思。”但大家光议论没人接句。

清照抿嘴笑着说:“大家仔细想想啊。”见还是没人言声,就说:“我再吟诵几句,大家猜。”她又吟诵道:“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

大家听了,开始交头接耳了。东坡先生点头评价说:“这是闺女春愁呀,情、景、人融为一图,妙哉!好词,好词!”清照听后微微一笑说:“这首词虽然生僻,但也是名句连连呀,罢罢罢,最后一句是:“黄昏疏雨湿秋千。”

“请大家猜作者吧。”李清照头一歪,调皮地看着大家说。东坡先生击掌赞道:“这一句还是一个‘愁’字。”

李格非听了最后几句,猜想十有八九是女儿的新词,但又不敢确定。看到李清照吟诵完词调皮的样子,他才敢断定是李清照的新词。忙说:“这……这首词是你的新作?岂能戏弄……戏弄—”他本想说“戏弄长辈”,但这是游戏,这是辞赋,跟戏弄确实靠不着边。李清照听了父亲的点拨,咯咯笑着说:“家父猜对了,作者正是在下李清照,请长辈们指教了。”说罢深深地鞠了一躬。李格非心里高兴, 但还是假装生气地指责说:“你今天是成年人了,要稳重,要尊重长辈,要—”李格非真的不知该说点什么了。听了家父的教诲,李清照又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一躬。

客席上有点沸腾了。官僚,绅士、文人大家们不淡定了,忘乎所以了。他们讨论、琢磨、欣赏这首词,吟诵、背记着这首词,全然没了往日的矜持,仿佛各个都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才女,才女。你家李清照真才女也。”李格非面对大家的赞誉,忙着给大家作揖答谢,逢人便说:“见笑,见笑。献丑,献丑。指教,指教。”苏老先生更是击掌称妙,连声道:“好词,好词。巾帼不让须眉,巾帼不让须眉呀。”蔡京看着苏老先生打趣地问:“格非是您的弟子,清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蓝’是出于您老呐还是出于格非呐?”李格非忙说:“当然是苏老多年的点拨、调教。”苏老先生摆着手说道:“不要理他,无事生非而已。可教与不可教,不在师长而在自身。我就不赞成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比喻、比拟,牵强得很,完全就是一孔之见。红就赞赤,黑就赖墨,蓝必胜于青都属陈规陋习之类。”张老先生也附和道:“有理。高太尉当年在东坡府上办文案多年,近赤、近墨不说, 官位却有胜于蓝的势头,早晚与蔡丞相比肩呐。”高俅听了恨得心里直咬牙,面上却和蔼地说:“东坡先生栽培永世不忘,对蔡丞相在下永远是望其项背呀。”东坡先生听了略有不悦:“你深得当今圣上的垂爱,又得蔡丞相栽培,要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恒心才好。”高俅听了一时无言以对。

蔡京听了略显尴尬,就转身对大家说:“我们说好是做辞赋游戏的,接句、猜句,还要命题作填词呦。刚才的辞赋游戏,清照的词是旧作,不算数,要当场即兴填一首才好。”李清照说:“那就请蔡丞相出题。”李清照的话正中蔡京的下怀,他说:“清照,你张爷爷八十高寿,不辞辛苦来参加你的笄礼,你要赋词一首呦。我出题吗?” 他琢磨了一下说:“你张爷爷刚刚新婚,新的张奶奶年龄才十八。八十对十八你以此为题作一首吧。”

“蔡丞相,这个万万不能遵命,有不尊、不孝之嫌,在下恭请蔡丞相另择题目。”李格非慌忙说。不等蔡京搭话,张老先生爽快地说:“不妨,不妨,清照说什么张爷爷都爱听,也不要扫了蔡大丞相的雅兴呀。但赋无妨,但赋无妨。”李清照琢磨、沉思着。李格非看着,在一旁搓着手干着急。苏东坡也为李清照捏一把汗。蔡京、高俅当然很是得意,俩人对了个眼神,蔡京用眼色告诉高俅:怎么样, 咱们在这儿等着老先生呐!李清照沉吟了片刻,抿了口茶水,微微一笑,吟诵道:“八十对十八,红颜对白发,颠倒本同庚,只隔一花甲。”客座席上又是一阵欢腾。张老先生兴高采烈地给李清照作揖, 嘴里连说:“妙哉,妙哉。巧哉,巧哉。欣慰哉。”吓得李清照连连作揖还礼,口里直说:“爷爷不要,不要折煞我也。”李格非、苏东坡都欣慰地笑了。蔡京、高俅也情不自禁地、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

李格非看到各位长辈玩得尽兴,心里虽然高兴,但看到出题虽是逗笑、打趣,但里面也暗藏彼此褒贬、攻击的意思。他恐怕女儿不知深浅,嘴无遮拦,弄出窘态,就挤到前面,抢着说道:“我也给爱女出个题目。”他话没讲完,就被同僚赵挺之抢白道:“你俩朝夕相处,何时出题不行。清照,我与你父亲都是山东的同乡。听说你是在济南大明湖畔姥爷家玩耍长大,为大明湖赋词一首可好哇?”

李清照说:“巧得很呐,昨晚,清照很感慨,彻夜未眠,确实思念到了姥爷和大明湖,并于午夜赋词一首《忆王孙》,请各位长辈指教:

湖上风来波浩渺, 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

清露洗、 花汀草。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李清照吟诵完,又是叫好声一片。特别是赵挺之和几位诸城的同乡,听得心潮澎湃,思乡之情溢于言表。苏东坡则击掌感慨道:“我等老矣,我等衰矣,清照胜于我等矣。”

李格非说:“清照,你给苏爷爷也赋词一首吧。”清照说:“早就写好了,我唤香儿取来。”苏老先生问:“清照给我写了什么?” 李清照反问道:“您和我姥爷都喜欢哪种花儿?”“当然是桂花呦。” 苏老先生不假思索地应道。“对,爷爷我也喜欢桂花,您就是我心中的桂花。”说罢,李清照眼圈红了。香儿手拿几页宣纸,气喘吁吁地跑到清照面前,清照示意香儿把词赋直接交到苏老先生手里。

苏轼展开宣纸,看了两遍,就老泪纵横了。这位刚刚官场失意, 被贬外放,择日就要远离汴梁的大诗人,被一位忘年之交的辞赋感动得不能自已了。

看到老先生流泪,客席上的人们不知如何是好,劝也不是,不劝又于心不忍。李格非从苏老先生的手中接过辞赋,吟诵道:

《鹧鸪天·桂》

暗淡轻黄体性柔,

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轻红色,

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当羞。

画栏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

何事当年不见收?

吟罢,李格非动情地垂泪了。客席上的人们也是一阵唏嘘。

高俅高太尉对蔡京轻声耳语道:“这首词分明是为苏轼抱怨, 鸣不平呀。梅是谁?菊是谁?骚人又暗指谁?我看对当今圣上也有微词。”

蔡京不耐烦地说:“你等哪里懂得辞赋人之间的情怀?一个纯情如水的孩子,难得,难得。我等哪天失意,要有这样的知己就属造化了。”边说边擦了擦眼角的泪。

李清照的加笄礼,在喜悲交集的气氛中散了;李清照的辞赋也在这一天轰动了朝野,闻名于汴梁。

一晃几年过去了,苏老先生已经作古,但他点拨的那个“愁” 字,在李清照的心里植根发芽了。这个“愁”字令她成熟了。虽然她仍旧活泼洒脱,但洒脱活泼中多了些稳重;虽然她依旧清纯浪漫,但浪漫清纯中又多了一丝清愁。

近来,她心中时不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左右着她,从未感觉过的苦闷滋味也偶尔掺入她的清愁,增加了“愁”字的斤两。过去的家,她的感受是无比的温暖,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但现在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些不自在的束缚。她也时不时会产生一种想摆脱、想挣脱的欲望。

这些天她闷在家里,大门不出,闭门思过。思出来的竟是不自在和束缚感,甚至感到有点压抑。她想摆脱、挣脱的欲望也越发高涨起来,但又被小酒浇灭了。

近来,李格非在朝廷中诸事不顺,心情不好,也无暇顾及家中的大事小情。他苏轼党羽的帽子,并没有因为苏东坡的离世而被摘掉。这天,他心情稍微舒展一些,就徘徊到女儿院中,见屋中没人,几案上倒是放着女儿的一首新词,他顺手拿起散着墨香的宣纸,是一首

《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 未成沉醉意先融。 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 辟寒金小髻鬟松, 醒时空对烛花红。”

李格非读罢,深有感悟,感觉女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