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的曲调，在夜幕里偏偏能驱散困意，唤起心底荡漾的水波。绸布缓缓拉开，叫众人看清台上姑娘的样貌。

那姑娘身材娇小玲珑，长着婴儿肥的脸颊，深黑色的杏眼，红润的樱桃小嘴，只勉强算得上是可爱。在美人如云的凝香馆里，却是毫不起眼。

姑娘的手指很修长，她的指尖好似生来就该在古琴上飞舞。十指拨动，拉着众人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刀光剑影，十面埋伏。

正待细细感受，那琴声却戛然而止。

“铮——”

众人面面相觑，忽而又疾声质问，“怎么了！不会弹就下来吧！”

随即便有好事者举手附和：“下来吧！”

“下来吧！”

他们“阅女无数”，所有的温柔都给了貌美的姑娘，对于其她的，便只剩下粗鲁，还有……污秽。

“弹不了就下来吧！”

“哼！凝香馆中怎还会有如此女子，当真扫了老子的兴致！”

“是啊！是啊！黄老爷的时间，你们耽搁得起吗？”

……

粗鄙的讨伐之声仍在继续，对那姑娘评头论足，将她说的一无是处。

罗华听了心里憋气，他双手握拳，倒是想冲上前去将那些人猛打一顿。

身姿娇小的姑娘眼眶含泪，沉重的珍珠艰难地兜住，她却还是坚强地忍着。姑娘虽是鬼魅，看上去年岁不大，修为浅薄。怯懦的模样，没有做女鬼的气势，好似谁都可以宰割。她不断调整自己的状态，破碎沙哑的琴音从指间流出。

罗华的双眼里闪烁着一点光亮，宛若暗香浮动池中倒映的月光。他转脸看向霁凉，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着期待。

只见霁凉坐直身子，他目光下垂，看不清桃眼里的神色。霁凉的食指挑起酒壶，往茶盏里倒酒。

罗华不懂，酒杯里明明还有大半的酒水，他为何还要另拿茶盏再倒？直到茶盏中的酒将漫不漫，表面拱起了弓形的弧度，霁凉才恋恋不舍地收手。

他这是做什么？

“啊！哪个王八羔子敢拿酒水泼老子！”被人唤作黄老爷的男人，正是方才叫嚣最凶的。他摸着圆润的脑袋，将头上的液体放在鼻下一闻，他的头发湿哒哒的，身上的衣服也溅了酒渍。

霁凉抿唇一笑，将要倾斜的手顺势停下，茶盏中的酒面弯起巨大的弧形，似乎就差那么一瞬了。

哦，是谁抢先了一步？

罗华望了眼霁凉，又迫不及待地看向台下狼狈的黄老爷……原来如此。

祸从天降。

罗华只觉畅快无比。

黄老爷却气得嘴唇发抖，他怒目扫视一圈。众人闻声，想笑又不敢笑的，都围过来巴结他。反观黄老爷，他狼狈的模样被众人望了去，只觉面子上挂不住。

一番盘问，台下众人也不知那泼水之人究竟是谁。

霁凉越过窗台，远远望见对面厢房里晃过一抹窈窕的身影，隐隐约约似乎有那么些熟悉。

“混账人渣，自该有人教训！”

清脆直率的女声藏匿在嘈杂声里，只能辨个大概。

霁凉却听得一清二楚。他眉间的朱砂上挑，几日不见，她那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一点也不曾改变。

女子身影所在的那间厢房，似乎是……“秋”字雅间。

霁凉的食指有力地敲击矮案面，一下一下，叫人能听出里头的欢愉。众里寻她，居然还真是碰着人了。

混乱间，台上的姑娘也调整好了姿态。她眼眶通红，眼角挂着泪珠。平平无奇的姑娘似乎也有那么些楚楚可怜。

虽然这姑娘看上去不像是个胆大的人，可知府里的灵力确实就是源自于她，怎么也不会弄错的。

激昂的曲调重新铺了开来，宛若一张巨大的网，裹挟着丰富的想象。曲调驱散了二层贵客的睡意，也将那场闹剧里的众人拉回台上。姑娘的琴技高超，音质饱满，轻易便能将人带入一个鲜活热血的世界。

她素手纤纤，状似随意拨弄，却能牵引着众人的心神，遨游于无边无际的幻想世界。一时间，就连那些污言秽语也被洗涤。

夜风凉凉，吹不进温香软玉的阁楼；一墙之隔，内里做着心知肚明的勾当；余音袅袅，到底还是附庸风雅。如今这般景象，寻常馆里可不常见。

一曲作罢，众人不做回响。

弹曲的姑娘手足无措，她怯生生的，以为又是哪里做的不够好。姑娘无助地抱起古琴，眼神不自觉地往老鸨那边瞟去，期望能寻些宽慰。老鸨却是扫过满场宾客，眼里金灿灿的，不曾望她一眼。

“辰”字厢房里，霁凉将手掌摊平，矮桌上的灵蛇顺势游向他的手掌，乖顺地盘在手心，霁凉托着它走到窗边。

罗华还倚靠在窗台上，窗户不大，少年的身躯便能将它轻易堵死。罗华一脸沉醉，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乐曲中：荡气回肠的剑舞，飞流直下的瀑布，低鸣长吟的飞鸟，是自然的广阔，对山川的爱恋。

霁凉亲自上手将他挪去旁边，露出被罗华霸占的小半个窗台来。只见霁凉的食指微动略施咒法，独属于“辰”字厢房的红纱布便垂落下去。

纱布自窗顶抛下，映红了霁凉的桃眼，它虚虚遮掩了窗台，垂落在地上，流苏摇晃。

老鸨眼疾手快，捡起随风飘扬的那枚纸片，将将看清便惊得双眼瞪大：“‘辰’字贵客，赏金百两！”

老鸨嗓音尖细，这才将众人从乐曲声中拉过神来。一时间掌声如潮，再粗鄙之人也知，方才那乐曲极美，世间难得。

只是众人心知肚明，凝香馆的姑娘可不是什么正经乐师，来这里的人也不是带着什么正经心思，谁都想抱着好看的姑娘美美地睡上一夜。而这姑娘的姿色，始终是差了那么一些。

众人齐刷刷地往“辰”字雅间看去，薄纱后的两人一立一坐。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模样，好似渡世神佛。

“姑娘莫怪，区区知姑娘琴音贵重，怕是千金也难换得。只是来时匆忙，带在身上的银两不多，今已全部奉上，还望姑娘不要嫌弃。”站着的那位公子开口，他言语谦逊，声音温润，叫人心驰神往。

台上的小姑娘受宠若惊。她样貌寻常，性子文弱，虽琴技高超，却只能孤芳自赏。还活着的时候便遭人冷眼，死了亦是默默无闻。如今，她终于听得这番豪掷千金的话，一时间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老鸨急忙拉住她的衣袖，姑娘这才怯生生地福了福身子：“多谢公子。”

随后，便有引路小厮领着姑娘往“辰”字厢房走去。

众人一副看戏的神情，时而望向“辰”字厢房的窗户，时而盯着抱琴姑娘的背影，将那姑娘盯得浑身都不自在。

霁凉索性将厢房里的窗户合上，阻了那群探究的视线。一立一坐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众人的眼前，余下晃动的薄纱，宣告方才那幕不是众人脑中的幻觉。

“交与你个任务可好？”霁凉斜倚着窗沿笑对罗华。

分明是同样的桃眼微眯，可这笑里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怀好意。

罗华小心翼翼地试探，故作纯真：“什么任务？”

霁凉桃眼上挑，眼眸撩人：“凝香馆里宾客走动，来往不绝，我要你混入其中，看看这馆里有何异样。”

抱琴姑娘就要过来，霁凉是故意支走我的吗？

罗华心有疑惑，却还是满口答应：“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