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世希第二次要休桃花。

桃花当晚没有回月绛山，而是不想再让姐妹们知道她这么倒霉，落寞地一个人躲到了春来山的坟墓里。

那天晚上的桃花，失落地哭都哭不出来，她知道这次世希是真的生气了。

桃花回想起来，上次世希说要休她，过了几天见了面道了歉不就和好了吗？——上次可以，这次也一定可以。

这么想着，桃花振作起来，决定过两天再去柳州城里找世希。

……

柳州城 三月初一 晴

这天天气极好，非常适合道歉。

桃花深吸一口气，直飞向七福寿方铺。

当她到寿方铺门口的时候，却看到让她莫名的景象：

寿方铺的牌匾被扔在地上，折成两半，门前狼籍一片，门板都被砸坏了，中门大开，却没有一个人影。

桃花进入店铺里，除了看到满地狼藉像有强盗来过似的，就只看到被砸的七零八碎的棺木碎片。

里里外外，却一个人都没有。

……世希不见了，姑母不见了，连个伙计也统统不见了。

桃花突然很纳闷，于是跑到街道上，却还是不见一个人影。

为什么大白天，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桃花郁闷地低下头时，注意到地上的那摊血迹：这血迹滴滴答答，从店铺门前一路延伸到街道的尽头。

桃花于是决定顺着血迹，向街道的尽头走去……

来到街道的尽头时，桃花顺着血迹转弯，来到城东门前一处宽阔的场地。

桃花抬头一看，发现原来街头巷尾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所有人围在一个石台前，窸窸窣窣地在对着石台上议论纷纷。

而从人山人海之中，一大片一大片的道士黄纸符被台上的人抛上空中，顷刻随风飘得满场都是。

桃花对这些没用的纸符记忆犹新，这些东西不正是属于那三个骗吃骗喝的道士的吗？

桃花站在人群之外，本不想知道里面又在做什么，但是她却听到一个熟悉的老妇的连绵不绝地哭泣声音苦苦哀求着：

“……孩子……你就说吧……就说出来吧……呜呜呜……”

桃花认得，那是姑母的声音。

桃花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她顾不得那么多，飞到高处从远处向里面看个究竟：

人们围着的石台之上，有三个道士不断在对着石台中央的十字木架摇铃做法，那十字木架下面流了一地血，而那木架上绑着一个人……

“李世希！”

人群中突然有个女子急喝一声，着实吓坏了所有人，再看过去：

就见一个红衣女子从后面人头顶飘过，急速直飞向石台中央的木架，可是当她就要碰到木架的刹那，却突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弹开一丈远，摔落在地。

有人第一个认出那摔在地上的红衣女子，惊呼：“——是那个女鬼！就是那个女鬼！”

“啊！”所有人都三魂丢了七魄，连连后退。

桃花翻开掌心，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印上一个血字，那个字是“定”。

桃花动弹不得之际，抬眼正看到那石台上的木架缩绑着的人：

一身白色的布衣，却被满身的血染成了红色，双臂被绑在横木两端，头垂在那里，眼神涣散，头顶还在不断向下滴血……

“李世希！李世希！李世希！”

桃花什么都不顾，只疯狂地喊着他。

听到有人在喊他，世希费力地侧了一下头，世希的右眼被打的肿到睁不开，嘴角也挂着血丝，就连看一眼地上的桃花，都几乎用尽全力……

“你……还回来……做……什么……”

世希垂低了头，费力说着：

“……快……走……”

“你以为你走的了嘛？你这女鬼！”有个人慢步到台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桃花说，“早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么会有女人愿意嫁给棺材希呢？竟然是个女鬼！真是太可怕了~~~~”

桃花认得她：“方宝书！”

方宝书挺着个大肚子，鄙夷地看着桃花，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人的地方，怎么容得下你？！自从你来了，这城里才发生那么多可怕的怪事：我养的狗居然敢咬我，还有三少凭什么无缘无故在我的床上，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方宝书冷冷说道：“柳州城就是因为有了棺材希才坏了风

水，接二连三的出事，现在更引来了你这女鬼！别以为你一走了之就什么事都没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挖你的坟掀你的棺材镇你的尸身叫你永不超生！可惜这李世希受你毒害不浅，让李世希讲出你的坟墓在哪，他就是不讲，半条人命就快没了，你再慢点来就要给他收尸了！”

方宝书于是下令：“你们三个！还不赶快收了这害人的东西！”

“是是~~~~”

三个道士慌忙地开始往桃花的身上扔纸符洒金水。

桃花挣扎半天也挣扎不开那定身咒，只能任由他们作怪。

突然一个道士拔出一个桃木剑，蘸了祭神酒毫不留情地刺进桃花的腹内——

“啊！！！”桃花哀号一声，从腹内突然倾出巨大的红色气焰，越飘越多，越飘越浓……

众人吓得后退连连，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桃花全身痛的要裂开，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一直到她整个身子都被团团红色气焰包住——

须臾之间，桃花周身的红气突然炸开来，崩飞了三个站在她眼前的道士，顿时随着这个气团的爆炸，狂风巨响，天地大震，直吹的所有人都人仰马翻，阴云咆哮着而来，遮天蔽日铺满整个柳州城，一朵朵都是血色的浓云——

而那地上的女鬼哪里还在地上？

此刻众人向天上望去，就见红云密布的半空中飘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披头散发，红色尖长的指甲，手心的定身咒早已消失，昏天暗地下周身一团火红怨气，正用一双血红的眼睛俯视着所有人……

举着桃木剑的道士被方宝书推了出去，道士哆哆嗦嗦地准备作法，却突然被半空的鬼魅嘶吼一声，直把他连人带剑吹翻在墙，撞墙而落，口吐鲜血，立刻奄奄一息！

“啊~~~~~~~~~~~~~~~~~~~~”

众人见了这场面，立刻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要跑。

猛鬼见了，左手在半空一压，道路旁边的房子都断裂倒下，将那些跑的人压在底下，非伤及残！

那一双红色的眼睛，简直要吞灭这里见到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一刻，猛鬼的脑子里有一幕幕熟悉的情景闪现出来——

九十二年前的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她不正是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装作过这样的事吗？

为了痛恨食言娶了别人的郎君，她扮作新娘强嫁入夫家，被家丁拒之门外毒打一顿！

痛恨新娘的她，半夜偷进新娘的房间，拿起剪刀刺入新娘的肚子里——

恼羞成怒地她，直到被乱棍打死，都不肯认一个错……

……

猛鬼想起生前的记忆后，非但没有悔恨，更加气得她怒火中烧，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每一个曾经伤害她的人，她怎么可能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一片恐怖的红云笼罩之下，猛鬼缓缓下落，落在了石台上十字木架之前。

猛鬼红袖一挥，绳索松绑，世希跌落下来——

稳稳落在了席地的猛鬼怀里。

一滴眼泪流在了昏迷的世希面颊上。

猛鬼轻轻放低世希，然后飞身直奔一个人就过去了——

那人来不及逃脱，被猛鬼抓个正着——

猛鬼一双厉目一瞪她，她整个人就被扔上了半空中，越扔越高，随时都会摔下来：

“救命啊救命啊 ~~~~~~”

方宝书哭号着，在半空吓得不知所措。

猛鬼死死盯着半空的方宝书，仿佛正盘算着什么时候仍她下来才能摔个粉碎！

这时，有些人开始为方宝书下跪在她脚下求情：方老爷，方夫人，宋三少，宋老爷……

桃花瞥了一眼，转头继续狠狠地盯着继续上升的方宝书，她脑袋里充满了仇恨！

桃花飞升到方宝书面前，两个人都悬空，桃花阴森地问吓得面无血色的方宝书：

“方宝书，你猜，这样摔下去，是头先着地还是肚子先着地？”

方宝书摇头痛哭，全无仪态。

桃花眉头一皱，猛地伸出血红尖爪扣住她的脖子，森冷地低吼：“我今天绝不让任何一个人活！”

话罢，天地顿时巨风又起，红色的巨大的漩涡直吹的整个柳州城坍塌毁陷，人都被这阵漩涡吹的四处乱撞……

天地顿时，惨叫连连！

而石台上面，也就是旋涡的中央，却一丝风都没有，一片安静怡然：

而世希就躺

在那石台上。

眼见今日变成了柳州城的浩劫——

每个人都悔不当初，却也及不上桃花此无法遏制的愤怒——

桃花的眼中充满了怨恨，再容不下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有一缕清晰温和的诗音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来时浓香百里晓

三月人间不寂寥

一场嫣华迷人醉

颦飞眉舞尽妖娆

怎能舍得

不道桃花好……”

桃花扣着魂不附体的方宝书的手松了。

桃花回头俯瞰下去，那红色漩涡的中心，那石台之上，站着一个人，正温柔地仰望着她……

世希渗血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柔地笑；

世希绳索血迹清晰的两条手臂慢慢地举高，

“桃花，回来吧。”

一霎那，桃花的戾气都仿佛淹没在这笑容里——

轻缓缓地飘落下来，一直飘到他的手臂边，红色的衣裙在风中招摇，她牵着他的手……

红色的尖爪渐渐消失，血色的眼睛渐渐褪去，就连红色的巨大漩涡都渐渐散开……

方宝书也慢慢落到地上，家人们都围过去，而她就只顾躲在三少怀里哭。

等到再去注意时，所有人眼前都是同一个令人动容的画面：

满是血迹的石台上，满身血迹的白衣男子，正站在那里仰头笑着牵着一个一身红衣飘摇的悬空的女鬼；

两人对望的眼里，满是深情。

……

桃花莲足点地。

“李世希……”桃花不确定地看着他。

“我没事……”世希一笑。

“我还以为你死了……”桃花眼都不眨地看着他。

“皮外伤……”世希询问桃花，“你怎么会回来？”

“我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桃花恢复本性。

世希摇摇头：“桃花没有错，夫妻之间哪计较的出什么过错。”

“嗯！”桃花欢欣。

世希于是费力地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交到桃花手上，虚弱地笑道：“……我有样东西送你。”

世希送的礼物，桃花更加开心，再一看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手里拿的，是一封血迹斑斑的信，信封上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你不是原谅我了吗？为什么还是要休我？”桃花心中又不平静起来。

世希却还是笑着，扶着桃花的手臂耐心地说：“这一次我是真的要休你，并非因为你犯了什么错，这封休书，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不明白……”桃花质疑地看着世希。

“你我相识一场，纵使是一段不被看好的姻缘，我也要谢谢桃花你成为我的娘子。学习做一个人，学习做一个娘子，饱尝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原本我对此生已经灰心，什么是七福，我也未曾真正的体会；却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明白许多事。虽然平平淡淡，却想和你生生世世。你是人也好，鬼也好，曾经想要杀死我也好，我都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感谢上天能把你带到我身边。”

桃花被说得感动无比，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封休书是我三思后决定送你的礼物。”世希表白道，“我很舍不得你走，但成亲当日我们都明白，桃花始终是要离我而去的。就像飞鸟与鱼，惊鸿一瞥过，便是不能再参与彼此的人生，也要将那刹那美好记在心底。来的时候潇洒，离开的时候也要潇洒。不论多少摩擦，都是不可替代，这样想着，我和你就是幸福的。”

桃花深深地点了点头，依然凝望着世希。

“请收下吧，我送给桃花最后的礼物，是不带执念的让你安心离开。”世希淡淡地笑着。

“我明白了，”桃花也看着世希笑，“不带留恋，不带执着，我总算可以离开你。”

桃花紧紧抓着带血的休书，突然就明白了一个几十年都想不通的问题：

什么才算喜欢？什么才算爱？

阿白说爱像遭雷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劈在什么人头上，没有人知道。

她说的并没有错。

只是桃花有了自己的理解：

喜欢，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

爱，就是无论多么想和他在一起，只要是为他好，哪怕从此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也义无反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