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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二十六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16910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老五窝在家里大半天了,他感到心里发慌。自己这样不出家门,村子的人会不会感到他想不开,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他走到后院,牵着羊,走出头门,来到涝池边上的自留地。他将羊放在涝池边上吃草,自己走进玉米地,弯着腰拔草。小军带着两个民走过桥头,他交代自己就不去了,让另外两个民兵通知老五到大队去,自己站在村口瞭望着。民兵看到老五放羊,走过去说:“大队让你去一趟!”

老五缓缓地站起来,用手拉了一下肩头披着的衫子,愣愣地打量了一下。他摸摸眼角,擦了擦流下来的眼液,抬头眯着眼看着西坠的晚霞,走过去牵羊,山羊嚼着口里的青草,看着挎着枪的民兵,晃着尾巴,不停地摇着头。

老五将羊牵回家拴好,从后院出来,看见老婆正在捶布石上抡着棒槌捶布,他愣了一下,无言地向门口走去。老婆觉得怪怪的,站起来问:“干啥去?”

老五回过头,淡淡地说:“大队叫我去一下。”

老婆赶紧撂下棒槌,撩起围裙塞在腰间的带子里,快步走出来,看见老五向西走去,后面跟着两个背着抢戴着红袖筒的民兵。她预感到要出事了,看到孙蛋和毛蛋提着草从东头回来,交代他们去地里找觉民回来。

觉民从地里回来,将铁锨靠在墙上,看见妈妈无声地坐在捶布石上,耷拉着头,用围裙抹着眼泪,他预感到父亲的事情还没有完。他走过去问:“咋咧?”

妈妈手拍着腿,埋怨而又无奈地说:“你大又让大队叫去了!”

觉民急得在院子转来转去,他知道金尚武的恶名和凶狠,估计父亲又要遭罪了。他哼哧着喘着气,又束手无策。他从后院推着车子出来,妈妈问:“干啥去?”

觉民擦着额头的汗,叹着气说:“我到公社初中把我哥叫回来。”

孙蛋和毛蛋听到爷爷的事,一下子像霜打的茄子,没了神。他们咬着嘴唇,蹲在婆婆两边,不停地揉搓着婆婆的手掌,怯愣愣地仰望着她的脸,眼里盈满了泪水。

大队部向西上一道缓坡是另一个村子,坡中间坐南向北的人家前面是个壕。中间有一户人家,女的前几年随军到了部队,撂下了庄子。庄子的前面是单背门屋,靠西面盖着几间厢房,院落中有两棵桐树。小军走在前面,看到金尚武站在大队部门前,他指着身后说:“人在后面,马上就到!”

金尚武扔掉烟头,一下子来了精神,挥着手说:“直接带到西头吧!”

西头那间空庄子,是金尚武的据点。凡是怀疑有问题的和运动的重点对象,他一般都关在西头。小军站在渠岸上,给走过来的民兵打了个手势,他们就将老五带到了那间庄子。刚进门,随着咣当一声关门,老五知道金尚武要对自己下黑手了。

老五走进来,蹲在桐树下面。金尚武上午没有捞到便宜,一直窝着一肚子火,他知道定邦和老五交情深,老五就成了他发泄的对象。他从办公室抽屉里拿出手电筒,拎起桌子上的武装带,边走便在手掌上锤击,发出叭叭的响声。看着金尚武过来,两个民兵赶紧开了门,站得笔直,等他进去,随即关上门。金尚武拍着武装带,大声问:“人哩?”

小军瞥了一眼老五,指着说:“在这儿。”

一个民兵赶紧拿来椅子放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金尚武坐了上去,跷起二郎腿,不停地晃动着,手里挥着武装带,皮笑肉不笑地说:“五叔,外面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气,我就不用多说了,你掂量着。你老实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出来,免得大家难做!”

老五揉着眼睛,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缓缓地说:“这事和别的事情不一样,不像言语。我说我没有说,你说我说了,最后我认了就认了。这事就是我认了,我也不是孙悟空,变不出菜籽来。”

金尚武拉起裤腿,用夹着纸烟的手指着老五,晃着头说:“老五,我是可怜你上了年纪,我给你两个小时,还不交代看我怎么收拾你。”

金尚武看了下手表,扬长而去。

觉民骑着自行车来到中学,教师们刚刚下课。叙德正在和专干及中学校长在学校门口聊天,看见觉民来了,叙德笑着问:“啥事?”

觉民着急地说:“你叫一下我哥,我大不舒服!”

叙德招呼学员叫一下醒民。醒民走出来,看着弟弟紧张的样子,连忙向专干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回家了。兄弟两个人并排骑着车子,觉民断断续续将菜籽的事情说了一遍。回到家里,醒民安慰了妈妈几句,说自己到大队看看。妈妈听说金尚武见到谁都会动手,又担心醒民有去无回,她扯着儿子的袖子,不让他去。醒民懦弱了半辈子,从来没有和别人高过声,遇事总是一忍再忍。看到家里这般状况,想到父亲的遭遇,一股从来没有过的仁孝和顶天立地的气概在心胸荡漾。他记得父亲讲过多次,不要惹事,更不要好事,如果躲都躲不过,事情缠上了,那就是命,这时你就不要怕事。

醒民叫觉民照顾好家里,他摘开妈妈的手,步行向大队走去。孙蛋担心父亲,悄悄地溜出了大门,尾随着父亲。

醒民来到门前,用手啪啪叩着门环,门缝闪出两个民兵,一个还是他的学生。他们拎着抢,用**驱赶着他,让他赶快离开。村上的人蹲在壕边乘凉,听到醒民和民兵吵起来了,村子里一家老五家的干亲走了过去,将醒民拉开,在他的耳边说:“我堡子人都说那是个二,他连自己的叔父都敢打,他还不敢打谁呢!”

干亲将醒民叫到边上,说他在村子帮着留意一下,让醒民不要在这里嚷吵了。醒民想到门那边的父亲,还不知道现在咋样?他有点不甘心,冲上去又开始拍门。金尚武从家里吃完晚饭走了过来,看到有人拍门,心想谁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在他的门前撒野。他手在牙缝里掏着,看到是醒民,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偏着头,咧着嘴,指着大门说:“干啥哩!这可是无产阶级的专政机关,不怕死的就进来试一试!”

干亲看到金尚武的架势,连忙赔着笑脸,使劲将醒民拉走了。看到父亲回来了,孙蛋从麦草垛子后面溜出来,跑过去紧紧地拉起父亲的手,默默地回家了。他的小手分明感到父亲的手一抽一抽的,他也一紧一松地抓着父亲的手,父子俩用手掌的蠕动交流着。

金尚武打着嗝走进院子,挠着脖子问:“咋样?招了没有?”

一个民兵指着空白的本子,摇着头。金尚武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撩起裤腿,冷笑着对老五说:“五叔,你硬我比你还硬,今天晚上咱就比比谁更硬!”

金尚武指着树冠,喊了一声:“上树!”

两个民兵赶紧去找绳子,小军从身后拿出绳子,递了过来,民兵撩开绳子,就要捆绑老五。金尚武挥了下手,让他们停了下来。他走过去,拿起粗粗的麻绳,用手来回扯了几下,看着小军冷笑了几声,指着后院说:“到后院将细筋绳拿出来!”

一个民兵打着手电筒,拿来了裹在一起的筋绳。筋绳是用牛皮做的,外面全是像核桃皮一样隆起的小疙瘩,而且有弹性,捆绑人的时候,绳子上的小疙瘩就会陷入肉中,越动陷得愈深,让人痛苦万分。两个民兵飞快地走到老五后面,将绳子搭在他的脖子上,顺着胳膊缠绕着,在手腕打个结,再将两条绳子从脖子的绳子下面掏过来,最后民兵抓着绳头,背起老五颠几下。老五额头冒汗,痛苦地哼哼了几下。

金尚武蹲在地上,用手揪着老五的头发,瞪着他凶狠地问:“咋样?五叔。要不要再高一点。我看你都冒汗了,有点热,高处凉快一些!”

金尚武挥了下手,说声上树。几个民兵用手拉绳子,老五被滑轮吊得高高的。

金尚武在树下抽着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挥了下手,将老五放下来。他走上前,咬着牙问:“说不说?”

老五闭着眼睛,憋着气痛苦地摇摇头。金尚武气急败坏地挥着武装带,在老五的背上一阵猛抽,老五一个劲地嗞嗞吸着气,咬着牙就是不喊叫。他指着凳子,挥着手喊道:“上轿!”

两个民兵将老五架在板凳上,在他脖子上挂上一个担笼,先在担笼里面放上一根树根,老五大声地喘着气。金尚武一边拍打着武装带,一边不停地向担笼加砖头。老五实在憋不住了,哇地叫了一声,系在脖子上的绳子滑落下来,老五从板凳上栽倒在地上。金尚武对一个民兵说:“去,搅一担水来!”

那个民兵说:“夜深了,人家都睡了!”

金尚武在手掌上拍了一下武装带,盯着民兵瞪着眼。那位民兵赶紧提着桶,拿着扁担出去了。

小军走过去,摸了一下老五的鼻子,对金尚武说:“人没事吧?”

金尚武哈哈大笑,他撩起裤腿,在腿肚子捶打着,蛮有经验地说:“这全国人民中,农民整天干活,身体最好,就这一套下来,你这城里娃肯定不行。放心吧!老五虽然瘦小,身体好着哩!”

看着水回来了,金尚武抓住老五的头,摁在水桶里。老五被冷水激得呛了一口水,抬起头来打了个寒战。他看着老五水汲汲的脸,冷笑着问:“说不说?”

老五依旧摆着头。金尚武叫了声上树,老五又被吊上了树。老五抖动着身子,树冠哗哗地摇晃着,他大声责骂道:“金尚武,你狗日的再在我下面烧一堆火,你就和你伯一样了。没有想到这新社会出了你这样的恶物!”

金尚武做梦都没有想到瘦弱的老五会在树上骂自己,他将武装带抽得叭叭响,呼地站起来,挥手让民兵将老五放下来。他嘶吼着让老五跪下,老五就是不跪,两个民兵架着老五的胳膊,他走到身后,突然向老五的膝盖踏过去,老五扑通跪在地上,两个民兵用脚踩住老五的腿肚子,老五动弹不得。他走到老五面前,一连抽了几个耳光,老五的鼻血随即流了出来。老五大声喊道:“金尚武,屋子檐头下面放着头和铁锨,你干脆把我的头劈下来,挂在桐树顶上。明天村上的人肯定说你比你伯强。”

金尚武气得直跺脚,他踩着老五的脖子,对小军说:“晚上不许睡觉,要是到了天亮他还不开口,你们就不要回家吃饭了!”说着提起武装带,在手掌上拍着离开了。

金尚武回到大队部,头枕在手上,他感到自己的火在老五身上泄得差不多了,临了又让他给装满了。他看见炕头放着的自己看了好多遍的《红岩》,拿起来翻着。金尚武看书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红岩》这样的书,都是与书里的英雄人物站在一起,同仇敌忾,接受革命理想主义教育。金尚武看到牢房里给犯人行刑,他就异常亢奋,好像他就是行刑者。他将书里的老虎凳、辣椒水和钉竹扦等精彩的地方用红笔画出来,他甚至想出来更加绝妙的行刑方式。后来,小军看到他在书上画的红线,问他是咋回事,他将自己的想法给小军说了。小军说好的行刑就是让人痛不欲生,外面却光鲜得没有任何伤痕。金尚武在琢磨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老五招供。

金尚武走开了,一伙民兵问小军咋办,小军让大家歇息一会儿。他从水桶里舀了一缸水,放在老五嘴边,让他喝。老五向上瞥了他一眼,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松垮地坐在地上,靠在桐树干上。小军贴在老五耳边说:“五伯,你还是招了吧!看到这样倒腾你,我心里都不舒服。”

老五闭着眼睛,就是不作声,弄得小军挠着头在院落里打转转。他将几个民兵叫到头门的房中,交代他们分成两组,倒班审讯,用什么手段他不管,但不能将人弄死致残,最好不要有外伤。小军开了头门,靠在门前的麦草垛子上,盯着满天繁星,思谋着父亲给自己讲述的五伯的好多事情,想起他给奶奶送熟肉的情形。院子里间或传来嚷吵声,夹杂着老五痛苦的哀叫,小军漠然地咬着牙,闭上眼睛,昏昏呼呼中进入了梦境。

这间庄子的东面住着金尚武的叔叔。金尚武爷爷分家的时候,老宅子后面有三棵槐树,没有明确分给谁家。他的爷爷五十年代走了,他父亲七〇年也离世了,这事一直撂着。前几年,他叔叔批下这院新庄基,张罗着盖房,他想起自家后面那几棵老槐树,就提着头去挖树。

金尚武从大队跑回去,将叔叔的头夺了下来。叔叔仗着自己是长辈,尚武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就连骂带推地去夺头。没有想到金尚武飞起一脚,将他踹在树坑里,来了个狗吃屎。叔叔摸着口里的血,一边嚷吵着尚武打他,一边铆着劲将头抵向金尚武。田头的社员赶紧走过来,将他们拉开。金尚武拍着衣服上的尘土,指着叔叔说:“我家的树你都敢挖,再敢挖一头,看你侄儿咋收拾你!”

金尚武的叔叔和婶婶坐在院子的树下乘凉,听见隔壁叫喊着,他知道大队的民兵又在折腾人了。他听着声音,估摸着隔壁的情形。实在忍不住了,他就刨开了隔墙缝隙中塞着的杂物,顺着老鼠钻的洞,用竹竿慢慢戳开,蹲在墙缝看隔壁的情况。他一边看一边直跺脚,回过头来对边上的老婆耳语几句。看到隔壁的树枝晃动着,老五被吊在树上痛苦地哼哧着,尚武的叔叔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走进屋子,关上门,头枕在靠窗户的炕头上,手里攥着烟锅,抽着旱烟,青蓝色的烟雾融进了皎洁的月光中。他喀喀着磕掉烟灰,对躺在炕头的老婆说:“这孽种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要出人命了!”

鸡叫三遍后,小军眯着眼,昏沉沉半睡半醒。东方泛起了启明星,他听见坡下面传来了喀喀声,看见泛白的夜幕中,一个人手里拍着带子,走了赶过来。他倏地坐起身,摸了摸身下泛着湿气的柴草,快步走进院子,让民兵赶快将老五吊起来,将睡着的民兵叫起来。金尚武敲门,开门后走了进来,他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几个民兵。他走过去看见做笔录的纸上还是一片空白,他嘶吼着将本子用力扯得粉碎,用脚踩着地上的纸屑,扬起手大喊道:“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金尚武走过去,解开拴在树干上的绳子,放一下又向上拉一下。老五没有了力气,就像一个人形的黑衣架子一样,任由金尚武晃悠。

村里的人起身了,端着尿盆在门前屋后倒尿盆。看见那间院子的树还在晃动着,传出一阵阵叫喊声,知道他们忙活了一夜。几个社员走到壕岸上,有的解开裤子撒尿,有的在倒腾着农具。他们间或回过头来,瞭望着那家院子里抖动的树冠,怀着惊惧的心情无奈地摇着头。

老五家的干亲将金尚武的婶婶叫到场边,询问着隔壁的情况。听完后,他不停地跺着脚,摇头叹气。社员们下地干活,边走边聊,金尚武的叔叔将自己昨天晚上看到的情况细致地讲了一遍,大家议论着分析着。金尚武的婶婶和村里的妇女劳动,更用妇女的细腻,生动地再现了昨晚的场景。在议论和闲聊中,整个村子弥漫着恐怖的气氛,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遇上什么事就会栽在金尚武手里,又有谁能保证自己能不受此等作践。

醒民回到家里,安慰了一阵妈妈。说他碰上了干亲,可能就是找父亲核实一些情况,让妈妈不用过分担心。醒民妈依旧呆愣愣地坐在捶布石头上,埋怨着说:“你大一辈子就是一根筋,脑袋不会转弯。把队里的事情认得太真的,就像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现在落了这样的下场。你说能不叫人心寒吗?”

看着醒民蹲在墙角,呼哧着鼻子,她又说:“你得找算命的算一算,看这菜籽究竟去了哪里?只有找到了菜籽,你大就不受人折腾了!”

觉民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抬起头说:“我觉得智亮那天说得有道理,如果贼要偷菜籽,一般不会拉回自己村子。按照常理应该是往东边走了!”

醒民对妈妈说:“晚上天凉了,你回屋睡去吧!你再病倒了,这家就乱了。事情总会有个去处,坐在院里胡思乱想也没有啥用。”

两个孙子拉着婆婆的手,晃悠悠着回屋了。醒民带上头门,独自蹲在门前,抽着闷烟,不时眺望着村子西头,渴望皎洁的月光里闪出父亲瘦弱的身影。想到金尚武暴力的做派,他的心里一阵阵发紧,拘得喘不过去气来。鸡叫的时候,醒民在恍惚中打了个盹,似乎看到了老父亲被抽打的情景,眼泪顺着面颊,默然流了下来。

金尚武的叔叔扛着锄头,从壕岸上回家,看到孙书记站在大队部西边的渠岸上。他挥着手招呼了一声,走了过去。他将孙书记拉到墙角,捻上一锅旱烟点上,慢慢地说:“我哥死得早,尚武又和我打了一架,可咋说还是一个先人,村子里的人骂他先人就等于骂我老的。我住在隔壁,那边的事情听见一些。你是书记,你再不拦挡,我恐怕要出人命了!到时你这书记也拉不离手!”

孙书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无奈地说:“你那侄子谁能管得了,在大队经常也和我上墙。我就知道他把老五叫去问一些情况,不会那么过分吧?”

尚武的叔叔嘿嘿笑了几下,摇着头说:“这土改‘**’斗地主我都参加过,没有这么狠的。我哥旧社会名声不好,但他做事还讲究一点天理良心。就是他活着,看到尚武像疯子一样捣蹩老五,也会看不过眼。这话就算是我替我哥讲的。”

尚武的叔叔起身离开了,孙书记抽着烟,思量着他的话。

干亲收工后没有回家,从玉米地里跑到了槐树寨,看见没有人注意,闪进了老五家。醒民正蹲在枣树下面唉声叹气,看见干亲进来,赶紧起身,示意他要不要进屋。干亲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叮嘱他赶快去找大队。送走干亲,醒民蹲在门房的角落,呜呜地失声哭了起来。想到干亲的叮嘱,他站起来,强忍住悲伤,擦干眼泪,走进屋子,向妈妈说到大队看看。进了厨房,平时都是桂琴擀面,妈妈烧锅。今天妈妈躺在炕上,两个儿子一个拉着风箱,一个加着柴火。

醒民从玉米地里,走着直线,来到关着父亲的那家院子。小军站在门口,看见醒民过来,走进屋子关上了门。醒民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他的那位学生民兵开了门,看到是醒民,他走上前,将他推开,又关上了门。他用捶头使劲地擂着门,村上的人远远看着,有几位村民围了上来。开了门,金尚武一脸杀气地走了出来,手里依旧挥动着武装带,看到醒民找上门,他挥着武装带,叫喊道:“赶紧离开!不然连你一起关起来!”

醒民额头的青筋颤动着,他将头抵了过去,大声喊道:“我大这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你们让我进去,放了我大!”

金尚武挥动着武装带,抽了醒民几下,边上的人赶紧拉住了他。干亲家的老婆系着围裙,端了一碗面过来,对金尚武说:“给老汉送一碗面。”

金尚武用筷子在碗里挑了几下,让一个民兵接过了碗,端了进去。

干亲悄悄在醒民耳边,让他去找大队。醒民下了坡,走进大队部,其他的门都关着,只有医疗站的门开着。大夫招手让他过去,递给他一茶缸水,看着他满脸哀情,同情地摇着头。孙书记骑着自行车进来了,醒民赶紧走过去,他向孙书记动情地说了一通。孙书记想起前一段时间向老五借自行车,将人家的新自行车弄得糊满了泥,心里还是有一丝歉疚。又想起金尚武叔叔渠岸边上的一席话。他撑好自行车,摇着头说:“这金尚武就是一头倔驴,我的话他不一定听,我等一下过去看看。”

金尚武开了门,看见孙书记走进来,他好奇地打量着。孙书记问:“咋样?”

金尚武狠狠地甩了武装带,恼怒地说:“这老汉硬得很,不采取特殊手段他不会招认!”

孙书记看到老五闭着眼睛,耷拉着头,双手从后面被捆绑在一起,光着的脚丫子上沾满了泥水,奄奄一息地坐靠在墙根。一股怜悯和同情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指着老五对边上的民兵说:“快给老汉解开绳子!”

几个民兵互相瞅瞅,就是没有敢动手。孙书记大声说:“你们这样审讯,有没有请示大队!简直就是乱弹琴。你们再不松帮,我就回去给公社打电话,让公社派人来处理!”

金尚武脸上掠过一丝惊慌,赶紧喊道:“你们是驴毛塞住耳朵了,书记的话都敢不听!”

几个民兵赶紧给老五松开了绑。绳子解开了,老五的胳膊依旧是捆绑的姿势,他的胳膊已经脱臼了,回不来了。

孙书记气冲冲地离开了那间院子,金尚武怕书记给公社打电话,撵出来跟在后面,在孙书记后面一直做自我批评。孙书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问:“我问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菜籽是老五偷的,人证还是物证?”

金尚武晃着头,辩解道:“菜籽是他看护的,四口袋菜籽要偷走,他不可能不知道!再说这菜籽印向西指向槐树寨。这些都说明老五有重大嫌疑。”

孙书记摆着手,打断了金尚武的话,他说:“老五就是个傻瓜,也不会将偷的菜籽运回家里!”

孙书记回过头来,盯着金尚武,警告着说:“我告诉你,大队书记是我。你可以问,但不能动粗,不然我就报告公社。”

金尚武回到院子,坐在屋里不断地唉声叹气,他用手搓着脸,将手中的武装带扔到炕上,喝了一口水,问小军:“你说咱会不会真的弄错了?”

小军想了一会儿说:“咱要将范围扩大一些,将三护队的几个人都叫来问问!”

金尚武看着门外,问:“老五咋办?”

小军在他耳边悄声说:“晚上让他家里人来看他,咱们在外面听听,看他们对话中是否有什么线索?”

金尚武丧气地摇着头,叹着气说:“也只能如此了!”

晚上,桂琴熬了一锅稀饭,舀在碗里,烙了一个锅盔,切好放在案上。全家人围在厨房里,唉声叹气,一筹莫展,只有孙蛋和毛蛋拿着一片锅盔啃着。头门吱嘎响了一声,醒民那个学生走进屋,弯着腰说:“陈老师,大队让你去见见你大。”

醒民听见民兵叫自己老师,知道事情有了转机。桂琴赶紧用刀切开两片锅盔,在瓤里淋上菜油,撒上盐,用抹布包起来,递给醒民。觉民对妈妈说:“不怕了,这事情有进展了!”

全家人脸上退去了哀伤,开始端起碗,吃饭了。

醒民路上一直设想着父亲会是一个什么境况,他既激动,又忐忑紧张。走进院子,看着院子的桐树干上挂着的滑轮和飘动的绳索,树下面长条板凳和一堆砖头,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幕幕令他痛不欲生的画面。他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迈进屋门,看见老父亲额头、面颊、脖子和臂肘都是黑褐色的伤疤,胳膊耷拉在后面,闭着眼睛靠坐在铺满麦草的土炕上。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哐当跪在地上,手扯着父亲开了絮的裤腿,抹着眼泪抽搐着说:“大,你这儿没有用,让你这把年纪还受此作践!”

老五闭着眼睛,沉默了好长时间,他眯起眼睛,微弱地说:“起来,娃都那么大了,还那么多尿水,让人家笑话。”

醒民看着父亲瘦弱而又坚毅的脸庞,他站了起来,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他露出了痛苦的神情。醒民问:“大,你有没有拿人家的菜籽。拿了就讲出来,我把自行车卖了,咱赔人家,咱人不要受罪!”

老五挺了下身子,又痛苦地蜷缩回去,他瞪着眼睛,气愤地说:“你大这辈子没有啥本事,就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从来不亏人。菜籽别说去偷,就是别人送给我,咱都会扔到门外去,那不是咱的,咱咋能得无名无分的不义之财哩!”

金尚武和小军在隔壁的屋子,两间屋子顶棚上面的隔墙没有封,讲话就像在一间屋一样。金尚武靠躺在炕的西头,背后面垫着被子,他手里夹着烟,不停地抽着。东边檐墙的窗户外面,挂在树干上的滑轮及绳索摇晃着,墙头上的蒿草顺风摆动。隔壁叔叔家的公鸡抖动着红红的冠子,昂首阔步走在墙头上,好像背着手,抬起脚步向四周张望的杨主任,黑豆一样的凸眼乌亮亮地盯着金尚武。金尚武摸到一块半截砖头,想扔过去砸飞公鸡,听到隔壁叔叔敲着猪食桶唠唠地招呼着猪,他怕砖头飞过去砸到人,又将手中的砖头放了下来。听到醒民刚才悲情的哭诉,这种情形金尚武见得多了,早些年,他还淡淡地怜悯,到后来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再后他甚至有点兴奋,现在他更是兴奋中又夹裹着快感。

小军听到醒民好像小孩一样哭跪在地上,心里有一丝愧疚。他看了一眼金尚武,发现金尚武脸上挂满了得意和嗤之以鼻的冷峻。听到老五说出菜籽的事情,小军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几个民兵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有的搓弄着脸,有的挠着头发,露出了追悔的神情。金尚武扔掉烟头,坐了起来,愣愣地盯着窗户。小军走过去,看着金尚武的脸,揣摩着他的心里。他贴在金尚武耳边,低声地说:“看来老五真没有拿三护队的菜籽,找个台阶将他放了吧。这样,咱们的压力就会小一些。”

金尚武瞪了小军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固执地说:“那也是一面之词,不能全信。况且现在将他放了,就说明我们搞错了,群众就会议论,我们的工作咋开展呢?”

醒民将夹着菜油的软馍递给父亲,老五接过来,使劲地咬了两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问出事前三护队的情况,特别是每一个人对菜籽的态度,有没有异常的表现。老五想了一会儿,想到自己对周志清的承诺,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向醒民交代了家里的活计,摇着头坦然地说:“回去不要告诉你妈,我在这里的情况,免得她操心。如果我将来能活着出去,就说明这老天有眼;如果我躺着出去,你要告诉村子的人和家里的后辈,就说大这一辈子没有亏过人,对得住祖宗和后辈!”

醒民抹着眼泪,摸着父亲的腿,好像还有好多话要问。老五闭着眼睛,挥着手说:“你回去吧!我也累了,让我歇息一下。”

醒民看见土炕上就是一堆麦草,放着一块青砖,窗户上钉着的塑料纸开了好多洞,在风中抖动着。屋子角上麦草秸下面有一个老鼠洞,老鼠伸出头,闪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睛,耳朵忽闪摆动着,机警窥视着外面。他的腿落地的时候,老鼠惊得赶紧钻进洞里,传出了一阵嗞嗞声,让人心里发潮。

塬上人生活封闭而简单,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了一天,晚饭后蹲在门前抽着旱烟,听着喇叭,纳一会儿凉,就赤塔赤塔趿鞋子回家了。喇叭上的事离他们很远,好多稀奇古怪的名词他们也似懂非懂。大队当民兵的娃回家吃饭的时候,家里人问着老五的事情。儿子一边端着老碗,为了显示自己在大队干事的优越性,就会将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来。父亲听着儿子的讲述,吧嗒抽着旱烟,噢噢地应着。他在头脑中将老五的事情融化到自己记忆中经典的历史故事当中,根据自己对老五的认知,在大脑里不断地揉搓加工。他觉得差不多了,就挤在晚上扯淡的人群中,或者在田间地头歇息的时候,他先是神秘地伸长脖子,压低声音,说他儿子从大队回来说的。等到大家的情绪上来了,他才将自己脑海里加工过的老五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一遍,临了再加上一句,儿子说大队要求保密,不许向外面传播。他昂起头,对老五的倔强和坚毅,表示敬重,低下头摇着,对他的遭遇又感到同情。言谈举止中,透着一个民兵家属的荣耀,也在同情中将自己儿子从民兵连胡作非为的印象中洗脱出来。

单调的生活中没有鲜活的话题,老五的事情在飞快地传播,人们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加工,甚至将其变成了通过故事进行传统教育的现代版。老百姓恐惧那间院子,将内心的苦闷和对未来模糊的恐惧,转化为对老五形象的装扮,更加神乎其神地涂抹着金尚武的作为,将他塑造成恐惧和暴力的象征。

村里小孩不听话的时候,原来人们用麻娃来吓唬,这几年断档了,其间成长出来的孩子,似乎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喜好围在一起打群架。现在有了金尚武,家长们吓唬小孩的时候,就搬出了他。金尚武越暴虐,对小孩吓唬的效果就越好。

金尚武的妹妹回到娘家,带着四岁的儿子。门前有个推着自行车卖糖人的,一边吆喝一边盯着马路上的孩子。小男孩听到吆喝,挣扎着来到门前,嚷着叫大人给他买糖人。尚武的妹妹恐怕妈妈破费,在儿子的脖子上抽了两把,小孩哇哇地哭了。她连拉带扯,训斥着将他弄回家,小孩头向门外张望着,不甘心地哭闹着。尚武妈看见外孙哭成了个泪人,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用围裙给他擦着眼泪。金尚武回到家,看见妹妹来了,热情地招呼着。看见小外甥正在号哭,他走过去弯下腰,一手搂着孩子的腰,一手伸到外甥开裆裤下面,用手捻着他的小鸡鸡,笑着安慰着。

妈妈叫金尚武去搅水,刚刚喊了声:“尚武!”小外甥就像警了的小马驹一样,倏地挣脱了外婆的大腿和舅舅的手,跑回妈妈的怀里,头埋在妈妈的衣襟里,不时机警地回过头,怯怯地瞥着金尚武,头不停地在妈妈胸前抖动地拱着。尚武妈看着小外孙,对女儿说:“娃都那么大了,惯得还要吃奶,将来有啥出息!”

只要金尚武在家里,外甥死活都不离开妈妈的怀抱,并嚷吵着要回家。

见到了父亲,回到家里,来到妈妈的炕前,醒民心情平和了好多。他向妈妈讲了父亲的情况,妈妈见到儿子的脸展开了,知道事情确实有了转机。觉民走进屋子,妈妈说:“你兄弟俩赶紧找人测算一下菜籽的去处,只有找到菜籽,你大才会从这事中洗干净。”

第二天早上,醒民骑着自行车,带着妈妈来到十里开外一个村子,找到了一位顶神(女巫)。这位顶神和醒民妈原来是一个村的女子,按着辈分,顶神要叫醒民妈为姑。醒民妈讲明来意,将两把挂面和一盒糕点放在桌子上。顶神说要等到日头正中以后才能问神,现在神还睡着哩。看着醒民疑惑的表情,顶神挥着手中的手帕,解释道:“那边的时间和咱们这边的不一样!”

顶神和醒民妈亲热地拉着家常,等到正午的时候,她来到院子中间,手搭凉棚,眯着眼瞭望着太阳,说要准备了。她走进一间厢房,柜子前面挂着毛主席像,边上是一个粗布帘子。她解开帘子,里面挂着一幅佛龛,她点上蜡烛上了香,拉着醒民妈一起跪着。醒民经常给学生讲述无神的思想,他站在门外漠然地看着,心里还是祈求神灵的指引。顶神叩拜后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停了一会儿,浑身颤抖,用唱腔扮着神说了一通。醒民妈虔诚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问询神的指引。顶神嘀咕了好长时间,好像说菜籽在东面,大概十几里的地方。醒民妈不断拜叩,顶神慢慢走下了神坛。

回去的路上,妈妈坐在自行车后面,不断合计着顶神的提示,估摸着菜籽的去处。回到家,妈妈将醒民叫到跟前,嘱咐他吃完饭,再去找人打打时。醒民骑着自行车,找到了打时先生。先生见到醒民,听了来意,不停地叹息,摇着头说:“你大虽说是个农民,身上那骨气,塬上好多年已经不多见了!”

打时先生捣腾着罗盘,问着事情的经过和时辰,他闭着眼嘴里嘟囔了一阵子,手指抖动的幅度和频率和嘴唇同步着。他突然睁开眼,收起罗盘,笑着对醒民说:“根据时辰和卦象看,菜籽还没有走远,大概在东面不远,具体多远还看不清!”

醒民给先生递上一根烟,先生点上抽了一口,感叹着说:“见到你大,就说打时的先生向他问安了。这人生在世,均有定数,祸福融通,让他想开点!”

醒民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先生。打时先生贵贱都不要,他将钱塞在醒民的衣兜里,义气地说:“老五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是有心无力。打打时测算一下,也算我帮了个小忙,我这心里舒坦一些!”

金尚武按照与小军的合计,将联社和窑娃叫到那家院子。老五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其中金尚武的暴虐令人不寒而栗,他们这几天也在提心吊胆中,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知道,像老五这样一身正气的人都被折腾成那样了,何况他们曾经确实有心要分队上的菜籽。走在村前屋后,看见戴着红袖筒的民兵经过,他们就会蹲下来,躲在麦草垛子后面。望着民兵走远,他们才会探着头,怯怯地走出来。村里人见到三护队员,开玩笑地让他们穿上夹袄,说金尚武猛得很。别人的玩笑,让他们霎时紧张,蹲在地上,闷想着,直冒虚汗。

民兵通知联社和窑娃到那家院子去,他们的脸上抽搐着,腿有点发软,六神无主地跟在民兵后面。一路上琢磨着自己会不会像老五一样,被关起来,金尚武会不会将自己吊起来。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随着黑色的大门哐当关起来,他们向身后看了一眼,知道没有退路了。他们呆若木鸡地站在屋檐下,看着桐树上晃动的滑轮和绳子,瞧着眼前绑着绳子的担笼和里面的树根,外面的砖头,他们互相瞥了对方一眼,知道外面传扬的事情,原来都是真的。他们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感到腿肚子打战。

民兵把窑娃带到后院的猪圈,让他蹲在墙角,老实待着。联社被带进门房边的小屋。看着门框里自己清晰的影子,随着房门咣当关了,影子没有了,屋子一下子变得昏暗,特别是刚从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走进去,加上心里紧张,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冒着黄色的金球。他使劲眨着眼睛,想尽量去掉眼前泛着的金星。他定眼一看,金尚武的脸从泛着金星,好像要砸过来一样的背景中冒了出来,又似电影开始前的光影。这名队员知道外面传扬着金尚武将社员叫到屋子,都会关上门窗,社员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会冷不防从黑暗处蹿出一帮人,在黑暗中先将社员教训一顿。等到惨叫一声高过一声,社员跪地求饶,民兵们就会趁着黑,走出屋子。灯亮的时候,屋子留下社员一个人,到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让谁打了。想到这里,联社感到浑身瘆得慌,他提了下裤子,用手将上衣的开襟夹紧。他弯着腰,低头看着地面,用手捻着鼻子,呼哧呼哧着。额头上一股气飘了过来,由弱变强,由凉变热,他好像感到一只蟑螂抖动着须毛飘了过来。他实在忍不住了,抬眼向上瞥了一下,只见金尚武咬着牙,冷笑着盯着自己。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双手抖动着护住自己的头,警吓地喘着气。

金尚武用武装带撩起了联社的头,盯着他嘿嘿笑了一会儿。边上的民兵说:“要不要先弄他一下?”

联社闻言,打了个趔趄。金尚武摆了下手,不停地拍着武装带,每拍一下,那位队员就抖动一下。他凶狠地说:“事情老五都说了,找你们两个来,就是要核实一下。你要将菜籽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一遍。我要告诉你,机会只有一次,不然就让你知道走进这间院子的味道!”

联社点头哈腰,将志清要分菜籽,老五不同意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一个民兵在边上记着,金尚武靠在炕头的被子上,跷着二郎腿,一边抽着烟,一边耷么着眼睛晃动着腿。问话结束了,他好像睡着了,腿依旧晃着。联社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地站在炕前,不时瞥一眼金尚武。

金尚武呼地坐起身,下了炕,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他忽然走到那位队员面前,手提着队员的衣领,嘴唇抽搐了几下,一板一眼地问:“你感到三护队的菜籽是不是老五偷的?包括怀疑!”

联社挠着头,犹豫地思谋了半晌,最后果断地摇着头,坚信不会是老五偷的。金尚武拍着武装带,转过头说:“你要对你讲的话负责,如果我们知道你撒谎,会随时把你请进来,那就不是现在这般光景了!”

金尚武挥了手,对民兵说:“把他弄到后院的猪圈,把另一个给我弄进来。”

联社低着头,走进了后院,和窑娃迎面对视了一下,他怕窑娃顶不住撒谎,到时候自己也有口难辩了。过了一个时辰,一个民兵打开后门,将他叫出去。他走过去和窑娃站在一起,金尚武说:“今天讲的话要保密,不能在外面乱讲。你们回去再好好想想,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

三护队的两个人走了,金尚武坐在炕上,不停地挠着头,他要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理出头绪。小军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走过来说:“还是将老五放了吧!现在可以基本排除他的嫌疑。这样我们的压力也就小一点。”

金尚武抬起头,依旧疑惑地看着小军,他吐了口烟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五从开始就想独吞菜籽。所以当大家想着要私分的时候,他就坚决顶住!”

小军走到门口,想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说:“这种情况一个基本的条件就是老五私心特别重,从他的一贯作为看,似乎不太可能。”

金尚武掏出一根烟,捻在嘴上,小军拿起柜子上的洋火给他点上。看着他烦躁的表情,便问:“几个口供都指向了周志清,要不要将他叫来问问?”

金尚武抽着闷烟,沉默了半晌,为难地说:“再问问老五,核实一下?你去问吧!”

这几天,提到老五,金尚武就有点心虚。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怕见到老五。

小军走进老五躺着的屋里,五伯长五伯短地叫着。老五闭着眼睛,就是不作声。他将志清的事情挑明了,老五还是闭着眼不吱声。做记录的民兵刚吸了墨水,一直等着记录的内容,却始终难以下笔,手开始晃动了几下,不停地抬起头看着小军,笔尖上的墨水垂落成一滴,滴在纸上,洇成一坨。老五感到自己和老九的兄弟情分一下子淡了,他已经从心里上将小军从叔伯侄子里剔除了,他不愿看到他,更不愿他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他想起了自己对周志清的承诺,他不愿意把这摊脏水溅到志清身上。小军摇着头走出屋子,老五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有气无力地说:“周志清有没有想分菜籽的心,我不知道。他也没有对我说要分菜籽。”

民兵将老五的问话传给了金尚武。金尚武的手在本子上弹着,倏地从炕上跳下来,快步来回走动着,背着手说:“志清在公社工作过多年,基本的政治觉悟还是有的。我们可不能随意怀疑他,不然就是给公社抹黑!”

小军知道五伯心里埋怨自己,他感到自己在老家的空间越来越小了,听到金尚武的话,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金尚武交代民兵去叫那两名队员,他要重新询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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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社和窑娃刚回到家,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民兵又来叫他们到大队去,他们已经见识了金尚武的狠毒,心里随即更加紧张了。联社先进入金尚武的屋子,依旧是带上了屋门。金尚武盯着他看着,围着他转了两圈,突然抬起脚,踩在他的膝盖后面,联社随即腾拉一声跪在地上。他扬起武装带,劈头就是一顿猛抽,飞起一脚,将联社踹翻在地。他眼冒火星,喘着气吼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这里不是壕岸上和饲养室门前,在这里扯淡我没有工夫。公社的干部你们都敢诬陷,这还了得!”

小军走过去,附在金尚武耳边说:“志清的事,让他再说说!”

联社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吓得跪在地上,腿直哆嗦。听到他又将说过的话重复着,金尚武不耐烦地挥着武装带,指着门外,对几个民兵喊道:“上树!”

联社被抓着双手拖到院子,绳子刚刚搭在脖子上,就呼天抢地地哀求着。

老五躺在炕上,隔着窗户上破开的塑料纸,看着院子外面,他知道那是联社。从外面嘈杂声中,他约莫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明白了他们被倒腾就是因为他们讲的和自己说的不一样。金尚武相信了自己,认为其他两名队员都在撒谎。知道自己为了信守对周志清的承诺,将他们弄成了这般下场,老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里翻江倒海,他在兑现承诺和陷队友于不义之中来回游荡着。听着外面一阵阵喊声,一位民兵说他吓得尿裤子了,老五忍不住了。他摸到炕上的一块砖头,向窗户扔去,胳膊疼得直喘气。

院子的人正在忙活,看见一块砖从窗户飞了出来,赶紧打开了屋门。老五挣扎着指着院外,挺了下身子说:“告诉金尚武,志清确实鼓动过那两个队员筹划着分菜籽,我听到了。他没有对我说过这事,并不等于没有对他们说过。”

金尚武走到门口,看了老五一眼,转过身蹲在台阶上。想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扬起手,垂头丧气地说:“罢了!让他们回家吧!”

民兵似乎有点不太情愿地解开了绑在联社身上的绳子。联社惊怵地爬起来,眼神就像从死神手中逃离出来的狗的眼睛一样,一瘸一拐地跑了。

老五刚被叫到大队拷问的时候,周志清在槐树寨三个堡子串来串去,见到有几个人,就会凑过去。他神秘地说道着自己曾经反复叮嘱老五,公家的菜籽不能有啥想法,要保管好。他又不断地摇着头,唉声叹气,自责没有管好老五,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虽然他没有说菜籽是老五偷去的,言谈表情中让村里人深信老五不该这样做。老七站在人堆外面,断断续续听到志清神秘地絮叨,看着大家深信无疑的表情,他拨开人群,用烟锅指着志清,用警告的口吻说:“志清,你是斗长,又在公社工作过。三护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有没有责任?别人都可以说三道四,偏偏你就不能。况且事情还没有一个结论,你就在社员中这样说道,你是啥意思?”

志清眼睛眨么了几下,嘿嘿笑着离开了。

吸取了教训,凡是有和老五同一茬人的,志清就不再往里面凑了。碰到了一大堆妇女,他也会凑上去,说道一番。槐树寨背地里传着老五偷了三护队的菜籽。周志清知道金尚武的暴虐,也知道他没有脑子,就是一个鲁莽的武夫。老五虽然看起来瘦弱,内心就像遇到凉风翘起的荞面一样,固执得不得了。他栽在了金尚武手里,一定有好戏看。他估计就凭金尚武那种摧枯拉朽式的公牛一样的气势,即使小伙子三下五除二,都不在话下,老五硬一阵,很快就会服软了。

周志清三番五次地苦口婆心地规劝老五分掉菜籽,他狗屎一样硬的态度让他十分恼火。他心里想着:五叔,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不知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有时也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亏人了。当他想到家里人碗里漂着黄澄澄的菜籽油,蒸馍里夹着往下流着的油泼辣子的时候,他怎么都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

老五受刑的第二天早上,周志清骑着自行车来到大队,见到德文正在办公室整理账目。他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纸烟,德文笑着夹在了耳朵背后,他们聊着浇地的水费。看着德文停下了手中的账目,志清满脸自责,用同情和怜悯的态度问昨天晚上那家院子的进展。德文转过身,摇着头说:“听回来的民兵说,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快把老汉折腾残了,老五就是不肯招认。我看老五可能是冤枉的。”

志清跟着摇着头,附和着说:“你给金尚武说一声,老五都这把年纪了,悠着点,弄出人命事就大了!”

看着德文不作声,志清仔细盯着他,露出一副担心的表情。德文愣了半晌,看着窗外,摇着头说:“就金尚武那股疯劲,没有人拦挡,真还说不准!”

志清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即摇着头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周志清有点失望。金尚武正如自己想象的那么生猛,没有想到老五那么坚强。他知道这事只要老五招认了,就算有了结论,如果老五硬顶着,还不知道会游转成一个什么结局,他不敢往下想。回想起德文最后的担心,他心好像放松了一些,他希望金尚武再加把劲,将事情稀里糊涂地落实了。想到老五遭受的磨难,他心里泛起了丝丝的歉疚,随即被未来不确定性给自己带来的惶恐覆盖了。

田间地头到处传扬着老五的坚毅。志清站在人堆外面,不敢再重复自己的说道了,他似乎感到大家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听到三护队的其他两名队员被叫去问话,他嗅出了事情的转向,他知道队员一定会将自己主张私分菜籽的事情说出来,如果传扬出来,自己以后如何做人。当他听到醒民带着妈妈问顶神,又去打时,都说菜籽在东面方向的时候,他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他已经感到有人开始拉网了,自己很快就会浮出水面。他不再走出家门了,他确信自己有一个一般人没有的好脑袋,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寻思着化解危局的策略。想到什么妙策,他就腾地翻过身了,在本子上画着,他要用数学计算未来,本子上的符号只有他能明白。

老五的胳膊脱臼好几天了。醒民送饭的时候,都是喂着给父亲吃。醒民不愿理会金尚武,更不愿意向小军下话,看着父亲耷拉着胳膊痛苦的样子,离开时感到小军站在台阶上,他没有看小军,随口说:“你五伯胳膊成了那个样子,能不能叫你五妈过来,给他安一下。”

小军走进屋子,当醒民要离开的时候,小军在他身后说:“同意了!叫我五妈来吧!”

醒民妈年轻时候,跟村子一位中医学过关节调理。几十年来,附近的村民谁有个脱臼或扭伤的,都会找她帮忙摁一下。醒民回到家,对妈妈说父亲的胳膊脱臼了,妈妈连忙收拾自己调制的药水,带着白纱布,让儿子将自己送了过去。

进入门,小军热心地带着五妈来到老五躺着的屋子。醒民妈不知道小军就是折腾老五的干将,笑着和他招呼着。进了屋子,看见老五躺在炕上的麦草堆里,窗户的阳光照着他稀疏的白发和瘦弱的核桃脸。她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老五疼得不停地喘气。老五侧过脸,微弱地说:“你咋来了?”

老婆摸着老五面颊上的伤疤,抹着泪,抽泣着说:“咋把你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老五笑了一下,有气无力而又坦然地说:“这都是命,咱命里有这么一劫,不要怨别人。”

老五哆嗦着握着老婆的手,淡淡地笑着说:“前两天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没有料到上天开了眼,让你来给我安胳膊。”

醒民妈手摸索着关节,摆动着老汉的胳膊。老五疼得直喘气,随着嘎嘣一声,脱臼的地方复位了。老五举起胳膊,小心地活动了几下,露出了孩童一样稚气的笑容。他拉着老婆的手说:“一辈子就看见你帮别人安,心里想你大字不识一个,整天还帮人接关节,估计你在糊弄人。今天一试,感到你手艺不错。”

醒民妈用纱布给老五的关节上涂着黄亮的溢着碘酒味道的药水。老五感到凉凉的,看着晃动的纱布,用沙哑的声音说:“这老天让我遭此一劫,可能就是要让我体会一下你的手艺,不然这一辈子都不知道你咋给人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