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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科级干部

作者:姚有赳 | 分类:都市 | 字数:16.5万

29 治病

书名:正科级干部 作者:姚有赳 字数:6514 更新时间:2024-10-10 17:43:17

29治病 正科级干部 书包网

十二点多了,谭木石告辞从李长生办公室出来,回过来看李长生,他又伏身到材料上了。

谭木石大学毕业那年,找工作路过雍和宫,被一个瞎子拦住,说是感应到谭木石头顶的生命火焰有三丈多高,一定要送谭木石两句话。如果这个瞎子此时还能感应,现在李长生局长头顶的生命火焰,估计只有两寸长了。

当然,谭木石对此没有知觉,听说李长生又要去八稳镇的黑虎矿排查,他还要求李长生带上他,想看看黑虎矿半年以后,是个什么情况,这在新闻术语里,叫做回访。李长生同意了。

马一默听说李长生排查到八稳镇了,非常重视,要冯仁敬陪着李长生去,注意看李局长怎么处理事情。谭木石开着车拉着李长生和冯仁敬,一路走着盘山路,不一时到了黑虎矿。老远就见老薛候在煤矿大门口,大门顶上,架着四个血红油漆大字,“安全为天”。冯仁敬看见了,说:“黑虎矿很重视安全生产工作呀!”

老薛见李长生一行来了,连忙迎上前来,说:“天天想,夜夜盼,李局长一来,黑虎矿就晴了天。”

李长生说:“老薛,没偷采吧?”

老薛说:“绝对没有。自上次李局长教育了我,我痛定思痛,闭门思过,半年多来,只干了两件事情,那就是整改煤矿、培训工人。”

跟在老薛后面的一群人,都说:“是啊,是啊。”

李长生说:“那最好。”

老薛说:“快往里面请,请人做的安全评价报告都准备好了,只等李局长过目。”

李局长说:“报告先放着,我到井下看一看再说。”

老薛大吃一惊,说:“怎么还要下井?”

李长生说:“对。”

老薛说:“我们都评价过了,人家有省级资质。”

李长生说:“那更好,我下去学习一下。要真通得过,升井以后,直接给你开恢复生产通知书。”

老薛皱一下眉头,说:“好吧。”

李长生拿下设备、服装,老薛似是还有话说,跟在李长生后面,犹犹豫豫的。李长生回过头来,说:“怎么?你还有话?”

老薛见李长生先开了口,立刻说:“有,有。”

李长生看一眼手表,说:“时间来不及了,你有话说,和我一起下井说吧。”

老薛说:“啊?下井?”

李长生说:“下井怎么了?正好和我说一下情况。”

老薛一咬牙,说:“下!”

冯仁敬见老薛也下,于是也说:“李局长,我也下吧。好几年没下井了。”

李长生说:“你行吗?”

冯仁敬说:“李局长都行,我怎么不行?”

李长生说:“小谭,那还照旧吧,你在井上多了解点情况,我们三个下去。”

老薛想要和李长生说的话,还是想行贿,下不下井,没有多大意思,但事已至此,只好下井,考虑在井下找个机会,腐蚀国家干部。

老薛想拉分局领导下水,又失算了。过了两个小时,谭木石见李长生、老薛和冯仁敬从井下爬了上来。李长生在本上记着数据,问跟在后面的老薛:“你没有别的话吧?”

老薛说:“没有话。”

李长生说:“那就按意见改吧,改好了,过了元旦能开工。有什么困难,你再找我。你不要心存幻想,糊弄我,最后只能糊弄了你自己。平时咬文嚼字的,挺明白的一个人,这点账算不清楚?真要因为弄虚作假死了人,性质就不一样了。”

老薛说:“明白,明白。”

谭木石发动了车,拉着李长生和冯仁敬往回走。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李长生在想,老薛这种查而不改的矿,还有多少?

冯仁敬在想,李长生和老薛的对话,一句一句都记住了,回去赶紧向马书记汇报,省得睡一觉明天忘记了。

而谭木石想的是,到元旦了,现在他和柳三变约好了,元旦去市里看电影去,明天请假,不和李长生下矿了。

谭木石在富华写稿子时,和柳三变聊天,她说一直就没在电影院看过电影,谭木石想到在季平一年,认识柳三变,也是个缘分,临走前,请她看场电影,算是道别。柳三变很高兴地答应了。不过她说,季平没有电影院。

谭木石倒来了兴致,说,那咱到市里去看吧,现在贺岁片都要上映了。

柳三变先是高兴,又失望地说太远了,坐车去来,怕是很不方便。谭木石说,你别管了,到时候听我安排,你信得过我吧?

柳三变能十来岁退学张罗给爸爸治病,天生有些豪爽,听谭木石叫板,当下说,信得过。

放假了,谭木石去找李长生和马一默打个招呼。李长生元旦期间又要加班,写分局的年终总结。谭木石进去时,李长生正埋头打字。雍和宫的瞎子这时再感应,那火焰只剩一寸高了。谭木石又去找马一默,马一默心情不大好,听谭木石说话,有些心不在焉。昨天听了冯仁敬的汇报,一晚上没睡好。王德高弄虚作假糊弄人,有一大半是跟老薛学的,找的评价公司,也是同一家。看李长生对老薛这样,难保不会对王德高也这样。这个王德高,出钱给分局办实事,力度太小,发了半天狠,决定给分局粉刷一遍墙面,用这点钱,连请一顿饭都不够。这个事情经冯仁敬传给李长生,李长生不置可否,估计是没看在眼里。等排查到底火矿,再做工作,就是另一番性质了。王德高倒也天真,只认定了我老马这一棵树。

自己是树不假,但再大的树,能吊死几个人呢?

谭木石开着租来的汽车,去拉柳三变。柳三变见谭木石开车来接她,又吃惊又感动,问:“老谭,这是哪里来的车呀?”

谭木石说:“别管了,上车再说吧。”

柳三变东看看西看看,说不出的滋味。谭木石说:“咱们到市里再吃晚饭。”

柳三变听话地说:“好。”

谭木石说:“你还是系上安全带吧,这车头一次开,没谱,别我想耍个花活,没耍好,再撞了车。”

柳三变就是不系,说:“撞就撞呗,反正你陪着我。”

谭木石抖擞精神,开车上路。柳三变看着车窗外,说:“风景还挺好看嘞!”

谭木石说:“三变,你可是真是乐天派,季平的马路你天天走,怎么今天就好看了?”

柳三变说:“就是好看!”又把手伸出车窗,挥着说,“我可真开心哪!”

谭木石说:“开心就开心,不要乱动。”

柳三变说:“我想给爸爸打个电话。”

谭木石说:“打。用我的手机吧,在我上衣口袋里。”

柳三变看看谭木石的口袋,脸一红,不好意思去掏,说:“不要,我用自己的。”

柳三变拨了电话,用方言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谭木石问:“这就打完了?”

柳三变说:“没有,他们去叫我爸爸了。一会儿我再打过去。”

谭木石问:“为什么?”

柳三变停一停,说:“我家没有电话,我打给邻居呢。”

谭木石说:“哦。”

过了十分钟,柳三变又把电话打过去,果然这次神情不一样,说的时间也长。

三变挂了电话,谭木石又问一句:“打完了?”

柳三变说:“打完了。”

谭木石问:“你爸爸身体恢复了?”

柳三变说:“恢复了。”

谭木石说:“好,很好。”

柳三变说:“我爸爸说……”

谭木石问:“说什么?”

柳三变说:“你是好人,请你到家里去玩。”

谭木石说:“没时间了啊,我过半个月就回北京了。”

柳三变说:“那不用去了。”

谭木石说:“不是不想去。”

柳三变不说话了。

谭木石觉察到了,于是说:“三变,虽然我不能去柳府拜访,但是我有个小礼物想送给你爸爸。”

柳三变问:“是什么?”

谭木石说:“朋友送我一个手机,你办一张卡,拿回家给你爸使吧。”

柳三变说:“不用。”

谭木石说:“没事,我放着也不使。”

柳三变说:“不好。手机挺贵的。”

谭木石说:“贵不是更好吗?更显心意。”

柳三变想一想,抿着嘴伸手掏谭木石的手机,说:“新的你用吧,把你这个旧手机给我爸就可以了。”

谭木石问:“给人旧东西当礼物,不行。”

柳三变说:“没事。”

谭木石也想,给农民一个挺贵的手机,并不一定合适,就说:“你要是不嫌弃,那我把卡换了,就给你。”

柳三变说:“好。”又举起谭木石的手机说,“这个手机就很漂亮。”

柳三变正看着手机,那手机忽然响了,把柳三变吓了一跳。谭木石开着车,问柳三变:“你看看是谁打来的?”

柳三变一看,说:“冯仁敬。”

谭木石把车停在路边,接了电话:“冯主任。”

冯仁敬在那边说:“谭局长,你在哪里?”

谭木石看一眼柳三变,说:“和朋友在一起。”

柳三变抿嘴笑着。

冯仁敬说:“李局长病了……”

谭木石吓一跳,问:“什么病?”

冯仁敬说:“李局长今天上午正写着材料,突然晕倒了,救护车把李局长拉到医院,说是突发心脏病。”

谭木石说:“今天不是元旦吗?”

冯仁敬说:“李局长不就这样吗?不分白天黑夜。”

谭木石想一下,也是,说:“情况怎么样?”

冯仁敬说:“医生给抢救过来了,现在已经脱离危险。”

谭木石说:“那太好了。”

冯仁敬说:“马书记对这个事情很重视,他提议,今天下午,要以分局中层以上干部的名义,集体去看望。谭局长你是局级领导,我想应该向你汇报一声。”

谭木石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去。”

冯仁敬问:“那你现在能过来吗?我们准备走了。”

谭木石一算时间,出来两个多小时了,再回去也得两个多小时,来不及了,说:“我尽量往回走吧,你转告马书记,也不用等我。”

冯仁敬说:“知道了。”

柳三变听了谭木石的话,问:“是不是要回去?”

谭木石嘬一下牙花子,说:“这个事闹得……”

柳三变不知道李局长是何许人也,但是还是说:“快回去吧。”

谭木石下了决心,说:“那先回去,等明天或后天,再去看电影。”

柳三变说:“看不看都行。”

谭木石就掉头往季平返,到下午五点,谭木石拉着柳三变到了分局门口,柳三变朝大门里望了望。

谭木石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上去把手机换了。”

柳三变说:“我想和你一起上去。”

谭木石说:“行,你来吧。”

柳三变进了谭木石的宿舍,站在原地不动,脸就红了。谭木石把手机卡换了,然后充电,把旧手机连充电器都给了柳三变,说:“三变,屋里挺乱的,你先回酒店吧,我充一会儿电,就去医院看人去,改天再找你玩儿。”

柳三变有些不舍,但是说:“好。”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谭木石想,这个时间去看李长生好不好?又想再隔一天,也不合适。当下决定,先去医院,要是能看,就看一看,不能看,也是自己的心意。于是下楼在小饭馆吃了点饭,去了医院。

谭木石在住院部门口,给冯仁敬发了短信,问清楚李长生的病房号,就往里走,摸到李长生的病房,正探着头想往里看,被值班护士看见了,问:“你找谁?”

谭木石直起腰来,说:“我找李长生。”

护士的声音不觉高了起来,说:“又找李长生!下午你们安监分局不是来过了吗?下午闹半天了,有完没完?”

谭木石摸不着头脑。原来马一默今天下午带队到了人民医院住院部,召集住院部的值班医生、护士、护工,连李长生病房同住的两名病人及病人家属,开了一个现场会,带着莫名的亢奋,高声喧哗了近一个小时。要不是马一默指名道姓地说和院长认识,早被保安拖出去了。

谭木石说要找李长生,把值班护士吓坏了,怕他和马一默一样,再大闹住院部,病人该投诉医院了。

谭木石一时反应不过来,张口结舌不回答护士,李长生在病房里看见谭木石,说:“护士,这个是我表弟,不是分局的同事,我让他来的。”

谭木石就势说:“表哥,你在这里啊。”

护士说:“探视时间到八点,话说完了快走。”

谭木石很老实地说:“就两句话,说完就走,用不到八点。”

谭木石坐到李长生的床边,问:“夫人和孩子没有过来陪床?”

李长生说:“孩子上大学呢,你嫂子在市里上班,明天才过来。”

谭木石说:“那我今天在这里陪一下床吧。”

李长生说:“不用,有护士,很方便。晚上太冷了,不要受这个罪。”

谭木石便不好再坚持,说:“下午才听冯主任说,当时有事过不来。李局长,问题不大吧?”

李长生说:“没有大事,可能是昨天加了个班,又忘了吃饭,身体一时不太适应。”

谭木石说:“李局长太累了。”

李长生说:“也不是累,我觉得是转业以后,不再锻炼身体,身体素质差了,加上年龄也大了。”

谭木石说:“李局长,你的身体素质可不差,上次去黑虎矿,咱们翻栅栏进矿,我可不如你啊。”

李长生笑了笑,说:“我记得,黑虎矿去了两次才做通工作,前天又派人去了一趟,排查合格,现在开工了。”

谭木石看看表,说:“李局长,要不我走得了,护士说,今天你一天都没清静。”

李长生说:“没事,咱俩聊一聊,比我一个人待着强多了。”

谭木石说:“好。”又问,“李局长,这刚排查完,你就病了。”

李长生说:“还没完,还有八稳镇几家小煤矿,比较大的倒是排查完了,只剩一个底火煤矿,也在八稳镇。”

谭木石隐约记得“底火”这个两个字,说:“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李长生说:“老板叫王德高,前几天冯仁敬说,有个煤老板要给分局粉刷墙面,可能就是他。”

谭木石恍然大悟,说:“李局长,我知道他!”

李长生没有在意谭木石的话,说:“小冯平时很小心的一个人,最近怎么会张罗这种事情。这个事情挺奇怪。”

谭木石越想越有问题,忍不住说:“我觉得根本就不是冯主任张罗的事,是……”忽然又想起来,自己吃了王德高几次酒席,给他发了专访,口袋里放着人家送的手机和白金卡,还和王德高儿媳妇是老情人,因此“马一默”三个字,就没有出口。

但李长生似乎是明白了,抬手止住谭木石的话头,说:“谁张罗也一样,我的性格,分局的同志应该是了解的,谁也不能阻止分局行使职责。”

李长生不让谭木石说,倒激起了他责任感,说:“李局长,冯仁敬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据我所知,马书记和王德高就认识。”

李长生也不奇怪,说:“马书记在季平工作几十年,有几个朋友也不奇怪。”

谭木石把前后的事情连起来想一想,吓一跳,还想说些什么,比如,王德高和马一默的关系,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为什么王德高的煤矿排查被排到最后?为什么开始慢,现在近两个月又突然快了?

李长生用手势止住谭木石,说:“小谭你不用说了,看问题要从正面看。马书记认识朋友多,是他个人的问题,咱们无权过问,如果说他因为什么原因阻碍了分局的工作,我并不同意,我到分局前后共四百六十六天,一年多来,分局的工作从来没有停过摆,一直在满负荷运行。你在这里近一年,发现分局工作有无用功吗?”

谭木石说:“真没有。”

李长生说:“也没有看见有谁怠工,不干活吧?”

谭木石说:“没有。”

李长生说:“这就可以问心无愧了,某件工作后延一段时间,是有可能的,但我们每天做的工作都是必要的,并没有停下来无所作为,某件工作后延一段,又有什么关系?”

谭木石无言以对。李长生又说:“马书记好朋友,讲义气,我都知道。但他是一名老党员,一个老机关,他的人品,我们还是信得过的。”

谭木石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照现在看,最信不过的,就是马书记的人品了。

李长生又说:“马书记维持分局工作正常运转,立下很大功劳。这次成立监察队和救援队,他去跑编制,极快地促进了工作。年底前突击排查,他给借了三辆车,提高了工作效率。这些事情,我都是办不到的。再比如,分局自成立以来,还没有一个女职工,”李长生笑笑说,“但是经马书记协调,咱分局已经连续两年荣获计划生育先进单位。”

谭木石不禁也乐了,心情放松了一下。但过了一会儿说:“李局长,这个王德高,我也见过,当时没多想想。现在这个情况下,你可要小心。”

李长生说:“你提醒得很好,医院要求我留院观察,市局的领导也给我打了电话,要我休息。这个时候,我非要出院工作,显得有点矫情了,好像故意想鞠躬尽瘁似的。我打算真休息两天,让工作先由立国带队去干,正好让他锻炼一下。”

谭木石说:“就是,李局长,那么多大人物,都讲一张一弛,咱也别绷得太紧了。”

李长生舒服地叹一口气,问:“小谭,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谭木石说:“顶多再过十天半个月,我要去省里坐火车,眼看春运了,晚了不好买票。”

李长生说:“对,这真是个实际问题。你在分局一年,帮我办了很多事情,我都记在心里。锻炼鉴定,马书记会给你写的,他写得好。”

谭木石说:“好,谢谢。李局长,时候不早了,您刚住院,不打扰您了。”

李长生说:“没事,我不知道住院要多长时间,出了院估计也很忙,你走,我不一定能送你了。”

谭木石说:“不敢耽误您的时间。那我走了。”

李长生想了想,说:“小谭,再聊两句。你心地善良,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比你大两岁,说两句,我想你不会介意。”

谭木石说:“怎么会呢!”

李长生说:“你的人生路还长,交朋友的时候,不妨谨慎一点。另外,我觉得,你是年轻人,可以再勤奋一点。”

谭木石当记者,脸皮早练厚了,不过听了李长生的话,脸却红了,说:“我记住了。”站在门口朝李长生鞠一个小躬,说,“再见了,李局长!”

李长生躺在病床上,冲他招了一下手。

谭木石绝没想到,这不经意的挥手,竟是两人之间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