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聿不是江湖中人，这是他头一回听说这段多年前的秘辛，但他有种预感，顾兰因一定早知道这事。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每次提到“南武林盟”以及“翻云掌”，顾小姐都会下意识地流露出敌意与戒备——不是担心江湖人士寻仇，而是因为对当年那份武林贴耿耿于怀，连带着对发出武林贴的“翻云掌”也没好感。

虽然勉强答应跟他合作，顾兰因对他……或者说，对他这个所谓的“翻云掌传人”显然心存顾虑，直到现在也没告诉他顾琢当年是怎么“意外身故”的。

陈聿没见过顾琢，更不了解这位意剑掌门，但是出于警察的职业本能，他不认为仅凭霍大爷提到的这几条疑点就能定了顾掌门的杀人罪。

那么，这男人的死会和八年前的江湖仇杀有关吗？

还有顾兰因，她在多年后回到东海市，只是单纯为了查出当年那桩案件的真相，还是……也打算顺手替她师父报个仇？

陈聿敢拿自己多年的从业信誉保证，那女人虽然总是一副文明守法好市民的模样，皮囊下的骨头却是泛着血腥味。不说别的，单看她每次提起授业恩师时的反应，陈警官就知道，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害死师父的罪魁元凶。

而在顾小姐的复仇名单上，又有谁的名字被红笔打了叉？

一想到这里，陈聿就坐立难安，恨不能立马敲开901的大门，拽着顾兰因的领子问个清楚。然而思量再三，他终究没这么做——也许是考虑到顾兰因那份对谁都不信任的疏离与戒备，也或许是因为丁建的一句“大晚上叫门你还让不让人姑娘睡觉了”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总之，陈聿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连着“直接杀到顾兰因跟前”的冲动一气灌进肚子里，抹了把嘴角，又喘息了两下，然后将刚听来的江湖猛料跟丁建原原本本述说了一遍。

将近半夜，就算丁总是个彻头彻尾的夜猫子，连着加了三四天的晚班，此时也不由自主地眼皮打架。幸而陈聿带给他的这个“秘闻”确实够猛，瞬间将丁建的瞌睡虫驱赶到九霄云外。

“你是说，阿兰她这次回到东海市不仅想替她师父查出当年的旧案，还打算把凶手一个一个揪出来，替她师父报仇？”丁建睁大眼睛，“可、可那案子不是也有明氏搅混水？难不成，她还想找明睿东……”

他眼看陈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一咬舌头，把“报仇”两个字咽了回去。

“八九不离十，”陈聿咬着牙，声音从嘴唇缝隙里挤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脾气上来，什么都顾不得，别说找明睿东报仇，就是要她把明氏一把火烧了，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丁建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忽然有点凝重。

陈聿忽然未觉，兀自叮嘱道：“阿丁，你千万要把这丫头看住了，尽量别再让她和明氏有过多接触，特别是别让她有见到明睿东的机会，不然……”

不然，以意剑传人的身手，捏死个把明睿东不比拈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丁建的表情活像吞了一只苍蝇，吞吞吐吐了半天：“那个，可能来不及了……”

陈聿：“……”

丁总仿佛一个干了坏事的熊孩子，被大人逮了个正着，从肢体语言到微表情都在阐释什么叫“心虚”：“长飞和明氏马上要签战略合作协议，这个你应该听说了，签约仪式定在两周后，到时整个公关部都会去现场支持……包括阿兰。”

怕什么来什么，有那么两三秒的光景，陈聿的手背上炸开一条欢快的小青筋，差点一拳头砸在桌板上。

遗憾的是，就算陈警官把桌子砸出个钵大的窟窿，该来的照样会来——两周后，“明氏集团与长飞公司将举行签约仪式”的新闻以傲视同侪的姿态，霸屏了本市媒体的财经版头条。

丁建虽然人贱嘴欠，公私却分得清楚，哪怕知道顾兰因是个不定时炸弹，他也没法将这姑娘排除在活动之外——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很清楚，凭顾姑娘的身手，潜入个把会场简直比喝水吃饭还容易，反正拦不住，倒不如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保险。

不过出于安全考虑，签约仪式前一天，他还是把顾兰因提溜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这一回签约非同小可，关乎到长飞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发展走向，绝对不能出岔子——我不管你和明睿东有什么恩怨，敢在这个当口闹事，咱俩交情就一拍两散，听见了吗？”

丁建原本没抱希望，毕竟顾小姐一向我行我素，就丁总这小胳膊小腿的，还不够她一锅烩的，叮嘱这么一句，不过是聊胜于无，求个心安。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顾兰因居然听进去了，虽然脸色有点阴沉，却罕见地没敷衍也没回嘴，而是短促的“嗯”了一声。

那个瞬间，丁建脑袋里豁然敞亮，终于有点把着这妹子的脉门了。

“果然，不能跟她来硬的，”丁建想，“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一句‘别连累我’来得有效。”

第44章 偷袭

当天傍晚，顾兰因难得没加班，她走出公司时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九月二十六日——离明承诲跟她约定好的“半个月”还有一天。

“签约仪式，”她皱了皱眉，“那小子不会想利用这个来做文章吧？”

要真是这样，长飞期待已久的合作签约十成十要黄，丁总大概也会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

顾兰因将手机轻轻抛起来，又伸手接住，手机外壳上镶嵌的水钻反射灯光，划出一道优美而浑然天成的弧度。就在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替丁总挡掉这场麻烦时，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手机忽然抽风似的振动起来。

顾兰因猝不及防，手腕一抖，手机直接滑落。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这不听使唤的破玩意儿，正要勃然作色，就见那来电显示上的名字赫然是“多管闲事的麻烦前辈”。

顾兰因：“……”

作为一位讲礼貌树新风的文明好市民，顾兰因是绝不可能冲着“前辈”喷火，那一脑门的邪火只能自己嚼吧嚼吧咽回肚子里，顺手摁下接听键。

听筒里传出卓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要不是对他十分熟悉的人，大概挖地三尺也翻不出他话音底下的嗔怒：“上回临走前，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顾兰因不由一愣，她跟卓先生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周前，顾小姐记性虽然不错，要回忆起小半个月前的对话还是花了点时间。

“您说……让我一周后去复查，两周后拆线，”顾兰因终于意识到卓先生的怒意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心虚，语气逐渐低弱下去，“那个，这两周事比较多，我、我忘了……”

要是换成陈警官，铁定怼回去一句“你怎么不忘了活着”，幸而卓先生没有见谁怼谁的逼王气场，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依然很温和：“今晚方便过来一趟吗？我有点担心你的伤口。”

事实证明，顾姑娘确实是吃软不吃硬——分明是她麻烦人家，却要卓先生低声下气地哄着她处理伤口，饶是顾兰因脸皮厚如城墙，沉睡多年的“良心”也有了诈尸的迹象，浮起一丝铁树开花般的“过意不去”。

“方、方便得很，”她弱弱地说，“我这就过去。”

从顾兰因上班的地方赶去西巷要倒一次公交，来回起码一个半小时，要是赶上晚高峰，那耽搁的时间更没法算了。第二天又是长飞和明氏的签约仪式，早起是必须的，顾兰因稍微计算了一下时间成本，就忍着肉疼决定：打车！

就算这样，她赶到西巷时也已经是晚上七点，天色完全黑了，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在城市边缘次第亮起，远处的高楼大厦流光溢彩，相形之下，西巷更像是一片沉默的孤岛，藏在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经过巷口还没收摊的水果摊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顾兰因挑了几个看着还新鲜的火龙果，用塑料袋拎着，往巷子深处走去。

这还是当年顾琢教给她的，去别人家登门做客，尤其是长辈家里，一定要带点上门礼，不需要太昂贵，鲜花或者水果都可以，以表示对对方的尊敬。

顾兰因我行我素惯了，水泼不透油盐不进，唯独把自己师父的教导牢牢记在心上，一个字也不敢忘。

就在她快走到小药店时，一阵风从夜色深处卷来，挤过狭窄的小巷，发出高低不一的“呜呜”声——顾兰因脚步一顿，耳朵动了动，从风声中辨认出一个异乎寻常的动静。

那是人的脚步声，轻而迅捷，落在地上就像猫的肉垫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然而顾兰因还是第一时间转过头，手里的塑料袋落在地上，指间轻轻一弹，一道银光倏忽闪过。

几乎与此同时，一根铁棍从看不见的角落里探出，尚未近身，凌厉的劲风已经擦过脸颊，居然隐隐生疼！

顾兰因心头一凛，腰身旋即往后仰倒，简直和地面形成了九十度直角，铁棍便险伶伶地擦着她鼻尖过去。

黑暗中的偷袭者得理不饶人，手腕猛地一振，那一棍顺势下劈，光听风声就知道使了多大力气，像是要将顾兰因从中劈成两截！

顾兰因脚尖点地，整个人仿佛安了弹簧，不受力一般轻盈跃起，顺着那一棍的来势翻了半个身，刚好轻飘飘地让了过去。她脚跟还没站稳，手指一翻，锋利的簪尖抵住棍身，一路而上，磨出一道令人牙碜的动静。

这一下快如兔起鹄跃，等那暗中的偷袭者反应过来时，刀片一样的发簪已经将将触碰到皮肉，再往上三分就能割断他的手筋。

偷袭者一声不吭，铁棍顺势横扫，将顾兰因逼退三步。没等那姑娘追上来，他突然回转过身，踩着小巷尽头的矮墙窜高跃起，半空中一拧腰，低喝一声，借着高度的优势凌空下劈——

这一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要是劈实在了，能把顾兰因从头到脚劈成干干脆脆的两半！

顾兰因的瞳孔猛地往里一缩，不是因为这一棍的声势有多吓人，而是这偷袭者虽然拿着铁棍，使出来的却分明是剑招。

……更让人细思恐极的是，这一剑细微处虽然略有走形，却和她意剑一门的“天问”一式如出一辙！

从什么时候开始，意剑绝学成了长了腿的大白菜，开始满大街瞎溜达了？

没等顾兰因把这个疑问抛出口，她整个人已经笼罩在铁棍下劈的棍风里，一时间，前后左右都是重重棍影，真假不辨、虚实难明，再被夜色灯影一掺和，简直有种身陷风暴中心的错觉。

隔着极近的距离，她甚至听见那个藏头露尾的偷袭者含混地低笑了一声：“呵，意剑传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顾兰因眼角一眯，夹出一道锐利的细芒。

棍风带起细碎的砂砾，打在她的眼睫毛上，这姑娘不敢睁眼，手上却没歇着，一道银光猛地甩出，电光火石般撕开重重棍影，钻进风暴核心。

偷袭者闷哼一声，那铁棍眼看离顾兰因脑门只有一线，却被硬生生地卸去了力道，呛啷一声落了地，还弹了两弹，这才不慌不忙地滚到一边，吹灯拔蜡地歇菜了。

黑暗中的偷袭者终于露了面，他头上扣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脸上戴着一副黑色口罩，从上到下都蒙得严严实实，只从帽檐的阴影里间或射出一道险恶的视线。

有点类似蛰伏在草丛里，随时准备对猎物发动袭击的毒蛇。

顾兰因最后的防身武器都被自己丢了出去，眼下手无寸铁，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你到底是什么人？”

偷袭者捂着手腕，淅淅沥沥的血迹从指缝间沁出，他满不在乎地把满手的血往衣襟上抹了一把，舔了舔手腕上的伤口，险恶的眼睛微微一眯，忽然往腰间摸去。

就在这时，巷口终于传来一声大喝：“干什么的？”

紧接着，一道电筒光扯裂夜色，笔直打了过来。

偷袭者被煞白的光柱晃了下眼，不敢恋战，几下窜进了巷子深处的暗影里。顾兰因正打算追上去，就被喝住了：“兰丫头，别追了！”

顾兰因刚抬起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五分钟后，顾姑娘被絮絮叨叨的唐老板拉回了小药店：“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点不知道轻重？半道被人截住你就不知道喊人啊？不知道报警吗？那人都跑了你还要上赶着去追，是嫌刚才还不够凶险，一定要给人上门送菜吗？”

顾兰因被唐老板数落了一路，脑袋都要炸开了，好不容易看见迎出来的卓先生，就跟久旱逢甘霖似的，赶忙一个箭步窜过去，拽住卓先生衣袖：“正好前辈您在，快帮我看看伤口裂开没。”

卓先生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她踉踉跄跄地拖进了里间。