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君似乎是在回忆，目光中竟多了不自觉的柔情，只是他生来就面色苍白，再怎么柔情都带着生人勿近。

泽君随意拂去额前掉落的碎发，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冒出的冷汗也将发梢粘黏，他眼皮低垂，竟有种说不出的脆弱：“倘若我不曾记错，将军应该没有见过什么怪异之人。”

随着泽君的话音落下，将离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的脑子完全清醒，缠绕在脑中的疼痛感，耳边响起的低鸣，竟都神奇般地消失不见了。

此刻，他的恩人正站在幽黄的烛光下，如同伴着落日余晖，踩踏彩霞而来的慈悲心善的神明。

“不曾见过？”霁凉略一思索，他似乎觉得有些热了，将腰间那把格格不入的折扇打开，凡间的手工折扇并不精致，霁凉待它却很温柔。

折扇驱散了屋内的闷热，扇出来的风让罗华舒服得眯起白眼。

“如此想来，倒也并不稀奇。将离将军年年征战，于战场之上杀人无数，黄沙之下尸横遍野，民怨四起，极有可能引得他体内的怨念苏醒。倘若真的见过什么其他的人，反倒是有些奇怪了。”霁凉只顾自己悄声低语，也不去在意泽君的目光。

泽君半是疑惑半是试探地开口，方才的放松只是表象，藏在不起眼处的手掌又不自觉地握紧，神情倒算得上恭敬：“将离将军的头痛之症由何引起，是否会复发？不知医师先生可否替我解答？”

经此一事，霁凉也看出来了，他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既然他们诚心相待，霁凉也不想隐瞒什么，于是，他自作主张地省去前世之因。

霁凉没有故作高深，可他说出的话就是有些玄乎：“将离将军乃天选之人，自他出生之日起，心中就被埋下一粒种芽，若他此生无冤无仇，种芽便也不会苏醒。可……”

忽然，霁凉的神色一顿，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惯常笑着的桃眼里竟也有些许愧疚，“将军上战场，他杀敌无数，由此而生的怨念之气滋养种芽，在他的心间恣意生长，仍此发展下去，将军就会变成那骇人的天煞孤星！他的头痛之症也正是由那苏醒的种芽引起。”

泽君紧张难耐，握紧的拳头抑制不住颤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都很难。亏得他控制力极佳，咬破嘴角才能勉强维持姿态。

一想到将离的遭遇，泽君下意识地朝床边望去，将离老老实实地躺在软榻上，乖巧得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希望的那样。

将离被盯得呼吸一滞，泽君滚烫的视线里不是阴翳，而是浓烈到让他不敢回应的热情！

泽君眸色一深，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先生，那……总归也有破解之法吧？”

霁凉看懂了他眸子里的克制，神色微顿，他将那水墨折扇合起，递给罗华，转而大步朝前，凑近泽君。

泽君比霁凉高些，垂眸就能望见他洁白无瑕的发带，和浓密似蝶的眼睫毛。泽君默默感叹，霁凉眉梢的那粒朱砂生得巧妙，在他纯净淡然的气质里，增添一抹恰到好处的艳丽，不至于一尘不染。

接过扇子的罗华却不老实，他将那折扇打开又合上，不为看那扇面上的图案，只为测试折扇打开的几种方法。

罗华的手上盘着扇子，眼珠却滴溜溜地四下打量，抛却脑中那些胡思乱想，他这会儿倒是轻松许多。

一时间，屋子里全是折扇摩擦声。不禁令人感叹，糊扇子的纸张真是坚挺，几番折腾也不见磨损，大抵还要多谢霁凉的咒法。

“两种法子。”霁凉竖起两根纤长的手指，瓷白透亮，很快吸引泽君的目光，“其中一种，依泽君小将的聪明才智，也应该已经猜到了。”

不知为何，泽君看着霁凉竖起的那根食指，竟莫名心伤。

不需要霁凉的暗示，他早该猜到，由杀人激起的怨念，若想制止只有那一个法子，可是……

折扇读不懂活人的情绪，它自顾自地合上又打开，也不管是否有人会因此而心生烦闷。

躺着的将离也屏息聆听。

他是天生的武将，三岁能剑，五岁能射，熟读兵法，融会贯通。年仅十五，他便随军出征，一举攻破交通要塞，于兵家必争之地抢占先机。而今不过弱冠，就能率领西岐士兵收复失地，重整山河。

谁见了他不振臂高呼：“天佑西岐，战神降临！”

倘若从此以往再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那将离又怎么还算得上是一位将军？

“可是……”轻声低语，沙场上英勇杀敌的小将只艰难发出两个字节。

无人在意。

泽君眼底的落寞好似隔了一层细碎的沙，他替将离惋惜。

他的指尖握得发白，眼中的怜惜再没有一闪而过，而是滞留在瞳孔深处。

罗华静悄悄地看着他，手上的折扇也不再动作。

周遭安静到诡异，平白渲染一种忧伤。

好奇之余、体会过后，罗华却很难感同身受。

这一刻，好像泽君不再是泽君，他神情激动，替他问出心中的不甘：“只是……这是他多年以来的愿望！”

泽君眉头紧皱，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忽然，他眼里燃起亮光，让那张惨白的脸再不是纸糊的一样，泽君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先生不是说，还有第二种法子？”

他脸上的肌肉都在轻颤，全然没有对战阵前，顶替主将时的伶牙俐齿、淡定从容。也不像皇城脚下、纵身策马看尽繁花的纨绔公子。

他是拜倒在神像之下、虔诚朝拜的信徒，一如芸芸众生。

霁凉眼含柔情，笑得仁慈，弯曲的眉梢都是温暖的弧度。

尽管罗华在心里觉得不服。

霁凉照旧扬起唇角，食指也在空中画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弧形：“将军不必慌张，若是会你们为难，那还要我来做什么？”

话虽是朝着泽君说的，霁凉望向的却是床上的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